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事

沈熹微

我有過一些來路不明的書，隔不久整理書架，偶一瞥見它們，像亙古流傳下來的有神秘圖騰的法器那樣，緘默地隱藏在別的書中間，心中微微一震，仿佛失憶者做了舊日的夢，拼命想要抓著線索探究卻不可得。書有千言，但書不說話。

來路不明一詞在這里有多重含義，比如借了未還，蒙人贈送而忘了該人是誰，或是順手牽羊得來。許多人有竊書的經歷，孔乙己那句“偷書者不為盜”在前作為開脫，行竊也多了風雅氣。不知別人如何，反正我第一次竊書的經歷是很窘迫的。

那時念大學，生活費只夠伙食和日常開支，20元買書錢雖然可以擠出來，但不舍。記得當時在書店流連再流連，賊心一起就掐不滅，終于趁老板沒注意，將書猛地塞進衣服，順手再拿下一本翻閱以遮人耳目。想起來我還有點天分，沒有立即慌張地逃走，而是跟老板聊天，買了2元一冊的某某周刊從容離開。邁出門時，臉很燙，慚愧的臊熱持續到我走完那條街，因為這本竊取的書，很久不敢再從那個書店門口經過。而書本身，事后想來大大不值得，多少次感慨，既然偷了，總該偷一本更有品位的。

另有兩三次竊書是在咖啡店、茶室一類的場所。許是年紀漸長皮糙肉厚越不知羞，見了喜歡的書，施施然放在包里帶走，朋友說，哎呀！你怎么這樣？我說書嘛，如果不流轉就沒有意義了。下次再光顧，也帶一本自己覺得不錯的書來，不必與店員交涉，放到架上便是。我想書要去喜歡它的人手里才會有價值，我留下的書，也等待著屬于它的緣分。可惜的是，而今去很多咖啡店，看到的不外乎暢銷書厚黑學心靈雞湯，更有甚者放一個空書殼裝樣子，令人啼笑皆非。

竊書者常被竊。我年少時丟過一本插畫版《紅樓夢》，書甚是精致，內向的我，幾番猶豫之下才向好朋友開口借了，誰知放在教室書桌里丟掉了，用晴天霹靂來形容那時心情也不為過。書沒看完此一心痛，書價不菲此二心痛，13.9元的標價而今歷歷在目，后來我三元兩元一元八角分期還給朋友，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按揭”之苦，且背負著對朋友的愧疚——畢竟，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好書。記憶再會粉飾，每每想起來，這仍是一件心酸的往事。

同樣是我的這位朋友，在我們都相熟的書店要搬遷時大手筆地買下了那一套打折出售的廣東旅游出版社出的三毛作品集，老板知道我喜歡，向我推銷數次，而我因為家中經濟情況不好，只能天天去看它，最后終于為友人所得。那時的書真好，沒有腰封和塑封，遇到善良的老板，身無分文也可盡興飽覽，讀罷恍恍惚惚地朝學校走，余波未平，身邊平常的風景都不再平常，是一種靈魂出竅的快樂。

我曾經多次尋找那套淡綠色封面有美麗描紋的書，卻再不可得。很多年的時間里，我只有一本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的，封底印有三毛傾斜字跡所書家信的《背影》，放在枕邊翻到爛熟。這本不知從何而來，突然在家中發現的舊書，以最合適的時間到我身邊，安慰了那些年少貧瘠的日子，至今我也認為，我是被它選中的。

（插圖：鐘坤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