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棗

上期精彩回顧:從無聊的聚會上逃出來,文學穿著哥特風奢華衣裙一路狂奔,偷偷潛進一棟看似無人的別墅泳池,脫掉衣服游泳,正游得暢快,一個男人站在了泳池邊,那男人聲音太熟悉……竟然是鴨子阿成!!
阿成的不要臉徹底地讓我震驚了,然而很快我就顧不上驚愕他的二皮臉了,墻上的掛鐘直直地指在了十一點。吳雪妮的派對十點半結束,現在怕是人都走空了!問題我今晚是跟著阿林的車開過來的,我自己并不認識回去的路,何況現在又喝了酒。
然而,當我撥給阿林的手機在響了第四次才被接通,而且只傳來阿林嘔吐的聲音后,我就知道我今晚叫她再出門開車接我是沒指望了,她顯然已經喝多了,大著舌頭和我唱了會兒歌,就利索地掛了電話。
“你今晚可以住這里。”阿成看出了我的窘境,他滿不在乎地指了指樓上,“客房有很多,被褥也都是干凈的。這一帶別說晚上,就是白天也沒有出租車經過,明早我正好要開車出去,你可以搭便車,但今晚我肯定不會特意開車送你出去了。”
我裹著大毛巾,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人嗎?”他瞥了我一眼,眼神相當睥睨,“我收留你過夜只是因為我善良,何況我都放低身段不顧及自己的名聲了,你還扭扭捏捏干什么啊?!”
我剛要反駁,他就又打斷了我:“我帶你去樓上換件衣服吹干頭發,濕淋淋地披著塊大毛巾也太影響視覺美觀了。”
果然是高檔別墅,阿成輸入了密碼才打開了三樓的門,然后他帶我直接來到了一間大的試衣間,是一間幾乎睥睨主臥大小的房間,里面按照各路國際名牌排滿了衣服、褲子、領帶、鞋子、眼鏡、手表。
“沒、沒有女人的衣服嗎?”我有些呆住了,這包養鴨子的富婆是個真富婆啊,居然下這么大的手筆。
他從一堆衣服里嫻熟地挑了一件襯衣給我:“沒有,這里只有男人衣服。”
我接過那件連標簽都沒有剪過的襯衣,忍不住感慨道:“你的金主喜歡女人嗎?要不也考慮一下包養我?”
我本是一句調侃,沒料到阿成倒是嚴肅了起來。
“你不是還在讀大學嗎?你要好好學習。”這顯然勾起了他的回憶,他的神色帶了點落寞和憂傷,“別像我,我們家三個孩子里就我讀書的時候最吊兒郎當,所以只有我從事現在這個行業。大哥和妹妹他們那兩個渾蛋說什么也不干,我讀書又沒有他們好,只好乖乖聽話照做了。”
我挺想拍拍他安慰他說“你現在也算鴨中之霸了”,但是思量了一下,手還是沒有往他的身上拍下去。
好在等我換好衣服吹好頭發出來的時候,他的情緒已經緩和了過來。
“陪我打臺球吧。”
“我不會。”我搖了搖頭,“實際上我不太了解為什么有人會這么喜歡打臺球,伏在球桌上我看著都覺得頸椎疼啊,很容易腰椎間盤突出吧?”
阿成聽到我不打,顯然有些失望,但他對我的觀點表示了贊同:“確實,其實挺無聊的,但打臺球有一個好處,尤其是約一個女的打臺球,還是不錯的,臺球是檢驗胸型好看與否的試金石啊,當對方俯下身擊球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你懂的。”
“你不能正經點?”
他無辜地看我一眼:“研究這些難道不夠正經嗎?人生就是這樣的啊,不管你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只要你在追尋目的的過程中學會了一些技能就行了,你看,我現在可是臺球高手。”
“那你一個人繼續去鍛煉技能吧,我要去睡覺了。”我打了個哈欠,轉身上了樓。
非常神奇的一件事,雖然和阿成甚至算不上朋友,只是多見了幾次面的陌生人,但我對他卻不反感,即便他喜歡插科打諢說些不正經的話,但他從來沒有做出什么逾越的事,相比那些說著正經話,卻背地里做著各種骯臟事的人,他其實算是非常可愛真實的了。這樣看來,他如此受歡迎也是情有可原的。
我帶著這樣的想法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沒料到第二天竟然是被早飯的香味喚醒的。等我洗漱完畢下樓,他已經坐在飯桌上了,他此刻正姿態優雅地拿黃油涂著面前的面包。
“今早剛烤的。”他朝著我招呼了一聲,“酸奶和果醬也是我自己做的,純天然,沒有任何添加劑。”
擺在我面前的除了現烤的面包、果醬、黃油之外還有一杯熱咖啡,一盆水果和一份酸奶。
我一口咬下去,面包松軟香甜,還帶著淡淡的溫熱。
清晨的日光照射進來,阿成便在這束光亮里文雅地吃早飯,幾乎完美的側臉離我只有幾尺之遙,完全一幅電視劇里的場景。當然,如果他手里拿的報紙是英文的財經報道而不是中文的娛樂八卦就好了。
“Baby?for?two組合這名字怎么起的,以后組合里年紀大的姐姐被稱作大B還好,但年紀小的妹妹要是被有心的記者叫成二B而不是小B怎么辦啊,作為第二個出生的妹妹,終生都要和‘二打交道已經很不幸了,組合名還取成這樣,叫人家怎么走文藝高端路線啊?!太過分了!等我有空了要打個電話和他們說一下。”阿成的語氣明顯憤憤不平。
“還打電話呢,誰理你這樣的追星平民啊!還有我說,你就不能看看財經報道,像我就從來不看娛樂新聞,認識些明星有什么用?明星會嫁給你嗎?那種八卦都是空虛寂寞冷的中年婦女才看的。”
我本以為這句會讓阿成不高興,但沒想到他反而粲然一笑。
“對,你真的從來不關心娛樂圈,誰也不認識。”然后他話鋒一轉,“對了今天我要跑馬拉松,反正我開車送你,要不就一起去給我加油吧,我都沒有親友團。”
我想了想,今早沒課,本來也無事可做,一個人跑馬拉松又確實挺蒼涼的,便點了點頭。
“那你繼續吃,我去換一下衣服,再把車開出來。”他一邊上樓一邊自言自語,“今天我還是選個低調的車開吧。”
我攔住了他:“今天你別開車了,我的車就停在另外一座別墅外面,你開我的車送我去就行了。”
等我帶著阿成走到我的奧迪邊時,他果然有些傻眼地愣了愣,大概沒料到我一個大學在校生就能開這種車。其實讓他開我的車我也是有私心的,他要是自己開,按照他說的要選個低調的車,萬一開了個QQ,我還得跟著一輛QQ,這也未免太掉價了。
而大概阿成他開到這樣的車比較激動,從駕駛來看,他似乎對奧迪很不熟悉。
“沒開過這種車吧?”
他誠實地點了點頭:“從來沒開過。”
第三章??人生何處不相逢
好在雖然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還是順利地把車開到了馬拉松的出發地點。他現在已經是一身背心短褲,倒挺有幾分英姿颯爽的氣派,邊上有好些女的都時不時地看他做熱身和放松活動,甚至有一個打扮時髦的女人直接無視我沖上來和他搭訕。然而阿成竟沒怎么理她。
他倒是轉過頭來關照我:“幫我去買幾個創可貼。”
然而等我把創可貼遞給他時,他竟然沒接,而是在我面前撩開了背心,露出了胸部……
我吞了吞口水,努力不去注意他紋路漂亮的腹肌。
“愣著干什么呢?給我貼創可貼啊!”他卻有些不耐煩了。
我好奇道:“貼哪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乳頭:“這里啊!一邊貼兩個,交叉貼。”
“這……這……有點無法直視啊……”
“有什么不好直視的!我那天翻了你看的那什么‘白丁的一個古代小說,里面不是還一口一個‘茱萸‘紅豆‘突起的嗎!趕緊貼趕緊貼,貼完我還要抹凡士林呢。”
我按照他的指示顫顫巍巍地在他胸口貼了兩個叉叉。
“我、我去那邊買點水……”總覺得有點尷尬。
然而阿成卻一把拉住了我:“你那是拿什么眼光看我呢?喂,你別走啊,哎!你別走!你聽我說啊!不是你想的那樣!不是怕汗水濕了以后‘激凸啊!馬拉松本來就要這么貼的啊!不然跑一兩個小時和胸前衣服摩擦會流血的!到時候跑到終點胸前掛著兩道血啊!你回來啊!!!你聽我說完!”
我一邊踉踉蹌蹌地走一邊沒注意,倒是撞到了一個人。
“不好意思啊。”我看著對方運動短褲下露出的修長大腿,看來也是個馬拉松選手。
“文學?”
我抬頭一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不是鋼琴新秀Marvel嗎。一直以為彈鋼琴的男人大多文秀纖細,沒想到這個Marvel換了背心短褲后一看竟然還挺有料,雖然和鴨子比起來皮膚確實白了點兒,但是也算是精瘦干練了。
大概剛才被鴨子洗腦了半天“茱萸”“紅豆”的,我現在看到Marvel就習慣性地忍不住去盯著人家胸部看,難道真的人人都要這么貼創可貼嗎?但眼前這個Marvel好像還沒貼啊?!難道他不知道?那待會兒到終點,那里豈不是會血流如注?“鋼琴新秀馬拉松雙乳泣血,造成永久性終身損傷”-----如果出這種新聞真的就太慘了!
“嗯?”大概由于我掃過他胸部的眼神太過游離和熱切,Marvel皺了皺眉發出了一個語氣詞的詢問。
“哦哦,我是跟朋友來的,我朋友參加馬拉松,他今天跑半程,我待會兒開車去終點等他,哈哈哈哈,你慢慢熱身,我先到處走走。哦哦哦,對了,我這里還有一些創可貼。”我憐憫地看了眼眼前的男人,“我想你的胸部需它們。保重吧!”
畢竟我和他不熟,叫我點穿在胸口貼創可貼,實在有些強人所難吶,我的名字又不叫雷鋒,只希望這個Marvel自求多福了。
我無視Marvel復雜的目光,淡定地朝著自動販售機走去。
然而我才清凈了幾分鐘,阿成就跑了過來。
“你買個水怎么就那么慢呢,快點,馬上要開始了,快去準備給我歡呼。”然后他看了看我手里提著的巧克力,很自然地接了過來,“榛果味的,我最喜歡的口味。”
我剛想說巧克力是我買了自己吃的,他就已經撕開包裝塞進了嘴里。
我就這樣一路被他拉拉扯扯地拽了回去,Marvel就在不遠處,他手里還拿著我給他的創可貼,此刻正皺著眉頭盯著我和阿成。大概我和阿成的低俗氣場讓他有些不適。
我想起他畢竟是我母親很喜歡的鋼琴新秀,就朝他討好地笑了笑:“待會兒加油!”
這句話讓Marvel笑了起來,他似乎想說些什么,然而阿成的聲音卻先一步響了起來。
“你也太傷人了,好歹我也同樣是選手,你竟然當著我的面叫另外一個男人加油!”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正好似乎有其余選手認出了Marvel,叫他簽名,他便朝我點了點頭,走開給對方簽名去了。
阿成卻不依不饒:“那個小白臉是誰?一看就是吃軟飯的。你看,這不立刻轉身給潛在客人留電話號碼去了,連個名片也沒有,而且連男客人都接啊,真是沒有節操。”
我捏了捏眉心:“那就是鋼琴新秀Marvel啊,他是給別人簽名呢。”
阿成愣了愣,但似乎還心有不滿,直到臨跑前他都還在念叨著“長得比我差”“體力一定沒我好”之類的。
唉,弱勢群體底層群眾容易仇視富人這種事,大多其實是源于內心深處的自卑和嫉妒啊。
而等我開車到了半程終點準備等阿成時,放眼望去,竟然已經擠了不少舉著“Marvel最帥”“我愛Marvel”牌子的姑娘,甚至零零星星還有幾家媒體,大有一種守株待兔的意味。
阿成幾乎是和Marvel一起到的。但比起瞬間被瘋狂的粉絲和媒體淹沒的Marvel,鴨子就顯得凄涼了。但大概皮相實在是不錯,有個別記者看了鴨子一兩眼,似乎若有所思地愣了愣,但很快被瘋狂的氣氛帶動,又扎堆到Marvel身邊去了。
我于心不忍,朝著他大大地揮了揮手。阿成見是我,朝著我走過來,但總覺得他走得有那么點兒遮頭掩腦。等他走到我面前,這種反常就更明顯了。
“走吧走吧,我餓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喝茶吧。”他喘著氣,還沒休息就似乎急于離開,大約這種對比明顯的場合讓他終于覺察到自己和Marvel之間的距離來。而我盯著人群里的Marvel看了幾眼,大概最后還是貼了創可貼,因為我發現他胸口安好,可惜啊可惜,正好有這么多記者在場,竟然沒有上演泣血的戲碼,我實在有些說不出的遺憾。
本來和阿成約好中午一起吃個飯,然而沒想到他中途接了個電話,似乎有什么緊急事就告辭了。
我難得一整個下午無事,吃完了飯,在飯館消磨了會兒,想到有一些論文資料上周末忘在了家里,便驅車回家拿。
原本在這樣工作日的白天,家里是沒人的,然而今天不一樣,當我剛把車開進小區,就聽到熱鬧的音樂,看到家外面草坪上滿滿的人。滿地的粉紅色氣球和絲帶,顯然一場戶外聚會正進行到高潮。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能撥開人群往里走,客廳里果然也被布置成了粉紅色,桌上擺滿了粉紅色的棉花糖,大廳里母親最愛的那架鋼琴也被移開了,騰出了空地,弄出了一個小型舞池,此刻一群男女正在笑著跳舞,聲音嘈雜,我皺著眉頭站在場中。
“哎,文音,你姐姐回來了。”有個醉醺醺的女孩終于注意到了我,然后她粗著嗓門朝著沙發處喊了一句。
我下意識地循著她的目光把頭轉向沙發。
那里確實坐著文音,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周圍是穿著黑色燕尾服的男士,她被眾星拱月般地圍繞著,我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側著頭和身邊的一個男人說話,露出嬌俏可愛的側臉線條。
“姐姐。”她終于把頭轉過來,喊了我一聲。
我恍惚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黑色的長直發,玫瑰色的臉頰,驕傲的眼睛,她這些年一直沒有怎么變。我的心臟飛快地跳起來,像很多年前一樣,?我又一次站在她面前,清楚地意識到我們之間的鴻溝,她就用和當年一樣驕傲又帶了打量的眼神看我,喊一句“姐姐”。我甚至還記得當年的心境,當時其實是開心的,我對于有一個洋娃娃一樣漂亮洋氣的妹妹其實是歡喜的,然而文音在私底下從來不叫我姐姐,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認清這不是她不習慣,而是她并不覺得我配當她的姐姐。
“文音,你怎么回國了?今天這是?”我努力鎮定,表現得自然,是啊,我為什么要慌張呢?畢竟和多年前不一樣了,我現在不僅僅會說流利的普通話,連英文也會了,穿的也不再是當年打滿補丁的衣服,我現在身上從頭到腳都是名牌。
“我的導師正好在國內有個巡演合約要談,我就一起回國了,順帶找些朋友聚聚。”文音今天難得和我有耐心說這么多解釋的話,然后她笑了笑,“哦,對了,給你介紹下,這位是Marvel,你可能聽媽媽說起過了,是媽媽特別喜歡的鋼琴家,Marvel,這是我姐姐文學。”
我這才注意到文音身邊坐著一直得到目光青睞的,還是位熟人。
Marvel看到我,和我一樣愣了一愣,然后他看了眼我,再看了眼文音:“難怪我當初怎么覺得你很面熟,原來文學是你姐姐。”
“你認識文學?”
文音的表情果然有些狐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就搶著回答道:“Marvel回國開過一次音樂會,我去聽過,有幸結識。”
文音似乎有些意外我也會去聽音樂會,但也沒有深究,她轉頭朝Marvel笑問道:“看來國內已經有一大批Marvel粉了呀,你看,連我姐姐也是你的粉絲。”
“你們好好玩吧,我還有點事,先上樓了。”周遭的音樂換成了重鼓點和打擊樂,我站在文音和她那群不是彈鋼琴就是拉小提琴的朋友旁邊,又多多少少接收到他們探尋的目光,實在有些站立難安,于是隨口胡謅了個借口。
文音的這群朋友里,不是沒有我認識的,但正因為如此,才讓我更加難堪,他們都是我過去歲月的見證者,是連同那段記憶讓我想一并抹去的東西。
然而到了晚飯時分,我實在餓得沒法,只能下樓找吃的,此刻大廳里燈光已經暗了下來,氣氛變得柔和,三三兩兩的男女聚集在一起談天。
我從廚房拿了一塊芝士蛋糕,想起還沒給我新種的那棵月季澆水,便一邊吃一邊走到了花園里。
初夏的月夜很美,可惜園子的草坪上還有些狼藉。
“剛才你看到文學了吧?這都五六年沒見了吧?竟然大變樣啊。”
我正要跨步,廊柱邊的陰影里卻傳來了人聲,我頓住了腳步,把自己隱在黑暗里。
“還不是錢唄,品味都是拿錢堆出來的,你看看她,現在還弄得真和自己出身高貴一樣,剛才你聽到她和文音、Marvel他們說話了吧,還去聽音樂會呢,和幾年前比真是一點兒長進都沒有,現在把自己改頭換面了還真準備端著架子擠進上流社會文藝圈啊?”
“有用嗎?我到現在都記得她當時一口土得掉渣的山區方言,現在這樣也沒覺得有氣質啊,沒辦法,有錢但沒襯得起那點兒錢的文化涵養,你知道嗎,她學英語的時候,家里給請了好幾個外教啊,可到現在說英語還不利索,樂器家里也給她學啊,你看她學會了什么啊?現在改了個名字叫文學,還真當自己就有文化了。”
“‘餓滴豬咋咧‘餓全聽你們整咧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還記得這兩句嗎?哎喲,我到現在都能模仿得出來,要命,一看到文學就條件反射想起來她當時那一口土話!”
“不說文學了,你看到今晚的文音了嗎?以為和文學比起來自己被家里捧在手心里,到了外面全世界也要繼續捧她嗎?你看她今天黏著Marvel那勁兒,你以為她真跟著導師飛回來的啊?我看是跟著Marvel飛回來的。”
后面的話我再也聽不下去,我踉踉蹌蹌地走回了樓上,大廳里人們還在高興地舉杯,文音和Marvel仍舊坐在一起,相談甚歡,看上去更親密了些,他們都很快樂,而我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感覺,只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瞪著鏡子里的自己,有些事情我一直以為我拼命努力去改變就能抹掉,然而我還是太天真了。
“砰——”而當我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房門被大力地從外面打開,文音站在門前,她又大力甩上門,門外的音樂聲便在一瞬間又重新被阻隔起來。
她背倚著門,看著我。
“你和Marvel到底怎么認識的?怎么好像很熟的樣子?剛才我和他聊天,都聊的是你。”
“一直聊鋼琴的話早晚也會沒話題的,而我又是你們共同認識的人,他和你聊我也不過是想繼續找機會和你說話,而且聊家人很親近,是和你拉近關系呢。”我強打起精神應付文音,她總有一種力量,讓人對她的驕奢完全狠不下心來,似乎她生來就該被這樣萬眾矚目,誰都不可以讓她難過。
“文音!來和Marvel一起四手聯彈!”樓下不知道誰叫了一聲,文音轉移走了注意,她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朝樓下應了一聲,然后她便噔噔噔地跑下樓了。
我終于呼出了剛才憋著的那口氣。
樓下很快又傳來嬉鬧的聲音,這氣氛讓我覺得惶恐躁動。我拿出了電話。
“阿成嗎?”大概沒想到我會打電話,電話那端的阿成顯然頓了頓,我繼續說下去,“今晚有空陪我嗎?我出你平時業務服務費兩倍的錢。”末了,我還關照了他一句,“我們私下聯系,別讓你老板知道了抽你成。”
有時候想想人真是悲哀,和認識的熟人不得不說假話,卻能對甚至不是你生活圈里的人說真話。這個社會,連傾訴也是缺乏誠意的。阿林是我的朋友,但是我偽善虛弱帶了負面情緒的一面,卻始終不敢暴露給她,我覺得那是不安全的。
我坐在車上發動引擎,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大廳里的落地窗,文音和Marvel坐在母親的那架鋼琴前。我的前車燈有些太亮,Marvel似乎被照到,我的車子開出去的一剎那,他似乎轉頭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等我把車開到江邊的時候,阿成已經站在一邊等我了。今晚風大,來江邊散步的小情侶本就沒有幾對,因此長身玉立的阿成就更加顯眼起來,我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他循著聲音轉過頭來,把我嚇了一跳。
這大半夜的,他竟然戴了個墨鏡,此刻江風把他的外套和頭發都吹得飄起來,恍然有一種“逆風的方向,更適合飛翔”的不羈感。
“你來了。”他的聲音有些憂郁,然后他一把摘掉了墨鏡。
“餓滴個親娘哇咧!”?我驚嚇之下連一口土話都飆了出來。
站在我眼前的阿成,左眼眼皮完全腫了起來,此刻聽到我這應急一聲的叫喊,臉色立刻沉了下去。
“你這是怎么了啊?”我緩了緩氣,忽略自己剛才本能脫口而出的語言,文雅道,“這是被別人爭風吃醋打了嗎?難怪大晚上的還搞得和個瞎子阿炳一樣。”
阿成瞪著他腫得一大一小的眼睛,憤怒道:“怎么會有人敢打我?!”他指著自己的眼睛,“這是蚊子咬的!現在的蚊子就這么沒有職業素養,專咬臉,什么玩意?!害得我根本沒法見人,把今晚的工作全部取消了!還不知道要幾天才能消下去,叫我怎么干活?!這幾天要損失好多錢!”
我隨口安慰道:“你這工作也算是體力活,關了燈,誰管你長什么樣,你畢竟是實力派的,技術過硬就行。”
“你說誰實力派呢?!我明明是偶像派的!”
我原先心情抑郁難熬,但如今看到阿成,和他就這么隨口拌拌嘴,心情反而放松下來,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你還真夠不要臉。”我揶揄他。
阿成揉了揉那只腫著的眼睛,一臉不屑:“這世道要臉能混得下去嗎?連小說里不也一樣,你自己去翻翻,故事里那些溫潤如玉、深情專一的男人哪個不是男配角?男主角都是那些會邪魅狂狷一笑的二皮臉。”
“你說的沒錯。或許像你一樣活著會開心很多,很多人活得太累就是因為他們太要臉了,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了,反而束手束腳起來。”我轉頭看著江風里的阿成,陡然覺得他其實是個挺有深度的人,而我的評判目光只是一開始被他的職業所局限。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哲學,有些人從事的職業低微,但也都有在努力地適應和感知生活。
我突然很想告訴阿成我光鮮的表象下是什么樣的生活。
“我小時候被拐賣過。”我頓了頓,“我在山里長到了十三歲才被找回來。以前我不叫文學,那時候我叫張彩鳳。我父母在我被拐賣后又生了一個孩子。她就是個完美的女孩子,會鋼琴,芭蕾也會一點兒,可以說琴棋書畫都很在行,長得又好看,也有品位。她十三歲的時候已經知道如何搭配奢侈品,怎么辨別車子的價位,只關心暑假要去哪個國家過。
“但是我十三歲在干什么呢?我十三歲還在山溝溝里挖地瓜、烤蚱蜢。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又黑又瘦,從來沒有吃飽過。山區缺水,一個月頂多洗一次澡,身上常常長滿了虱子,有時候甚至癢得睡不著覺。
“被從山里接回家之后我一直很害怕,我不熟悉他們,也跟不上他們的生活方式,我的父母想像培養我妹妹一樣改造我,可是前面十三年打在我身上的印記太深了。為此他們覺得很失望,我不想讓他們這樣,可是最后發現,不管我怎么拼命,即便有了大把的錢,人們在背地里還是能嘲笑我骨子里的那層土氣,而我也始終是家里的異數。”
我一鼓作氣地把這些話說完,期間阿成一直沉默地聽著,然后他抬起頭,拉起我的手。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我們甚至沒有開車,他把我一路拉著走,路過一片瓜田的時候,?阿成停了下來。
“你等我一下。”說完他便翻進了路邊的田里,不一會兒,他便懷里抱著個大西瓜朝著我跑來,然后拽著我繼續走。
“快上去。”
阿成最后把我帶到了一個廢棄的學校運動場,他指著前面的看臺讓我爬上去,這大概是原先學校舉辦足球賽時候的觀眾看席,但非常簡陋,只是用水泥砌出了臺階,刷上了一層紅色的油漆。
我和他一前一后爬到了看臺的最頂端,那里竟然非常寬闊,阿成就地砸開了西瓜,用手掰小了遞給我。
“前幾天下了雨,雨后的西瓜應該比較好吃。”然后他也不顧我什么反應,毫無形象地吃起了西瓜,一時間空氣里都是西瓜那種清新又甜美的味道。
我也埋頭吃起來,西瓜的汁水就順著我的臉頰、下巴和手腕流得到處都是。其實想象中的傾訴并沒有那么難,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像我想象的那樣在意這些事情。
我嘴里塞著一塊西瓜,一邊繼續拉著阿成說話。
“有人這么嘲笑過你嗎?”
阿成丟開一塊西瓜皮,搖了搖頭:“沒人敢嘲笑我。”然后他看了我一眼,“你真笨,為什么為了不被嘲笑就按照他們的審美和價值觀改變扭曲自己呢?如果有誰敢嘲笑我,我就揍到他們說不出一個字來。我才不會為了討好別人壓迫自己。”
徐徐的夜風中,阿成就這么側著頭,非常溫和地對我說話。
“如果你這時候眼睛不腫就唯美了。”我也丟開了西瓜,就勢躺在看臺上,感慨道,“如果你還是平時的樣子,那現在我們像是在演文藝片,但你腫得丑成這樣,就像是一部搞笑片。如果我現在放聲嘲笑你這樣子很蠢你會不會揍我?”
阿成懊喪道:“果然什么溫柔和知性都是沒有用的,臉蛋才是唯一的泡妞利器。”然后他又恢復了他那副不正經的樣子,“其實我相信,只要有一個溫柔的女性親一親我腫起來的這只眼睛,它就會立刻好的。這只眼睛只是缺愛了。”
我沒理他,我只是貪戀地看著夜空,這看臺的頂端毫無遮攔,廢棄的體育場一片安寧,頭頂就是灑滿星輝的銀河,非常美。
阿成見我躺著,也挪了挪,和我并排一起躺下來。
我們就這樣一起打著飽嗝,一起看星空。
我側頭問他:“你有煙嗎?”
“你抽煙?”阿成愣了愣才掏出了香煙和打火機。
“我不抽煙,我只是覺得現在的心情應該點一根煙,這樣比較像是一個緬懷憂傷青春的人,比較有意境。”
結果我點了煙,第一口下去就咳嗽個半死,阿成一邊嘲笑我一邊拍我的背。他搶過我手里的煙,就著我抽過的地方吸了一口,非常優雅地吐出了一個煙圈。
“這樣,知道嗎?你剛才的樣子可太難看了。還有,你左邊臉上還粘了一粒西瓜籽。”
我惱羞成怒地抹了把臉,繼而想去再拿一根新煙,然而他卻拿手把我攔住了,死活不給我。
他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女孩子抽煙不好。”
我惡向膽邊生,用沾滿了西瓜汁的手去捏他的臉:“你也不是什么新好少年,還教訓我。”
“哦,對了,話說你十三歲的時候在干什么呢?”
阿成想了想,繼而頗為心酸地回答道:“十三歲,我得帶著我妹妹,她那時候是個胖妞,每天揍我,我哥也不是個東西,什么苦活臟活都丟給我。家里的老二就是慘。”
“看來大家都不容易啊。”我拍了拍他的肩。
然而我還以為阿成還要繼續,卻不料他飛速地轉換了話題:“我說,你是不是現在心里在感激我,覺得我還不錯。但是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我確實是個壞到流膿的人。我也是個騙子。我的業內風評不太好。”
他似乎有些躊躇,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大的決心一般開口:“我喜歡和她們談錢,這個原則一開始也都是說好的,雙方認同的,但幾乎所有人,最后都要和我談感情。”阿成朝我笑了笑,“我不喜歡談感情。”
“人和人為什么要講什么長久呢?什么一生一世永不分離,聽著太可怕了,享受某一兩個片刻不就好了。只要在一起片刻的那份誠意是真的,享受到的快樂是真的,未來不未來就很重要嗎?我沒法想象下半生都要和某一個人捆綁在一起。”
我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及時享樂主義,游戲人間,是這樣吧?”
阿成愣了愣:“我這么說,一般女人都會安慰我的,都覺得我是曾經受過情傷或者童年家庭陰影導致無法相信長久的感情,瞬間被激發母性,不僅不會再要求我什么,反而會極盡溫柔。”
“好了好了,你對你那些女客人確實沒必要講什么感情。我說,你換個職業吧。”我十分小心地措辭,生怕讓他難受,“你這行吧,青春飯,說難聽點,色衰而愛弛,我覺得你各方面素質都不錯,雖然換個工作可能沒這份這么輕松,掙錢也沒這么多,但至少將來比做這個妥帖啊。正經職業,也更容易找到好女孩安定下來。”
阿成聽了這話,果然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萬分困惑且沮喪地答道:“我就是不想安定下來啊。而且我風評這么的差,會有良家婦女和我談戀愛嗎?”
此時星光柔亮,我站在這個空曠的看臺上,大概被風吹昏了頭,我做了一件事后想起來非常后悔的事。
我非常強硬地扳過他的臉,在他詫異的目光里朝著他腫起來的那只眼睛親了過去。
“我、我、我就是感謝你,我希望你的眼睛可以馬上好起來。我、我覺得你是個好人,時間長了別人一定也會發現你是個善良的人的。”我尷尬得整張臉都紅了,好在夜色掩蓋了這一切,我語無倫次地解釋,但是自己也不知道剛才的自己中了什么邪。
阿成盯著我,他的眼睛在夜光里比那些星星還亮。他瞇著眼睛在笑。
“張彩鳳,你真的好像我以前養過的一條阿拉斯加。
“哦,不,是和你在一起讓我覺得是和我小時候養的那條小阿拉斯加在一起。”
“別叫我張彩鳳!叫我文學!”我氣得咬牙切齒,開始懷疑我之前對鴨子的判斷是否正確,而且他又說謊,都迫于生活出來做這行了,小時候怎么可能養得起阿拉斯加,那狗一個月可得燒一千塊人民幣還不止。
阿成卻絲毫不在意:“張彩鳳,我覺得文學這個名字不符合你的氣質。你一點兒都沒有文學這個名字應該有的精明。”
下期精彩預告:門當戶對的愛情才能長久,文學意識到自己與阿成走得太近,于是送禮物還人情后一拍兩散,但是……很顯然那一大包鹿茸牛鞭,阿成并不是很喜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