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世界，我來過

鄧迎雪

1

那天是陰天，風刮得有些大。姚輝年下了公交車就急忙往醫院趕，剛跑到病房樓下的花架前，不偏不斜一腳踩到一只帆布帽，那可憐的淺粉色的帽子頓時印上了黑腳印。他忙撿起，抬頭看時，只見前面站著個和他年齡相仿的少女，一頭短短的頭發茬，穿著藍色病號服，戴著大口罩，露出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姚輝年歉意地說：對不起，給你弄臟了，我去洗洗吧。

少女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個滑稽的短發，哈哈一笑，不怪你，怪風！說完，接過帽子進了病房大樓。

姚輝年的姑姑得了白血病，住在三樓血液科病房，讀大二的他趁放暑假在醫院照顧姑姑。姚輝年上了電梯之后驚奇地發現那少女和他去的是同一層病房，更巧的是他還發現，她就住在姑姑的隔壁。

他們的相識有點戲劇性。

漸漸地，兩人熟識了，姚輝年這才知道少女叫林小風，今年19歲，她的病也是急性白血病，目前已進行了兩次化療。

姚輝年說，我相信你一定會康復。林小風像對自己又像對他說，只要我活著，就會和小白決戰到底，也許等到臘梅花開的時候，我的病就能好吧。

轉天，姚輝年和姑姑聊天，姑姑說，聽說林小風是高危病例，骨髓都壞死了。

姚輝年那晚好久好久沒有睡著。后半夜，好不容易睡著了，他夢見了鋪天蓋地的臘梅花，林小風在花叢中向他走來，他開心地叫她，她倏忽隱去，他大聲喊，那聲音把自己都喊醒了。

2

有一段時間，他有好幾天，沒有見到林小風。在QQ上問，林小風發個鬼臉，說，這回我沒有抵抗住小白的進攻，發高燒不退，吃不下去飯，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輸液呢，不過你放心，我林大俠絕對能打敗它！

一周過去，姚輝年終于在走廊里見到了林小風。她臉白得近乎透明，容顏清減，只是笑容還是舊時模樣。

今天打的針痛死我了，不是一般的痛，真不知老天為啥要這樣鍛煉我？！林小風發著牢騷。姚輝年想安慰她，可又不知說什么好。忽然林小風指著下面人行道上一個美艷婦人說，快看，她長得好看吧？我常見她下午經過這兒，總是愁眉苦臉，不知她為什么老不開心？姚輝年說，現在人生活壓力大，患憂郁癥的好多，上學期我們學校就有人因為失戀跳樓！

林小風擰著眉頭說，真傻，像我這種狀況的還要和小白戰斗不止，那些身體健健康康的還有什么不知足？現在我算活明白了，比起病痛來，什么困難都是小兒科，我以前也好傻，一次考試不理想，就以為天要塌下來了。姚輝年含笑不語，林小風又說，等我病好了，就去你們學校心理咨詢室當志愿者吧，我要告訴那些遇到挫折就尋死覓活的人，看看我林大俠，你還有什么想不開的？！

姚輝年問，病好了，你最想做什么？林小風的大眼睛立即笑彎了，想了想說，在家休養個一年半載我就去考大學，畢業后再讀研，然后我就一邊工作，一邊讀個在職博士，哎，我這人愛學習，你可別攔著我。然后呢，有天我出去旅行，遇見個大帥哥，兩人一起走遍山山水水，再然后，當然就會在一起了，時間就像翻書頁一樣嘩啦啦過去了，哎喲喂，轉眼孩子會打醬油了。林小風被自己的話逗樂了，哈哈大笑，笑過了問姚輝年，你的理想是什么？

姚輝年脫口而出，我想成為你遇見的那個大帥哥，說到這兒又忙補充，我不是開玩笑。

林小風只是笑，沒有理他這話。

3

姚輝年在網上為林小風買了一頂天藍色的寬檐棉布帽，帽子上面手繪一彎淡黃的月牙，有個漂亮小女孩正坐在月牙上微笑。怕林小風寂寞，他還錄了自己唱的十首歌送給她。小風媽媽說，小風很喜歡他的禮物，帽子天天寶貝似地放在枕下，還有那些歌，天天聽，邊聽邊傻樂。

這時，姑姑的病情已經穩定，出院在家休養。姚輝年就住到了學校宿舍，經常來醫院看望林小風。

林小風的病情越來越不穩定，在一次嚴重昏迷之后，她被轉到重癥監護病房。那些天，他天天守在監護病房的大門外，只為探聽到她一點消息。小風媽媽哭著說，小風的情況很兇險，醫生已下了好幾次病危。

那段時間他吃不下去飯，晚上失眠，想到小風正在生死線上掙扎，內心的苦痛無以復加。

林小風的生命力終究是頑強的，在重癥病房呆了將近一個月，各項狀況有了好轉，這才又轉到普通病房。再見她，姚輝年幾乎有些認不出來了。她小小的身體骨瘦如柴，罩在寬大的病號服里近乎無物，兩只胳膊上手上全是大片深紫色淤血，臉色白得像紙，因為暴瘦，眼睛看起來更大了。姚輝年聽見自己的心碎得稀里嘩啦。看見他來，她沖他咧嘴一笑，然后又埋怨，我這樣丑，都被你看到了。那聲音細若游絲，沒有了以往的清脆。姚輝年拼命忍住淚水，心中千語萬言，不知先說哪句。林小風望著姚輝年，調皮地說，怎么樣，我是當之無愧的林大俠吧，這一回和小白決戰，又是我林大斗士勝了！

姚輝年的眼淚再也忍不住。

林小風說，不準哭，我今天心情特好，當然，不只因為見到你們，還有一件喜事，是我以前同病房的王阿姨今天準備進倉做骨髓移植了，真為她高興！

姚輝年的目光像粘在了林小風身上，他久久地盯著她，好怕下一刻就會看不見她。

有天，醫院的小護士陪林小風聊天。說話間，小護士的鑰匙從兜里滑落，鑰匙鏈上系著一只黃色的用透明塑料繩編織的蝴蝶，非常漂亮。姚輝年幫她拾起來，仔細端詳那蝴蝶，反反復復地看了又看，感嘆說，像真的一樣。

林小風也說，確實好漂亮。

4

冬天來了。

有天周末，雪好大，到處白茫茫一片，林小風趴在窗前看外面的風景。只見幾只麻雀在樓下雪地里覓食，如鏡的雪地上留下了疏疏落落的梅花印。林小風說，我的生命雖短，可也留下了一些小泥爪。

姚輝年責怪她說，瞎說什么呢。她苦笑，再不說，怕明天就沒機會了，輝年，你以后好好活，把屬于我的那份精彩給活出來。

姚輝年陣陣恐慌，林小風的病近來惡化加劇。他真怕有什么事情發生！

第二天一早，他又來醫院，小風媽媽說，半夜她一直喊疼，醫生打了止痛針還是不管用，折騰一晚上沒睡好，這會剛好點。林小風正喝粥，看見他來，咧嘴一笑。吃完飯，她媽媽催她快去睡，可她躺在床上，怎么也不閉眼睛。姚輝年說，小風，你睡吧，我不走。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快中午的時候，她才醒，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她媽媽問，中午想吃什么，她想了想說，我想吃小籠包。姚輝年說，好，我去給你買。林小風笑了，催促說，快些回來，我好餓。

姚輝年買好包子就匆匆往回趕，電話響了，他拿起，只聽電話里有人叫他，“趕快回來，小風不行啦，”他的頭轟地一聲好像爆炸了，抬腿就往病房奔，剛上到三樓就聽到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待沖進去，只聽醫生說，我們盡力了……他失魂落魄地跑到病床前，只見林小風安靜地躺在那里，嘴里流出的殷紅的血染紅了床單。

姚輝年手中塑料袋里僅存的一個包子嘩啦一聲砸到地上。世界一片空白。

送走林小風后，小風媽媽交給他一只漂亮的鐵盒，她說，這是小風送你的，她說你一定會喜歡，她瞞著你在網上看教程，學了好久才學會。姚輝年打開盒子，里面是一只用透明塑料繩編織的大蝴蝶，藍色的蝴蝶，活靈活現，好像一揚手就能飛起來。

姚輝年后來一直到三十多歲才結婚，就像林小風說的，結婚后，時光嘩嘩地過，一轉眼孩子就會打醬油了。有天孩子翻他的東西，翻出那個藍蝴蝶，在客廳扔來扔去地玩。姚輝年很生氣，一把奪過來，蝴蝶的翅膀被扯開了，他捧著斷了翅的蝴蝶心痛不已！忽然他愣住了，在蝴蝶翅膀里面那個藍色的塑料繩孔里隱隱約約有個紙卷。他用針慢慢挑出來，展開看，一行娟秀的小字，讓他觸目驚心，終生難忘。

紙條上說，你的世界，我來過，這多幸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