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星星
中國古代的“權利”可以分解為“權勢”與“貨財”,可以說其是與人的威勢和物質財富有關的,而且當這一詞語進入道德領域時就帶有了貶義色彩;在西方,“權利”一詞是指公民主體自身所應擁有的正當的權力與利益,而近代中國法律意義中的“權利”是援引自西方法律文化,可以說在中國的法律界權利文化的釋義與實踐都是在遵循西方的權利文化規則。因此在中國的文化中,“權利”一詞的意義跨度是非常大的,但如今“權利”一詞在中國的文化中已經基本化為“權力”與“利益”的表達,而很少再有傳統文化中的貶義含義。但如今的中國,社會制度、經濟、文化以及思想等各個方面都在進行深度的轉型,這自然也包括法制的轉型。而作為法律價值層面的權利又有著自身獨特的特點,通過對這一層面權利的梳理也有利于加深我們對我國法律體系中權利的理解和闡釋。
中國法律價值層面的權利觀形成要比國外更加曲折,它的形成背景也更為復雜。改革開放帶來了中國各個層面價值觀的轉變,尤其是國外人權研究的發展以及國內人權觀念的引入,這為中國法律價值層面的權利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中國法律權利觀的形成必須拋卻傳統文化中權勢與物質財富的狹隘并帶有貶義評價的解釋,而逐步樹立權利正當化的觀念。一旦這種觀念形成并貫徹執行,那么也就標志著中國法律價值層面權利觀的形成。
改革開放時代的價值觀轉型。從國際上看,自二戰后西方國家的人權學說得到了極大的發展,國際人權法的逐漸完善與確立使得人權成為一種世界全球化下的普適價值觀。從國內來看,改革開放、社會市場經濟體制的實行帶來了經濟的發展以及上層建筑的變化,這也促使法制與權利時代的到來。法制的轉型既是社會主義社會轉型的一部分,又推動著整個社會的轉型。
中國實行改革開放是中國開始主動融入全球發展的重要一步,而中國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中國要想更加融入國際社會就必須與國際接軌,這不僅是在經濟規則上的接軌,也包括文化與制度的接軌,這也極大的促進了中國社會法制建設與國際的接軌。在1991年國務院發布了《中國的人權狀況》白皮書,這不僅代表著中國政府在人權這一問題上的明確立場,也意味著整個社會對于人權問題的關注。此后,中國政府積極加入到國際人權建設活動之中,表明中國在人權問題上的主動與努力,這也極大的鼓勵了法學界進行人權以及相關權利觀的研究。
“權利本位論”的興起。權利與義務本應是相依相生的,而“權利本位論”則把獲得權利作為根本目的,而履行義務只不過是獲得權利的一個手段,而且其認為在權利與義務之中,權利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在法制問題上,它認為權利是法的起點與重心,認為權利是法學體制的基石。
與權利本位相對的還有義務本位論,權利本位強調的是國家各項活動的目的最終是為了維護和實現人的權利,而義務本位則認為個人必須絕對服從于國家,劃分二者的標準便是國家權力是否干預了個人的合法權益。在權利本位論中,其認為國家無權干涉個人的利益,這其實就是把國家放到了個人權利的對立面,這就必然產生個體為維護自身利益而與國家權力的斗爭。權利本位論有其不合理性,但從人權角度來說,它強調以人為本,倡導國家的立法、執法、司法都要以維護人的權利為出發點,這為人權理論的普及和傳播奠定了基礎。
人權研究的兩次髙潮。人權研究在中國仍然是一個較為年輕的研究,人權理論也主要是反映了社會精英的人權觀念,但這對于引導社會大眾的人權觀形成與發展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人權研究活動是當今人權運動與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推動著人權立法與人權事業的前進。我國的人權研究主要開始于改革開放以后,并且形成了兩次人權研究高潮,一次是在20世紀90年代初,主要是對資產階級與馬克思主義人權觀關系的探討與認識,第二次人權研究高潮主要是以2004年人權入憲為標志的,這一高潮主要圍繞人權被寫入《憲法》問題進行了討論。對這兩次人權研究高潮進行分析,能夠了解我國人權研究的發展脈絡,并以此為基礎去把握未來中國人權研究的發展走向。
一種價值的追求是時代變革的動力,而在當下中國的變革,自由、公平正義與人權等無疑是社會變革與發展的重要價值推動力。在中國整個社會的變革大潮中,法學界以實現“權力觀”的正當化與價值化為變革目標。
中國法學界對于權利的界定,最初只是從作為一種法律技術或工具的角度進行分析,此時的權利,它只是一種獲得與維護利益的資格界定、實現手段與獲得保護的可能性,它存在于法律關系之中,受到法律條文的保障。此時在中國,權利與義務一樣,他們都只是法律的一種技術手段,而不包含任何價值觀念。這種權利觀到了20世紀90年代發生了變化,到了90年代中期,人們在對權利的認識與定義之中,開始重視權利主體、獲得手段與價值實現。這種變化深刻的體現在人們對于權利的定義上,在1993年程燎原、王人博等人出版了《贏得神圣—權利及其救濟通論》一書,在書中,他們對于權利的定義是“由自由意志支配的,以某種利益為目的的一定的行為自由”,他們認為自由意志、利益與行為自由是權利的最重要元素。對于權利的內在構成要素的認識是在不斷深入發展的,中國法學會法理學研究會理事范進學教授則認為權利的內在構成要素應該是“正當”與“正當的”,即權利是“正當的事物”或“正當的東西”,而法律權利就是那些源自于法律的正當事物,而且范進學教授認為正當性是法律的本質特征,法律的諸多要素與屬性不過是不同層面與領域法律正當性的衍生。范進學教授的這一理論引起了法治界對于權利價值與正當性的討論。
在權利的正當性討論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課題便是權利的正當性與道德正當性之間的關系。道德追求善,因此它是一種應然性的存在,而如果完全用道德價值去構建社會,那么極有可能形成一種烏托邦的社會構想。如果把權利當作一種新的道德,由于道德具有應然性,那么人們便也會要求人人都應該去實現權利,一旦有個體在外在因素干擾下沒有去實現權利,那么權利就會被認為是虛妄的。而在實際的現實社會中,權利更多是一種實然性的存在,因此可以說權利的正當性并不完全等于道德正當性。要樹立起法治層面的權力觀,還需要對二者的關系做出區分。
在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之中,無論是人類生產的發展還是社會上層建筑的進步,這一切最終都是為了實現人的全面發展與自由的實現,法律制度的構建也只是為了達到一以目的的手段之一,因此若是從實現人的發展與自由這一角度來構建權利正當性的價值,而不是僅把權利作為一種法律分析工具,這樣能夠體現人的平等、自由與尊嚴等價值的權利更加具有理論與現實的意義。在理論上,當人們從價值角度來研究權利時,權利觀研究便不僅是研究法律權利的相關問題,而是從價值批判的角度,開始研究價值意義上的權利,這極大的擴大了法學研究的范圍,而且這種研究能夠推動法律制度的變革,進而又對社會產生現實影響。而在實踐上,當權利獲得了價值層面的意義,那么它便具有了一定的批判性,它不僅能夠推動法律制度的變革,更能夠改變人們的思維觀念,促進人們法制權利觀的形成。
從權利意義內涵的發展來看,權利的正當化價值實現不論是在中國還是在西方都是通過傳統文化的嬗變與革新來實現的。正如上文所說,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對于權利的評判是具有貶義的,它并不具有正當性內涵;而在西方,權利一開始也并不具有正當性價值,在古羅馬時期,權利就僅是一個法律意義上的概念,直到近代經過漫長的發展才有了“個人自主性為正當”這一理念。而當代中國,權利從一個純法律觀念演進為價值論下的權利觀只用了短短幾十年,這一方面是得益于西方國家權利觀的成熟,為中國權力觀發展提供了可借鑒與學習的對象,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國內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都在進行著現代化建設,這為權利觀的正當價值形成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這種權利價值的實現改變了中國傳統的政治思維,開啟了人權制度化的時代,對我國的法制建設、政治建設以及整個社會的建設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不論是以何種價值內涵出現的權利,它的實現往往都要通過權利的保障與權力的制約來完成。權利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一種自由,那么弄清這種自由與權力的關系對于如何來實現權利是十分重要的。中國法學界對于自由與權力關系的認識普遍較為接受英國哲學家、政治家以賽亞·伯林的觀點,以賽亞將自由劃分為消極的自由與積極的自由,人身自由、財產自由、言論自由等自由權就是消極自由的代表,這種自由是與生俱來的,只要無人干涉,人便自動獲取了這種自由,這種權利的實現僅需要的就是國家權力的尊重與不作為;而像受教育權、勞動權、居住權等社會權則代表著積極的自由,這種自由是人最為主體而進行決定和選擇的自由,它是基于人的主動意志而非外部力量的自由,這種自由的實現需要國家行使其權力,有所作為來保障人的這種權利。
在這種權利與權力的結構關系中,權利的實現也是較為簡單的,即自由權的實現是需要權力的不作為,而社會權的實現需要國家權力的作為。但這種簡單的對應關系只是理論上區分與推理,而在實際的運用中情況更為復雜,自由權也應對著權力的作為,而社會權也涉及到了權力的不作為,這也就意味著不論是積極的自由還是消極的自由它們在實現的過程中都可能會綜合權力的作為與不作為,這也就意味著權利所針對的國家義務也就具有了綜合性。
在權利的實現過程中,法理學者確立了權利的法律價值地位,并認為權利高于權力,權力應該為保障權利而服務;憲法學者著力于從權利與權力的結構關系出發,探討權利的實現路徑;而行政法部門的研究學者則在具體的原則和規章上進行制定和論證權利的實現。中國法學理論專家劉作翔教授則從具體的個案入手來總結推論出法治社會中權利與權力關系的合理定位,他認為程序的公正是實現權力制約的有效保障,也是權力能夠保障權利的基礎,而在民法、商法這樣保護私人權益的私法之中,法律未禁止的,就是允許去做的,而以規范和調整國家權力的公法則是要法律有所規定和授權,權力使用者才可以去做。但是,源自法律價值或者正義層面上的權利又在不斷尋求著自身的現實性。這也正是法治邏輯的進一步展開。事實上,就上述層面中的權利而言,在我國的普遍化乃至制度化過程中又面臨著諸多嚴峻的困難,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國的法制化進程。這主要是由以下兩個方面的原因所造成的。一方面是由于我國“個人自主為正當”思想的匱乏;另一方面則是受當下“生存權是首要的人權”觀念的影響,在擴大了權力擴張的空間和合理性的同時,也對個體的自主權利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盡管權利的實現不能脫離權力,但是也應對權力保持必要的警惕。一旦社會市場機制發生了問題,造成很多人失業,或者當很多人難以解決最起碼的溫飽問題以后,個人獨立自主的基礎也就隨機消失了。除此以外,保守主義、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等觀念和思潮也都在不斷宣揚著自身的合理性和影響力,這也使得本身就已經很復雜的權利和權力關系更加不清晰。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不是作為法律價值或者正義的權利界定了權利與權力的關系,而其本身恰恰是在權利與權力的復雜關系中獲得規定的。
目前中國作為法律價值觀的權利的實現仍然面臨著許多困難。一方面,在傳統文化中,權利并沒有正當性的含義,這也就是說中國并沒有權利正當化的文化思想基礎;另一方面,“生存權是首要的人權”這一觀念使得權力的擴張具有了正當性,權力的過度擴張又可能會危及個體權利。因此可以說,在權利的實現過程中,權利與權力的關系也是較為矛盾復雜的,一方面權利的實現需要權力的作為與保護,而另一方面,權力的過度干涉又很可能會破壞權利的尊重與保障,權利的實現既要依賴于權力又要警惕權力。此外,在中國作為法律價值的權利實現也面臨著現實功利性的挑戰。功利性它蘊含著權衡比較的邏輯,因此也可以說權利與功利的矛盾就是價值與邏輯之間的矛盾,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研究員胡水君博士認為,在權利關系中,價值與邏輯的矛盾也可以看作是一種目的與手段之間的關系,二者矛盾的實質是人在這一關系中所處的地位的不同,就價值而言,人處于主體地位,一切的行為與手段最終目的都是為了人的發展,實現人的價值;而作為對立范疇的邏輯,則把人放在了客體的位置,它可以把人也作為一種達到其他目的的手段。價值以人為中心,并與善惡是非的道德情感有著密切的聯系,而邏輯則立足于事、重視理性,是與無善惡評價的自然過程相聯系。人也是一種達到其他目的的。選擇價值還是邏輯,其實也是一種政治哲學的選擇,關系著國家權力使用的思路,而現代的政治法則是趨向于價值優先,這并不是說完全拋卻了邏輯,而只是一種相對的優先性。而中國目前法制的進程發展以及國家治理思路的轉變其實正是一個逐漸重視價值的過程。
總之,中國市場經濟的發展、民主政治的實施以及依法治國理念的貫徹等都為權利觀實現自由、平等、尊嚴以及人權等價值奠定了基礎,而學術界對于人權理論的研究逐步向社會大眾普及了權利人權觀,這也推動了權利正當化的進程。在我國的權利正當化過程中,許多學者試圖改變以往權利純法律的概念,希望獲得權利更為準確的定義,便力圖把“正當”這一要納入權利的釋義之中,這是中國法學理論的一種進步,但實質上學者探討權利的正當性的前提是在法律關系中進行探討,而且認為權利的正當性正是法律正當的來源,這也意味著他們雖然賦予了權利價值內涵,但仍然是在法學領域中的研究。但當學者跳出法學領域,從人的角度出發,把權利定義為自由意志支配下的、以獲取某種利益為目的的一定行為自由之時,人的主體性便突出在權利觀之中,使得權利觀有了哲學主體性的法學表達,使之演進為一種法律價值觀念,這種觀念的演進既是社會發展的結果又是對時代進步的回應,它與其他社會要素一起共同推進中國人權時代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