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惹惱從熙,還是在八歲的時候。
那時兆京的小兒們喜歡玩一種游戲——兩人隔著屏風,一人問一人答,問的人不拘問什么,答的人可以掩蓋嗓音,卻不能說假話,但看問者能不能猜出答話的人是誰。
這實在是叩問小心思的良方妙計。
當然了,還沒案頭高的小屁孩兒遠未到情竇初開的年紀,但總也有些偏心喜好,比如她就發現平日玩耍時從熙老愛盯著李尚書家的那個丫頭看。
這家伙就愛鬼鬼祟祟的。
而她也是捉弄他上了癮,這日游戲時,輪到李尚書家的幺女了,她卻愣是把人扯回來自己替上去。
幾個不痛不癢的問題后,卻聽從熙說:“你……喜不喜歡跟我一起玩兒?”
“喜歡——”她捏著鼻子,學尚書小姐說話的腔調,自詡怎么也有八分相像。
屏風那一邊沉默片刻,又來了一個問題:“那你,日后想做什么?”
“自然是要做帝君了。”她不假思索地說。
然后便知道壞了事。
屏風被一腳踢翻,從熙撲過來像是要揍她,只可惜身手遠不如她靈活,幾拳都被她避開了,滿室上躥下跳的間隙她看他俊秀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忍不住想——
看著還挺可口的。
“沐卿卿,你省省吧!就你這德性還做帝君呢!早晚你得死在這清秋大夢上!”結果那天從熙直到跑不動了也沒能打著她,只有咬牙切齒地嚷嚷。
好像嗓門大就占理了似的。
但其實他是對的——她不可能成為帝君,雖然沐氏的確是大夏皇室的一支,大夏亦允女子登基,但他們家是余脈的余脈,八竿子打過去才能擦著“宗室”的邊兒。
根本沒有資格候選帝位。
而撇開這點兒不說,當今天子也不缺繼承大統的人,甚至人選還有點太多了。
從熙就是最好的證明,對于此時已有五個兒子的懷暻帝來說,他這個六皇子有沒有也沒太大區別。更不用說他的母親只是一個小小的才人——當兒子多到一定數目時,就不是母憑子貴,而是子憑母貴了。
于是母子倆就長年住在僻靜少人的玉露齋,混得有點兒慘。
對于從熙的母親而言,只有兩件事可聊以慰藉,一件或許就是從熙還算聰穎聽話,另外一件則是她的幾個嫁了宗室的手帕交也還有情有義,常常入宮探望她。
其中就有她的母親。
說起來對于這點兒她也不是沒有埋怨過,后來靠著含涼殿的格窗打盹時也昏沉沉地想過,若不是母親那么多情重,常常入宮走動,她自然也就不會認得從熙,也就沒什么狗屁的青梅竹馬了。
也就……
不會有日后的賜婚。
對,十五歲那年,懷暻帝為她與從熙賜了婚。
(二)
跪著聽宦侍宣詔時,她忍不住想這么荒謬的事到底是怎么促成的,不用說肯定有自家親爹的一份功勞,自從母親亡故,父親便嫌她礙了事,聽見賜婚必須要立刻感激涕零三呼萬歲地應承。
再來大概也就是從熙的母親太重信諾了,十幾年前互為姻親的話還當真,臨死了還惦記結親家,有意思嗎?
更不用說從八歲那年開始,甚或更早的時候,從熙就厭棄著她。大人們只當那是孩子們打打鬧鬧,但她知道不是的。
從熙向來循規蹈矩,和她的跳脫不馴正是格格不入。
天性南轅北轍,他不喜歡她,她知道。
可是又能怎么樣?她覺得沒意思也好,從熙也覺得沒意思也好,天下人都覺得沒意思也好。
天子詔令,黃綾黑字,終是沒有人可以違背的。
她也只好努力去找這樁親事的好處。
倒也被她找著了一件——
“來日你要是繼位,我就是皇后了,那咱們倆的孩子自然也是嫡出正統。我雖做不了帝君,做帝君的娘也是不錯?!?/p>
大婚之夜,她等得不耐煩,自己掀了蓋頭,將遠處正沖她翻白眼的從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后,說了這樣一番話。
于是她的夫君,從不悅變成了厭棄:“你既然嫁給我,就要明白一件事?!睆奈趵淅涞乜粗疤旒议L幼有序,帝位大統更不是你可輕言,日后再有這等胡言亂語,別怪我不念夫妻之義!”
他說得語氣森然,可她卻是半點兒都不怕,迎著他的目光揚了揚眉,新婚之夜,夫妻就此交惡。
從這一晚起,從熙就去書房睡了。
好在她是受慣了冷落的人,并不因此著惱,如此日子反倒過得安心順意。從熙再不得寵,大小也被封了一個順寧君,她便是府里說一不二的女主人,遠勝過在家里看父親和庶母眼色的時光。
而日子久了,她越發了解從熙——
要說大夏還有誰是兄友弟恭的典范,她的夫君必是首屈一指。有道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從熙的五位兄長也俱是人中龍鳳,傳聞中明里暗里斗得不亦樂乎,不過對待這個六弟,面子上倒都還過得去,大的好處沒有,什么吃的喝的玩的樂的倒是四時不缺。
那些精致的點心吃食,多半落進了她的肚子里。日子一長她也悟出些門道來,有這樣的太平時節,無非也就是因為自家夫君從來不去帝君面前攬差事做,不沾朝政,也不管富貴不富貴,反正要做個閑人。
與世無爭,或許也不錯。
只可惜,天常不從人愿。
成婚后的第二年冬天,她害了一場大病,病中昏昏沉沉地聽見有人大叫著從熙的君號闖進房來,她不由得想他居然跑來探病,隨后就隱約聽見有人說,大事不好了。
懷暻帝的五個兒子斗得太厲害,一場兵變死了兩個,帝君又下令砍了三個。
然后……
帝君遜位。
病愈之時,她的夫君已經成了大夏的新帝君,而她也如自己在新婚之夜所說的那樣,成為大夏的皇后。
懷暻帝晉為太上皇,避居京郊的龍轍寺。
但毫無疑問,大夏至高的權力,依然牢牢掌握在這個垂暮老者的手中。她一直覺得太上皇之所以選擇從熙繼位,無非是因為他從來最聽話、最和順,最像一個完美的傀儡。
但這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也許懷暻帝只是在一下子失去了五個兒子之后,真的心灰意冷了,只想過幾天安寧喜樂的日子。
這不,還沒多久,老人便惦記上了天倫之樂。
其實宗室里的孫輩也不少,但是當太上皇狀似不解地問他們倆為何還未有子息時,她還是立刻意識到自己和從熙必須得有一個孩子了。老人想要看到天家和睦、子息繁盛——哪怕只是假象。
因此他們只能照辦,就像那時他們只能奉命成婚一樣。
當夜從熙駕幸含涼殿,宮人盡去,明燭半滅,他吻上她的嘴角時她不禁一退,笑著看他:“這么小心翼翼,你可別是真的喜歡我?!?/p>
從熙沒有說話。
直到她差點兒以為自己說中了的時候,他才說:“父命難違,君命難違,你懂嗎?”
她咯咯笑起來:“我懂的,你就是這么個沒用的東西?!?/p>
然后,撲進他懷里。
真是溫柔……被抱緊的時候她迷迷糊糊地想。
只可惜,都不是真的。
(三)
很快她有了身孕,可太上皇沒能等到含飴弄孫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千重闕冷,滿城縞素,先帝入葬之日,從熙自皇陵歸來,她在重華殿的廊柱后看他,他的臉白得沒有血色,不見絲毫表情。
但她沒有忽略他眼中的狂喜。
那是終于掙脫了一切桎梏的喜悅。
自這日之后,他就不再踏足含涼殿了。
孩子生下來是個女娃兒,沒有冊封的旨意,她也沒有去求,給孩子起了個小名叫牙牙,成天抱著在含涼殿滿地轉悠,看那小小的眉眼越來越肖似從熙,想著將來必定是個美人。
因為從熙向來就是很好看的。
她一直覺得他很好看。
牙牙滿周歲的時候,宮中例行選秀,她聽人說這次秀女中有不少美人,就抱著牙牙去看。照晴池畔搭了水臺,年方少艾的女孩子們在上面練舞,她看見一對跳著折腰舞的少女,都是光彩照人,年紀長些的那個眉眼略略眼熟,她想了好一會兒才憶起是因為和昔年李尚書家的幺女有點兒像。
應該就在她嫁給從熙的那一年,那位尚書千金也嫁人了,夫君是當年的進士,后來放去了外州,就再沒了消息。
她叫宮人打聽了一下,那個秀女是寧閣老的小女兒,難為閣老胡子都白了,居然還藏了這么一個正當妙齡的閨女。
半個月后,入選秀女的名冊送到她這里,掃一眼,果然有那女子。
雖然勾起的舊事遠至垂髫懵懂之年,但她還是覺得不歡喜。但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樣,她是否歡喜,又有什么重要?
從熙喜歡這個女孩子,兩個月的工夫就封了嬪,夜夜在她的容芝齋留宿,沒有多久就傳出那女子有了身孕的消息。
她不置一詞,直到那個孩子生下來。
也是女孩兒,從熙替寧嬪晉了妃位,又給孩子賜了個如花似玉的名字:華玥。
她聽聞后,連夜擬了一道表奏,內中所述一是替牙牙正一下大名,二是以皇后的身份催促從熙早定儲位,免生事端。
表奏子夜送去的重華殿,然后天還沒亮從熙就駕臨了含涼殿。
“妄議朝政,你就不怕朕廢了你?!”他將表奏扔到她面前,聲色俱厲。
可她只是笑著撿起表奏,絲毫不懼。
她是真的不怕,她太了解他了——即便他幾乎不來含涼殿,她的用度尊貴的程度也不曾缺少半分——他總是想方設法照拂身邊的人,但凡他能狠得下一點心,也不會處處受制于人。那般溫柔良善的性子,他能活到今日還當了帝君也算是個奇跡。
不過這雖是事實,她卻不能說出來:“帝君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又豈會在此時廢后?后位一旦空懸,朝臣們立刻會請立新后,而寧妃正得帝君寵愛,閣老雖然上了年紀,但子弟門生遍及朝野,到時候他們力保寧妃為后甚或力保華玥為儲君,帝君能奈其何?如何自處?”
她說一句就進一步,而她進一步,從熙就退一退。
最后,她將大夏的天子逼到了墻角:“其實臣妾近日也聽說了一些朝中的風言風語……”
無非是要從熙廢后立賢的屁話。
誰是賢?寧妃嗎?不過是權臣投君所好送來的棋子,算什么東西!
“可是你想穩坐江山,就只能選我做你的皇后?!敝辽偎窍鹊鬯ǖ娜诉x,還占著大義的名分。且她的父親雖然已經過世,卻還有故交好友手握軍權,即便不提什么故人恩義,那些人也未必樂見寧閣老一黨權傾朝野。
一時之間,他再找不到比她更合適這個后位的人選。
“行了!皇后所奏,朕一律允準!”最終從熙崩潰地咆哮起來,狠狠地推開了她。
他就是這樣,會對權力之爭感到無法忍受。
“臣妾謝主隆恩。”退開一點,她鎮定地盈盈下拜。
一時間,殿內只聞從熙大口喘息的聲音。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平靜了下來,令她平身后,他盯著她看了很久:“你總是很會審時度勢,從未走錯過任何一步?!?/p>
話音未落,他便掉頭而去。
“那是自然,本宮就是個統御江山的料,跑來為后,根本就是屈才?!彼鋈恍难獊沓薄?/p>
卻見大夏的天子頓時一個踉蹌。
差點摔跤。
(四)
三日之后,從熙下詔為長女賜名采宸,同時冊封公主之位。雖不是立儲,但整個冊封儀式都如她所建議的那樣極盡隆重,她亦身著重錦朝服,從頭至尾都端坐在從熙身旁看著自己的女兒受封。
所有的閑言碎語,不攻自破。
而在這件事之后,從熙來含涼殿的次數也漸漸多了起來,只不過他來時常常帶著奏折——是為詢問她的意見而來。
她自然毫不吝惜,傾智相助。
而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關于朝政,凡她所言無有不中的。
“朕以前只覺得你是大言不慚,卻不想你真有幾分本事?!币蝗兆h過南方賑災的事宜,從熙忽然感慨地說。
她失笑:“能夠這樣稱贊一個不喜歡的人,帝君也是好胸懷?!?/p>
聽了這話從熙的表情顯得有些古怪:“朕并沒有不喜歡你。”
但也沒有喜歡,不是嗎?
心里頭補了一句,她沒有就這段話過多糾纏,然后從熙也走了,之前他就吩咐過今夜要駕幸容芝齋的。
他依然專寵著寧妃,想來并不僅僅是為了穩定寧閣老一黨的緣故。
也罷,她早已學會不去在意——從熙不想要她,她太固執,太有野心,從來都不是他喜歡的婉約柔順。
她也不愿意因為喜歡他而變成另外一個人。
所以如今的情形,許已經是最好的了。她沒什么可抱怨的,最多也就是覺得每每他來了又去之后,含涼殿內,就會感覺比平日更為空曠一些。
然而她不在意,并不代表別人就不在意。
宮人通傳云嬪前來拜見的時候她就上了心,云嬪就是當日與寧妃同演折腰舞的少女,論美貌與寧妃不相上下,可如今雖說封了嬪位,論恩寵與寧妃相比卻可說是天淵之別。
果然請過安后,云嬪說了幾句沒要緊的話,就開始向她訴苦:“說起來娘娘通達明慧,并不需要婢子多言什么,只是日前姐妹們說起此事……婢子念著眾人的心,就不顧羞恥來求一求娘娘,但求娘娘想起時,也替婢子們在帝君面前美言幾句。”
少女委委屈屈的,只差沒聲淚俱下。
按說這倒也是她這個做皇后的職責之一,保后宮雨露均沾,天家子息繁盛——到現在從熙也只得兩個女兒,確實有點說不過去。
但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想管這事,什么賢良的名聲,大夏的皇統,她一點兒都不在意。從熙是她心上的人,雖然他不喜歡她,但時至今日她至少在國事上占據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當然若能得到他的全心全意自然更好,可這非是人力所為,那如今的局面也已不錯。
她再不想別人來分去絲毫。
可她最終還是差人找來寧妃問話,對著那張和故人有幾分相似的臉,說了一通冠冕堂皇的場面話,無非是讓她不要獨占了帝君的寵愛。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末了她以此句結尾,好笑地看著寧妃漲紅了臉。
真有幾分回到了幼年時的感覺,還記得尚書家的千金也是這般,被她擠兌時便說不出話,只是紅著臉,直到從熙看不下去出來打抱不平。
真像……
寧妃走后,云嬪大抵是自覺有了臉面,歡歡喜喜地跪請她恩準一眾妃嬪來日奉宴:“婢子們難得有能表敬意的時候,娘娘今日替婢子們著想,也請讓婢子們一盡心意才好?!?/p>
她想了想,準了。
這天夜里,去探問消息的宦侍回來說,從熙宿在了重華殿。
幾日后,她在含涼殿宴請云嬪等人,她們也各自帶了食盒來與她添盤,席間言笑晏晏,賓主盡歡。
等到曲終人散,已是月上中天。
云嬪是最后告退的,目送少女娉婷的背影消失在宮闈陰影之中,她忽然感覺異常地疲憊。
可隨后從熙就來了。
“你這里倒是很熱鬧。”他冷眼看還未撤完的宴席:“這么熱鬧怎么也不叫上朕?”
這質問的語氣,她意識到他是來找碴兒的。
忽然間怒氣也沖了上來:“臣妾是想帝君素來不喜熱鬧,正好寧妃那里清靜,留在她處豈不是好?”
不要以為她什么都不知道,這幾日他雖然宿在重華殿,但哪一夜寧妃不過去探視?紅袖添香夜理政,也算風流佳話!
她是頭一回在這事上頂撞他。
帝后相爭,宮人們早就有眼色地退了個干凈,室內靜悄悄的,燭火明滅間但見從熙的臉色陰晴不定。
然而最后他竟笑了起來。
“皇后這難道是吃醋?”天子似乎覺得很有趣,笑著上前來扯她的衣袖,被她一手狠狠揮開了。
“出去!”她對著大夏的帝君吼道。
從熙起初吃了一驚,但隨后臉色難看起來:“卿卿……”
不知怎么,語氣竟有些驚惶。
她也很多年沒聽他喚自己的閨名了,但此刻不知怎么卻如何都高興不起來:“出去……”手扶檀木椅,她惡聲惡氣地又說了一遍——
然后,眼前一黑,身子軟了下去。
(五)
醒來的時候,榻邊坐著故人。
她眨了眨眼,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面容和藹的婦人見狀含笑扶她起身,然后才低身叩拜:“奴婢叩見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p>
婦人的語氣中有隱約的哽咽。
心里頓時有些不好的預感,等對方平身后她便徑直問:“你已外出云游多時,如何會在宮中?”
這時,她已嗅見了那股在空氣中彌漫的,幾乎令她作嘔的藥味。
記憶中,這股味道總與這婦人相伴——還在順寧君府的時候,府中上下都稱這婦人為淮姑,此婦精通醫理,總管府內的養生病癥。
當年她的那場大病就是為淮姑所救,但從熙登基后不久,淮姑便留書出走了,這些年來一直杳無音信。
然而此刻她面對經年未見的救命恩人,卻毫無喜悅。
“其實奴婢一年多前已回了兆京,在太醫院做了個女令,本無意再攪擾帝君與娘娘,但今番聞說娘娘身體抱養,便斗膽求見帝君,前來一探……”
淮姑還是老樣子,言辭文雅審慎,可她還是覺察了婦人眉宇間的躊躇之意,不禁幽幽嘆了口氣:“省下這些沒用的話,直言無妨?!?/p>
說完,她端正了一下坐姿,靜靜地看著淮姑。
“那奴婢就直言了……娘娘今番,乃是……舊疾復發?!?/p>
料想中的答案。
淮姑似乎還想說什么,她揮了揮手,側過身去了。
腳步輕響,淮姑退離后屋內一片寂靜,她這才轉過身,望著窗外才方盛開的榴花,怔怔地出了神。
她調了淮姑到身邊侍奉,到底是經歷過的人,比起上次發病,她除了時常昏睡之外也沒受什么大罪。只是一直不見好,終日窩在含涼殿中不得出門。
不過從熙每天都來看她,或是閑聊幾句,或是僅僅看著她把藥喝了就走。然而時日一久,他也焦躁起來。
“你這病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好?”這天夜里,想是看她越來越蒼白的樣子看得厭了,他忍不住抱怨。
淮姑動了嘴唇似乎想進言,被她一瞪又繼續緘默。
揮退宮人,她凝視了從熙片刻,忽而笑起來:“病去如抽絲,是不是臣妾用的藥材太多帝君心疼了?”
從熙丟給她一個白眼。
“天子富有四海,只要能醫好你,朕什么都舍得。”他很認真地說。
“那如果臣妾說這是心病,只要給臣妾大夏的江山,病就好了呢?”說完她忍不住大笑,不當心岔了氣,連連咳嗽。
卻聞從熙嘆息,然后移身榻邊,將她圈進懷里:“都病成這樣了還滿口胡柴。”
他語氣里的惱恨那么昭然,說起話來卻還是輕聲細語。
她止不住地笑。
良久才停。
“想要斥責臣妾的話斥責就是了。”她輕聲道,然后像是預料到他要說話似的,回身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從熙……你要記得,你是大夏的帝君,定人生死,許人貴賤,什么都由你。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不要對任何人心軟……”
宗親、群臣,對誰都不能心軟。因為他們絕對不會對你心軟,你退一步,他們就會進一尺。
直到將你逼到退無可退、墜落深淵的地步。
就像他的那些兄長,看似兄友弟恭,看似親切交好。可事實上他們都做了什么?即便從熙竭盡全力要與皇權撇凈關系,他們還是不肯放過他。
他們還是要他死。
多少次,究竟有多少次她不得不咽下那些明知不妥的點心吃食?初時倒是真未覺察,后來身體莫名虛弱下去才發現個中機關。
但諸位兄長的“好意”是不能不收的,被遣來送禮的人甚至會以各種借口看著她裝作毫無防備地吃下去。
不告訴他,是怕他戰戰兢兢反有破綻。而這把戲隨著當日諸子爭位的戲碼升級也是愈演愈烈,當年她終于被毒倒時,心心念念的是從熙能否逃過一劫。
還好得天之幸。
還好……
他說她從未踏錯一步,其實她何嘗有這幸運?
她錯過的。
她一直都那么喜歡他。
而這一錯,就是萬劫不復。
“永遠都別心軟?!?/p>
她再度靠進他懷中,喃喃著,落了淚,想——
恐怕,再也不能守著他了。
(六)
靈毓皇后,薨。
纏綿病榻整整一年,皇后的死訊傳出后,朝野上下似乎都松了一口氣,本有所圖的人又開始摩拳擦掌惦記起后位。更不用說帝君看起來也不怎么傷心,雖然皇后的喪禮辦得隆重風光,但無論人前人后,帝君連一滴淚都沒有流。
所以通曉些內情的人都覺得,總算是到了推舉新后的時機。
按著靈毓皇后的遺愿,除了公主采宸之外,舉國服喪皆是以月代年。三月期滿,眼看著再過不了多久就是冬至大節,或許群臣都覺得祭天祭祖的就帝君一個人太寒磣——
這日朝會,禮部的官員上表,言道后位不可空懸,奏請帝君再定后宮之主以母儀天下。
隨后帝君征詢群臣的意見,但見附和者眾。
默然良久,帝君忽然宣長女上殿。
采宸此時才剛過了三歲生辰,搖搖晃晃地被帶來,一見父親在御座上,她便掙開乳母的手,噔噔小跑著到了玉階前:“父皇……”
從熙止住宦侍,親自起身下階抱起長女,讓采宸坐在了膝頭。
憐愛地看了女兒片刻,他又緩緩掃過群臣。
“锃——”一聲錚鳴,拔得天子劍在手,他目光驟冷,“靈毓皇后尸骨未寒,朕心痛切,爾等不能體察也就罷了,日后再有妄言立后之事者,如同此案!”
言絕劍落,只聽啪的一響,紫檀御案斷去一角。
諸臣驚惶。
尤其是那個上表請奏的禮部官員,干脆嚇得暈了過去。所有人似乎第一次意識到,他們這位似乎全憑運氣才坐上御座的年輕帝君,并不只是會向臣下施雨露之恩而已。
他亦有雷霆之怒,倘若逆鱗被觸,他的殺意也可以不遜于任何一位暴烈強勢的先祖。
從此以后再沒有人提冊立新后的事——事實上這反而成了一個令人滿意局面,皇權不會過于偏向任何一方,沒有人自滿得意,自然也就沒有人心懷不忿。
從熙依然按照自己的路數治國,溫和從容地,一切就和靈毓皇后在世時一樣。
如此,風平浪靜地過了十載。
這不短的年月中自然發生了很多事,寧妃被加封為貴妃,看似寵愛尤甚,但寧閣老卻是老死了,她在宮外的靠山不再,自然也就沒有人過于忌憚她的得寵。
但也有新的問題隨時間流逝而逐漸顯現——這些年來從熙淡薄后宮,以至于膝下一直只有采宸與華玥兩個女兒,隨著兩位公主日漸長成,立儲之事便見急迫。
但是帝君不發話,誰也不愿意先站出來招砍。
這一年上元佳節,宮中燈會人散后已過了子時,暗夜沉沉,夜色中卻有一隊人鬼魅般向重華殿急速行去……
從熙把玩著鎮紙,示意鬼面衛揭去“貴客”的頭套。
展露于燈火下的,是已然兩鬢見霜的婦人。
“淮姑……”揮退諸人,他看向惶恐不安的婦人,輕輕溢出了嘆息,“不要怪朕這樣將你請來,要知道若不用些非常手段,你一走就又是十年八年,可叫朕如何是好?”他低笑:“其實你想走也無妨,只是必須幫朕解一個疑惑。”
這似乎是淮姑預料中的說辭。
“那么,帝君欲知何事?”她深吸了一口氣后問道。
“靈毓皇后!”他猛地抓住婦人的手,又立刻放開,“不……卿卿,她究竟為什么會死?”
只是舊疾復發不是嗎?只是寒癥不是嗎?
那究竟為什么她就那樣一天天地虛弱下去,又為什么在她病逝的當夜眼前這個婦人就失蹤了?!
“正如奴婢留書中所言,娘娘是沉疴難返,千真萬確?!?/p>
淮姑俯身伏地,懇切得不能再懇切。
可他卻只是看著她,溢出了一聲冷笑。
“還敢這么說……”他屈身,湊近婦人的耳邊,“說起來,母妃在世時你便侍奉在朕左右,你應該知道若真是你力有不逮醫不好她,朕不會降罪于你。但若今日你不說真話……”
他俯得更低。
“朕不介意親手殺了你。”
幾近不可聞的話語,卻在暗夜中帶著某種森然的寒意悄然蔓延開來,仿佛在幽冥回蕩,是為講給已經離去的人聽。
(七)
次日一早,他在前往容芝齋的路上遇到了采宸。
豆蔻年華的女兒是特地來向他謝恩的——日前南國貢來一柄象牙雕扇,她和華玥都愛得不行,可最終還是華玥得了去。他便轉而將一對翠玉蝴蝶賜給了她。
“兒臣就知道父皇還是念著兒臣的?!辈慑房雌饋碛悬c兒得意。
他知道她并不真的喜歡牙扇,只不過華玥總愛與她爭勝,她便故作心愛而已。
她其實只想要翠玉蝴蝶。
“真是像你母后?!笨粗`慧的長女,他不禁感慨。
一樣的,都極擅長口是心非。
“可大家都說兒臣生得還是更像父皇多些……”采宸誤解了他的意思,湊過來賣乖,被他笑著轟走了。
然后,依舊去了容芝齋。
寧妃見了他頗為驚喜,趕緊呼人侍奉,卻被他盡數屏退。
“朕只想問你一件事……”他將寧妃招到跟前,和顏悅色地看著她,“十年前,靈毓皇后在含涼殿設宴時,是不是你設計在皇后的食器中抹了水蠱散?”
寧妃臉色大變。
那水蠱散是甘遂所制,其性陰毒,服之會使人腹瀉。
下這藥既可小小報復日前皇后對她的申飭,又可栽贓陷害當日添盤的妃嬪。
后宮爭風的慣有伎倆……
“是?!避P躇片刻后寧妃誠惶誠恐地跪下,“當時臣妾年少無知,只因氣不過靈毓皇后受云嬪挑唆教訓臣妾,便做下這等蠢事。這多年來臣妾一直暗自反省,只是每每要說出來,又恐失歡于帝君?!?/p>
她柔婉的聲音輕輕細細的,說到最后,幾是泫然欲泣。
他看向那張保養得極好的臉,低低一笑:“真是的,都已經十年了。”
“雖是如此,但臣妾依然是錯了,還請帝君責罰。”寧妃牽住他的衣袖,小聲懇求道。
他卻依然只是笑,想——
都……十年了。
午后,初夏炎炎令人昏昏欲睡,他召了采宸來重華殿念奏折。長女來時但聞環佩叮咚,他睜眼看見那對碧玉蝴蝶已經掛在她腰間,不禁笑道:“你也招搖,若華玥見了又想要,你該如何?”
“那便給她就是了?!辈慑吠嶂^想了一會兒答道,“只要父皇恩準?!?/p>
她到底是有分寸,知道不要輕忽君父的心意。
他頗感欣慰。
“你們姐妹情深,也好?!彼牧伺牟慑返募?,“好好待你妹妹吧。”
因為自今日起,她便沒有母親了。
估算時辰,這會兒賜死用的白綾應該已經送到了容芝齋——他冷冷地想,寧妃或許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絕路上。
正如她不知道,當年正是她的小小惡作劇,害死了他的皇后。
娘娘昔年的病癥本就是因積毒而起,后來雖然救了回來,但也是終身不能碰寒性之物,卻不想當日誤服了水蠱散,陰寒入體,這才引動積毒,藥石無效。
當淮姑說出那人真正的死因時他便動了殺心,不,更早……在威脅淮姑的時候,他已經很想殺人。
這多么可笑,那個叫沐卿卿的女子已經死了十年,他卻還是會想要為她大開殺戒。
他以為自己不喜歡她的,她那么有野心那么張揚,簡直令他恐慌……
卻也羨慕。
母妃彌留時為他向父皇求了親,他說服自己成親是為孝道。
他對自己說,他從不喜歡那個成天嚷嚷著想要做帝君的女孩子。
可她真的比他更適合做帝君,她那么無情、那么狠心,對別人、對自己都是。
她居然從未泄露過一星半點兒的心意。
又或者泄露過的,他卻因為害怕所以視而不見。
于是從淮姑那里聽聞她的所作所為時,那種斷腸之痛都是他活該。
她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并不傷心,可如今終于明了了真相才意識到只不過是當時太過疑惑震驚,所以將所有的痛楚封閉了起來。
就像醞釀中的毒藥,十年,一朝破封——
“父皇?”也許是他的話有點奇怪,采宸疑惑起來,他笑著丟給她一本奏折,然后閉眼假寐。
心里卻在想,這種痛楚,根本非人所能忍受。
寧妃一夕暴病而亡。
帝君顯然是經受不住摯愛撒手人寰的消息,一夜之間衰弱下去,但在群臣們開始新一波的觀望之前他就下了決定。
冊立長女采宸為儲君。
沒有人有異議。
寧妃的喪事也是極盡哀榮的,只是公主華玥哀傷過度不能盡禮這點兒顯得有些美中不足,好在還有采宸代為靈前掌禮。
而當喪事禮畢,她便陪著日漸委頓的君父前往龍轍寺禮佛,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帝君都在寺中靜養,負責監國的采宸就只好不時前往探望,討論國政。
也就是在此期間,她看見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讓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幕——那是一個夜晚,她看到父皇獨自前往一處禪房,對著房中的一架屏風喃喃自語,仿佛屏風后有誰會回答他似的。
可屏風后并沒有人。
而大夏的天子也在如此自言自語了一會兒之后,毫無征兆地開始號啕大哭。
就好像,失去了一切那樣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