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晨琪
南方式的憂郁
◎喻晨琪
青蔥年少時,我曾活在水墨松煙里,整日地在紙上看那竹聲新月,賞棋子燈花,一遍一遍朗讀著某幾句沁人心肺的詩。年少的我想象中的江南就是這詩中畫,畫中詩。曾和一個好友議論古龍小說里的人物,我說傅紅雪有一種南方式的憂郁。對方哈哈大笑道,什么是南方式的憂郁?當時我用的詞是南方,沒有提及江南,因為傅紅雪的陰郁具有一種富現代性的歷史維度。但說到古中國的江南,卻也構成南方式憂郁的一部分,因為它是一塊早已沉沒的古大陸,而現代南方是絕對現代意義上的南方,雖然這兩個概念常常被旅行者們弄混淆。
多少年前,我讀艾青的長體詩歌,因為有人說他是北方的憂郁詩人。但那綿長而雄渾的痛苦,仿佛黃土地上的烈烈艷陽,完全不加掩飾。可憂郁這種東西,大約應是冷靜、簡約、閃爍著微茫的物事,就像南方的梅雨那樣默默無言而潮濕。在我看來,憂郁這種情緒可大可小,正適合于南方那種忽大忽小的地方,正如北方是個只大不小的地方一樣。
這些年,因工作之便,加之旅行的需要,南方的小鎮子日漸清晰地呈現在我眼前。我不跟團走,雖然是走馬觀花,卻有了余暇去看那些旅游團絕不會去的邊角旮旯。通常是買一張地圖,根據地名在網上查公交線路,地鐵站點,或者路上隨機碰到三輪車,估算一下距離,覺得價錢能接受就上去。出租車是最不靠譜交通工具,首先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來,來了也不見得能上去。在幾個著名的南方城市匆匆而過,我發現它們的確成了旅游城市,古代的士大夫們肯定不會在整條街琳瑯滿目的紀念品里寫作韻文,也不會日復一日地看著導游領著龐大的旅游團在一個節氣牌前停下周而復始地講:“這個是七夕,七夕是中國人的情人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我觀察到百分之六十的旅客都患了一種面癱癥。他們就像一陣又一陣異地的風,從標識著煙雨江南的那張地圖上滑行而去。這種廟會式的旅游實在無法慰藉由文本江南激發的感情。
當我接近這里的時候,心里多少有些預感。在火車上,隨著早晨的清光從窗口凌亂透進來,南方濕潤的冰涼空氣也漸次透進來了,窗外的景色從荒蕪的一無所有變成低矮的房子,房子是通用的格式,長方體,灰色水泥墻面和房頂。慢慢的它們長高了,變得龐大,修長透明,反射清涼的光。每當這樣的一個城市靠近我時總是顯得過于平靜,不以我喜,不以我憂。
然而南方的城市的確物阜民豐。常有喧嘩的小巷子十條八條聚集在一起,人人都翹首看著那些義烏出產的繁雜小玩意:碰一碰就唱歌的玩具鳥,銅絲扭成的各種發簪,浸在一大盆水里的紫砂制作的哨子,長短不一各種形狀的牛角梳(這種店門口通常還有一個殘缺的牛頭骨),真絲做的盤扣拖鞋,店頂上掛著的各種絲綢制作的宮燈,硬盤竟也在此批發銷售。我買了兩雙真絲拖鞋帶給父母,又買了兩個一模一樣的紫銅小鈴鐺給兒子,聲音很清脆,兩個鈴鐺口對口可以合到一起,合在一起聲音就啞了。攤主百忙中介紹道,這是龍鳳鈴!一龍一鳳!龍含鳳!忽然想起某電視劇里,云南的和順古鎮也有這種鈴賣,男主角把它們買回去,分別掛在前任女友和現任女友的脖子上,最后弄得三個人都很憂郁。南方人就是喜歡開這種玩笑。
滿街都是精巧的小店,擺著蘇繡、玉石、珍珠來賣。蘇繡的題材多是小橋流水人家,廊廡亭榭樓臺,水邊月色,路旁垂柳,草長鶯飛。蘇繡有大幅的,有小幅的,有做成小手帕的,還有做成傘的,滿足你的各種需求。我在一個小鎮子上買了四幅手工版畫,還有作者的親筆簽名。畫上畫的都是這個南方小鎮日常生活圖景,街道,矮房屋,流水,月亮,垂柳。在江浙一帶游走,始終會碰到相同的意象,只是把它們制作出來的工藝各不相同。南方人是一直記得那個古江南的。只不過老街和老房子已經被改造為旅游商業街,整個古鎮都是店鋪和旅館,居民搬到鎮子的新區上,鎮上都是商人在賣吃的或紀念品。比如花枝丸、奶茶、蚵仔煎、牛肉面、襪底酥、芡實糕、手打酥等,再有石頭手鏈、黑陶嗚嘟等。餐館都是老客棧的模樣,一個掌柜臺,臺上放著紅布包的酒壇子,墻上掛著一層層木頭牌,標識著菜名,房間里擺十幾張原木的長桌子,長條凳子,食客擠滿了一屋子,吃的是脆生生的油炸臭豆腐。
在某城市,我站在一家做矮子餡餅的店面門口,抄著牌子上的各種餡料名料,之所以干這件無聊的事,是因為矮子餡餅的名稱十分親切,它創始于湖北荊門,武漢也有,但我只見過四種餡:綠豆沙,芝麻,蓮蓉,冬瓜糖。這個店面牌子上的餡料少說也有十幾種,有玫瑰、蟹黃、椰蓉、椒鹽、魷魚、蔥油、肉松。皮多層而酥,很像蘇式月餅,因此當地人也覺得親切。回來后在網上查了一下,這餡餅的分店遍布江浙,北方竟沒有一家,莫非北方人不喜歡這精細浮靡的味道?所住的酒店前,有賣水果的流動攤子,每種水果都放在一個圓形的竹編筐子里,底下放射狀鋪著綠色粽葉,擺得像花兒一樣。其中藍莓油亮油亮的。只是路過幾次,忍不住買了一斤,吃起來覺得皮子油光光,于是拿去仔細地洗,只見水面上浮起一層淡淡的油狀物質。大概我是碰到抹了蜂蜜和色拉油的葡萄了。不由想起蘇童在《南方的墮落》里所寫,南方是一種腐敗而充滿魅力的存在。
古鎮外的居民街其實更有意思。同樣是白墻黛瓦,兩邊的房屋間夾著一條綠油油的河,有石頭欄桿和臺階通到水里,這些真是拿來住的。在某條街上,我看到一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飛一般出去了,臉上帶著一種煩躁的表情。生活在老鎮子上的人,臉上多少都帶有這種表情。外鄉人一群群地來,呆不到晌午就走了,取走他們想要的照片、紀念品、詩意,仍留下這些老房子和千年的河水給本地人生活。當地人一定看不得我們這些矯情的外鄉人。真正的當地人很可愛,我問了幾次路,不管是提菜籃子的中年婦女還是看似閑散的老年男人,臉色一派平靜,只把指頭抬起向空中一指,半句話沒有,便急急忙忙散步去了。結果我經常在一條街上奔走個來回。聽說在粵地,個別當地人會故意指個反路,我想水鄉的人不至于這么壞,應該是我把那可愛的指頭看錯了。當然,他們以這種開玩笑的方式告訴我這個外鄉人,你要找的是個幽靈之地,如今并不存在。正如列維·施特勞斯說的“現代的旅行者,到處追尋已不存在的真實的種種遺痕”,這會造成一種受挫情緒的彌漫。真正的南方是一個復雜之地,充滿混亂,共時,現時感,古老的靈魂和繁華的現世雜居著,仿佛日本電影“陰陽師”的開頭,一個美麗的女子隱身于男子的身旁,這個男人毫無覺察,而她微笑著向鏡頭這邊注視著。
在博物館,我看著一對法國夫婦收集的印象派名畫。畫旁邊的介紹文字極其簡略,保安在一邊走來走去,密切關注著觀眾的手和腳,以及閉館的時間。身邊沒有文化解說志愿者可以請教,語音導覽器需要購買,語音內容是設置好的,不能延伸,不能提問。進博物館之前,老公包里的一把水果刀被檢測出來,被告知無處存放,他便一個人跑出去藏在花壇的草叢里再進來,閉館的時候出去找,怎么也找不到了,那是一把還算精致的小刀。正如劉小楓老師所說的“20世紀的世紀末遠不如19世紀的世紀末那么純凈得讓人感動”,在赫爾岑和屠格涅夫的青年歲月,“人們往往徹夜不眠地暢談美、永恒和崇高的藝術”,在今天的博物館里,人們走馬觀花看著19世紀的印象派作品,在墻上的寥寥文字中無聲度日,一面留神著自己的小孩,皮包,手機,閉館時間,以及失去不小心帶進來的小刀。我在今日之南方懷想的是古中國文本的江南,那是我讀書生涯里精神上的故園,而這個故園的現實之地變得越來越拘謹了,就像去了美國的俄國作曲家拉赫馬尼諾夫,他在一個欣欣向榮的強大的新興商業國家變得“拘謹”,而他創造的帕格尼尼狂想曲在歐美新音樂流派中,就是固守19世紀樂律故園的結晶。有誰不曾憂郁地迷失在自己的故園里?
不過,就像列維·施特勞斯為了救贖這種失敗而找到的結構主義,“作為對悲觀現實一種最好的克制,一種對歷史流逝的必要結晶”。在典雅的士大夫生活永遠消失了的今天,南方必須仍然是個物阜民豐之地,它理當形成如今的復雜面貌。一個消失了的時代往往會甘心地退居為一種殘跡,并在改造中繼續消失,不動聲色,從不試圖活過來。這跟人在記憶里一廂情愿地再三挽留完全不同。然而,夏多布里昂在《意大利之旅》里寫:“每一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所見過、愛過的一起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帶著的那個世界去。”某種程度上,憂郁產生于自己身上深藏的世界,以及深藏于自己內心的時間。
曾寫過一首小詩:故園風雨后,涼月且徘徊。陌上薔薇艷,盡伊去后栽。我內心深藏的世界,是風雨之前的世界,內心的時間,是風雨之前的時間,但我的眼睛仍能看到風雨過后的薔薇,雖然它已經屬于別人的世界,別人的時間。或許一部分的憂郁就產生于這種隱秘的撕扯。
如前面所說,南方是一個可大可小的地方,它小的時候賁實如一個緊致的拳頭,這小拳頭和我們身體的各個功能息息相關,靈巧,妥貼,實用,無所不至,這是南方的具體生活。它大的時候彌漫了整個天際,突然又變成一種最不切實際的浪漫東西。彌漫天際的是水氣和灰白色,那并不是一種純凈的顏色,不是博爾赫斯所愧對的“一切死亡”那種純凈的藍色。盡管南方的湖邊和小鎮上多的是極藍的天空,明凈的小橋,整潔的一黑一白極簡色調的房子,但當它灰蒙蒙的濕潤形態出現時,正如《寂靜嶺》里阿蕾莎幻想出的表世界一樣,充滿了個人格調。和大而化之的充滿無限恒在之概念的明朗世界相比,它是有限偶在的個體,是無數個哀愁呢喃的個體棲居在一起的形象。這個形象積聚了古往今來閑情偶寄的文人詩思,連王安石這樣刻板的人,也“白頭想見江南”,江南的確是南唐以來中國文人的詩情原罪,是羈旅南方的生命之欠然。可我們在今日得不到它,它下沉的速度跟21世紀到來的速度一樣快。
在豐滿的現代生活里,內心不免有些地方塌陷了。每一個欣欣向榮的都市都是這樣,比如身在都柏林,也可以感覺都柏林內心些微的塌陷。它的外觀比我們的南方城市保持得更古色古香,老房子只能修繕不能拆除,街道只能維護不能拓寬,幾百年前的都柏林和現在的都柏林十分相似,這是用微薄的人力竭力挽回著一個時代。但當這個城市的年輕人站在王爾德雕像旁時,從他隨意而急促地打量街道的目光里,可以看到喬伊斯當年描述過的那個“癱瘓的中心”,那個時代已經不復存在。高速運轉上升的物質會讓精神產生些微的癱瘓,這是確定無疑的,就像我拼命奔跑時腦子一瞬間的空白。
伯奈特說:“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異鄉人”。若說有什么憂郁,那是時間造成了一切的撕扯和淡漠,異鄉人若在這世上有什么記憶的話,必然不是天真無邪的,而要蒙上一層淡淡的黃昏色調,所以天真無邪的賈寶玉看到“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的對聯時轉身就跑,沒錯,他拒絕長大,拒絕成為一個憂郁的異鄉人。我想起福克納所營造的約克納帕塔法小鎮里南方家族命運,美國的南方倒在南北戰爭中,20世紀初,南方之子們像盲人一樣在他們的命運和責任之間跌跌撞撞地行走,毀于沉落的南方舊貴族家族的內部或之間的撕扯。這是必然沉落和必然興起之間的必然戰爭。
我喜歡順著那明亮的街道散步,呼吸同樣明亮而略潮濕的空氣。作為武漢人,我對潮濕并不敏感,家鄉也是個常年水氣蒸騰的地方。但每每看到黑色低矮的屋檐,潮濕這個詞就迅速蹦到心頭,仿佛它天然要跟黑白二色、石板路、雕著卷云紋的石頭欄桿聯系在一起似的。“當我回憶南方生活時總是想起一場霏霏晨雨。霏霏晨雨從梅家茶館的屋檐上淌過,變成無數整齊的水線掛下來,掛在茶館朝街的窗前。窗內煙氣繚繞,茶客們的臉像草地蘑菇一樣模糊不定,閃閃爍爍。”這是蘇童在《南方的墮落》中的描寫,中國南方古鎮上老去的生活也和新生力量對峙著,漸漸也膨脹為一個時代的憂郁。如果沒有這濕而粘膩的梅雨,憂郁也無法染上南方特有的顏色,那是一種泛淡綠光的湖藍色。當《天涯明月刀》里的傅紅雪用蒼白的手拿著一把黑色的刀在莫名的命運中前行時,他的身體就是湖藍色的。
這種顏色倒加深了我對北方的感情。硬而大,冷而白的坦蕩的北方,懸在南方的對面,是一面巨大的鏡子,當你覺得膩煩的時候可以站起來照照自己,免得身上雜草叢生。
除此之外,我們還要在那些沒有故園的地方,繼續矯情、憂郁地飄零著。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