一個農裔知識分子的進城
——須一瓜《雨把煙打濕了》的另一種解讀

◎梁 波

一個農裔知識分子的進城
——須一瓜《雨把煙打濕了》的另一種解讀

◎梁 波

須一瓜的小說《雨把煙打濕了》中主人公蔡水清的悲劇可以從“鄉下人進城”這一角度來解讀，從中可以看出一個農裔知識分子進入城市的融入之痛、精神之殤，折射出當下中國城市與鄉村、城市現代文明與鄉村文化傳統的沖突和交融。

須一瓜 農裔知識分子 城鄉沖突

初讀《雨把煙打濕了》，不難得到這樣的印象：這是一個好人殺人的故事。小說以豐富的細節渲染著蔡水清的好人形象。家庭中，對妻子錢紅及其家庭百依百順，一味委曲求全。工作上，他是學術精英、高級人才。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無可挑剔的好人卻毫無征兆、出人意料地成為殺人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因幾句口角，蔡水清殺死了一位與自己長相驚人相似的出租車司機。好人蔡水清為什么會殺人呢？小說中蔡水清的辯護律師給出的答案是蔡水清精神上出了問題。不過蔡水清卻以“最不破裂的學者思維，以最流暢、最準確、最具結構的語言特征”拒絕了這樣的認定。我們必須找到更能讓人信服的原因。如果換一個視角，看看蔡水清的人生旅程：一個極其貧困的農村青年通過考上大學來到城市，畢業后獲得一份體面而穩定的工作，與城市社會名流家庭的女兒結婚，從而逐漸成為真正的城市人。從這個意義上，可以將《雨》視作一個“鄉下人進城”的故事，并以此作為理解好人蔡水清為什么殺人的鑰匙。

眾所周知，近幾年來，“鄉下人進城”的故事儼然成為當下小說創作最為流行的一種主題模式。這些作品對鄉下人進城的生存苦難進行了深情的描摹，也對他們的身份危機、失根鄉愁進行了縱深的開掘。但仔細審視就會發現，此類作品存在著某種類型化的傾向，主人公絕大部分都是進城農民工，他們進城后首先遭遇的是現實的物質困境和巨大的城鄉落差，并由此生發出成為城市人的強烈渴望，但在被城市的冰冷水泥拒絕后，難免又喚起對鄉村土地的溫情懷想，抑或是走上對城市瘋狂報復的極端之路。作家大都矚目的是無法通過合法途徑真正成為城市人的底層務工人員，而對那些原本生自泥土，通過升學等通道“成功”地成為城市人的“農裔知識分子”，以及他們融入城市的精神處境卻關注甚少，更不說從他們身上折射出城市與鄉村，城市現代文明與鄉村文化傳統之間的對峙、沖突與交融。幸而，《雨》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份農裔知識分子融入城市的精神履歷。

小說的名字很有意思，“雨把煙打濕了”，頗具詩意的意象設置也提出了一個問題：什么樣的雨打濕了什么樣的煙？這可能只有作家自己清楚，并且應該是作家的秘密，猜測歷來是評論者的工作，作家從不公布答案。但不管答案如何，在我看來，是城市的雨打濕了鄉村的煙，是某些所謂的城市現代文明打濕了鄉村傳統文化的煙。小說以大量的筆墨描寫了蔡水清融入城市的努力。因為錢家人都不喜歡看電視，所以他就不開電視，甚至“一個人在家看電視都有做賊的感覺”；因為錢家人希望他可以出國深造，他就去參加明知考不過的GRE考試。他以城市生活和價值標準來規正自己的行為，甚至思維方式。通過城市的改造和自身的配合，蔡水清逐漸獲得了代表城市現代文明的某些成分。表面上看，蔡水清融入城市一切都順理成章。然而為了這樣的融入，作為一個“進城農民”的蔡水清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呢？城市現代文明在給予他優雅的談吐舉止、華室嬌妻以及令人尊敬的社會地位的同時，有沒有帶給他某種深入骨髓的傷痛呢？

小說告訴我們，蔡水清融入城市是以喪失自我為代價的。他所做的一切都僅僅是因為錢紅家喜歡，或者說是城市文化的要求。他喜歡看電視，就是看一個混混當官的古裝戲也會覺得很逗；他不喜歡英語，也不想出國。然而他卻做著這些自己并不喜歡的事，雖然似乎并沒有人強迫他，但為了成為符合城市生存法則的真正的城市人，他卻不得不這樣做，看不見的城市的大手揮舞著剪刀，修剪著他源自鄉村的枝枝蔓蔓，使得“他不知道為什么經常有一種惆悵的感覺劈頭蓋臉地打來。它甚至不是非物質性的，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種東西的性狀，包括氣味，顏色，質地，可是，他表達不出它任何一種的物質特性。”

同時這種融入是以失去鄉土為代價的。“蔡水清自從上了大學，就好像背叛了家鄉。”他不和老鄉來往；不愿回貧困的家；當妻子責備母親時無力為之辯護，使得作為鄉土象征的母親“害怕城市里的兒子，害怕城市里的媳婦，害怕城市里的一切”。鄉土世界的任何細節末梢似乎都時刻在提醒他，他是一個農民，這讓他倉惶失措、避之不及。他知道如果不洗盡“太陽底下、草叢中……狗屎被曬的味道”一樣的鄉土氣息，城市是不會接納他的。蔡水清用決絕的手段近乎殘忍地試圖將自己從鄉土中剝離出來，盡管表面上他若無其事、處之泰然，然而這種鮮血淋漓、生扯活拽的硬性剝離，卻使得他在向城市深處滑行時內心早已傷痕累累，靈魂承受著難以言說的隱痛。

就這樣，在長期的城鄉沖突的激流漩渦中，在城市與鄉村、理智與情感的兩難選擇中，備受煎熬的蔡水清變得精疲力竭，脆弱不堪。他厭倦了在這兩個世界中的周旋。最終，他選擇了放棄，選擇了毀滅。這樣的結局并不偶然。如果蔡水清來到城市的目的如同大多數農民工一樣只是簡單地改善生存困境，那么他已經實現了自己的理想，理應感到幸福。但作為受過高等教育的蔡水清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農民，而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有了強烈的現代自主意識，物質層面的生存問題解決以后，他要求精神世界得到更大的自由自足。然而城鄉的不對等使得他在面對妻子錢紅一家時，始終處于一種劣勢狀態，對錢紅家庭所代表的城市力量始終是一種順從態度，他內心所渴望的精神的自由自足無法實現，城鄉的沖突對峙如同一個隱形枷鎖使他呼吸困難。在此過程中他并沒有提出過任何的要求和反抗，他對反抗所能引發的后果有著自己理智的判斷，那就是城市的拒絕與拋棄，他不愿出現這種情況，所以采取一味隱忍的態度。

長期的情緒積壓必須得有一個出口宣泄。當兇狠的出租車司機惡意冒犯時，一個農裔知識分子“由鄉入城”的壓抑氣，鄉村傳統文化對城市現代文明中異質成分的屈從之氣，再也無法遏阻。蔡水清殺死了這位與自己長相酷似的出租車司機，就像殺了他自己，上演了一出由鄉入城的人生悲劇。

小說最后以兩個值得玩味的詞結尾，“驪歌”與“丁憂”。驪歌者離歌也，告別時唱的歌；丁憂則指子女為死去的父母居喪守制。可以說《雨》是蔡水清一樣的進城知識階層告別鄉土的驪歌，是為鄉土傳統失落而行的丁憂。《雨》穿越了農村知識階層進入城市的某些“看得見”的外在表象，深入到某些“看不見”的精神底里，寫出了這些鯉魚躍農門，表面上風光無限的“農裔知識分子”進入城市的融入之痛、精神之殤。高考使鄉村青年得以進入城市，知識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與那些依然還留在山村或者進城打工的同鄉相比，他們無疑是幸運的，然而進入城市的道路并非如想象般的一帆風順，知識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命運，但知識并不能改變他們生自農村，源自鄉土的精神質地，泥土浸潤留下的性格底色并沒能在城市中被沖刷干凈。他們要融入城市，必須承受城鄉物質差別、文化差異所賦予的一切精神磨難，同時來自鄉村的期望也使他們無法得到片刻的喘息。在二者的夾擊下，其間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們自己能夠體會，而由于他們已經具備了知識分子自省的品格與獨立的判斷，已然是清醒的“鐵屋中人”，所以這種夾縫生存狀態所帶來的苦痛更顯猛烈與深沉，在某種程度上比那些在城市漂泊的農民工經歷的苦難更能打動人心。我們需要這樣的作品，我們需要從中照見我們自己在城市生活中蛻變的影子，當然我們更要從蔡水清的悲劇中反思，更多地關注進城知識分子的精神生態，促進城鄉的和諧交融。

?本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青年基金項目“全球化語境下的中國城鄉關系書寫研究”（11YJC751044）中期成果。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馮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