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毅
在中國,學界和決策層誰也不會否認農村問題的重要,農民構成了中國人口大多數,農業是基礎產業,農村的面積遠遠大于城市,而且農民在中國歷次重大的歷史變革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
中國是一個進入農業社會比較早,而進入工業社會又比較晚的國家。在古典文獻中,所謂“三農”對國家來說,無疑是很重要的,因為農民提供了國家所需要的賦稅和徭役,構成了國家得以存在的基礎。在一個農耕社會中,農民成為社會的主體。因此,農業被推崇,甚至貴為天子的皇帝,每年也要象征性地耕作一下,表示自己是最大的農民。能有穩定的可供耕作的土地是人們的最高理想,因此有士農工商之排序,農業被排在工商之前。甚至當人們自詡為“耕讀之家”的時候,耕被排在讀之前。
但是我們不得不說,對農業的重視并不意味著對農民的重視。當作為職業的士大夫出現以后,在知識上,農民就已經低于讀書人了。所以在《論語》中,孔子將農業看做是小人從事的事,是不值得去做的。即使后代的封建士大夫要標榜自己與農業的密切關系,要亦耕亦讀的時候,他們也并非想做農夫。耕讀共存已經不是一般的農民,而是士大夫階層了。真正的農民,也就是只耕不讀之人,被認為是粗鄙之人。
在傳統社會中,農業知識的傳承從來沒有被納入到主流文化的傳承之中。農業活動基本上依靠農民的實踐實現其知識的代際傳承。與農業知識相對應的精英文化才是通過教育傳承的。在這個意義上說,農業活動一直被認為是粗鄙和低下的體力勞動,而封建士大夫才是精英文化。
知識、地位的不同導致了社會地位的不同。精英是統治者,而農民是被統治者。孟子早就指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作為一個群體的農民在社會的底層,盡管作為個人,少數人可以從中向上流動出來。
工業革命創造了一個不同于過去的社會,為農業文明創造了一個對照物,即工業文明。與工業文明相對照,農業文明不僅被認為是底層的,而且被認為是落后的。在進化論的背景下,社會是不斷前進的,先進文明不斷替代落后文明,以機器為代表的工業是先進的,蒸汽機是工業文明的標志;而農業則是落后的,人力和畜力成為落后的標志。
在東方社會,農的問題不僅僅與落后聯系在一起,而且承擔了國家軟弱落后的責任。當西方的工業革命完成,并進而依靠工業革命的成果向東方社會擴展,開始將許多傳統的農業國家變成殖民地的時候,出現了兩個不同文明的沖突,東方國家的被殖民化經常被認為是工業文明戰勝農業文明的結果。在這種碰撞中,農的問題被凸現出來。在工業化和傳統農業、宗主國和殖民地的對決中,農業社會處于劣勢。
在中國百年近代史上,追求國家的富強成為一個主旋律,而這個主旋律中,時刻可以聽到工業化的聲調。在某種程度上,傳統的農業社會被當作了工業社會進展緩慢的替罪羊,受到諸多責難。
我們可以看看在近代中國大有影響的晏陽初,他的鄉村建設運動在中國的知識界有著廣泛的影響,到現在還有許多人聲稱要繼承晏陽初的傳統。但是晏陽初是如何看待農村的呢?1933年,晏陽初在《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定縣工作大概》中對農村問題作了說明。他寫道:“在定縣,我們研究的結果,認為農村問題是千頭萬緒。從這些問題中,我們又認定了四種問題,是比較基本的。這四大基本問題,可以用四個字來代表它,所謂愚、貧、弱、私。”
二
馬克思主義曾經嚴厲地批判資本家對工人階級的剝削,但是他們的研究是基于工業化以后的社會,農民仍然被看做是落后和愚昧的。在他們看來,社會是單一進化論的,高級的社會形式會代替落后的社會形式,工業革命所開創的工業時代是進步的表現,而作為參照物的農業和農村,則是落后和愚昧的。在無產階級的革命中,沒有農民的任何地位,因為他們是與一種落后的生產方式聯系在一起的。馬克思在分析法國農民的時候,有一段經典的“馬鈴薯論”,在其中,農民被刻畫成分散的、不能形成一個集體的力量,僅僅因為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是如同企業工人一樣相互配合,而是各自獨立的。此外,他們不能形成一種政治力量,他們甚至無法代表自己,因此農民往往對專制權威俯首帖耳。在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中,農民甚至不能充當同盟軍。
在列寧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到對小農的輕視。斯科特在《國家的視角》一書中認為列寧推崇極端現代化,從理論上看,列寧把小農看做是沒有前途的,因為小農的分散和低效率,代替小農的一定是集約化經營的現代化農業。如果從產業角度來看,農民是分散的,代表了落后的生產力;如果從革命的角度來看,他們是小私有者,不僅不能推動革命,在很多時候是革命的絆腳石。
三
我們都知道,中國革命的成功是農民革命成功的結果。在中國革命的過程中,“農村包圍城市”是最重要的經驗之一。農民革命不僅在中國獲得了成功,而且許多發展中國家在推翻舊政權的過程中,農民都構成了革命的主體。這引起了許多西方學者的好奇,為什么被認為是落后的農民可以打敗掌握先進武器的政府軍隊,于是許多西方學者開始了對農民的研究。
如果將美國研究農民的著名學者斯科特對農民的敘述與國內有關對農民的描述進行對比,就會發現,在斯科特的敘述中,農民的許多行為,盡管被外界看來是自私、膽怯和懦弱的,但是回到其生活的場景中,在其特定的社會地位中進行理解的話,就會發現是聰明和有效的。比如農民很少公開反抗統治,而采取諸如流言蜚語、拒絕服從等,這是由于他們處于弱者的地位,只能采取適合弱者的武器。而在我們的文學作品中更多將農民看做是落后的,需要被改造的,如果我們要從農民中找到幾個光輝形象,那些光輝形象也不是因為他們更像農民,反而是因為他們更不像農民。他們接受了許多外來思想,而農民英雄一定是擺脫了農民特征的人。作為農民的農民是不被欣賞的,被欣賞的是作為非農民的農民。
但是改革提供了從另外一個角度書寫農民的可能。中國的改革是從農村開始的,當農民被解除了束縛,突然迸發出的活力讓人吃驚,農民創造的財富實實在在地擺在了人們的面前。農村的萬元戶甚至被城市人所嫉妒。然而農民的自主性被尊重和農村的活力只維持了不長時間,就被迅速拉大的城鄉差距所替代了,繁榮的農村不過是曇花一現。
當農村問題重新被關注時,農村的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人們發現,農業在國民經濟中的比重已經不那么大了,原來對于國家財政收入起著至關重要作用的農業,現在反而需要財政的補貼了。
隨著農業地位的下降,農民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有關發展的主流觀點以西方發達國家為模型,認為中國農村發展必將經歷同樣的過程,即城市化。一些地方采取各種方法積極推進城市化的進程,將城市化水平作為衡量是否現代化的重要指標。在這種主流話語下,城市化不再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成為政府推動的過程。
在城市化的同時推進產業化,或者說規模化經營,主流理論認為小農是沒有效率也沒有出路的,農業的現代化在于集約農業,在于提高經營的規模。這意味著,即使農業可以存在,傳統的農民卻沒有存在理由了。資本將替代農民,農業企業的雇傭工人將替代傳統的小農。
農民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在哪里。他們的土地可能被規模化,他們的住房可能被城市化,他們的后代可能非農化。農民正在失去主體意識,在外界強大的話語權下,甚至農民自己也要承認,他們是落后、貧窮和沒有前途的。
近20年來,由于主流發展理論對工業化和城市化的無限憧憬,一套新的話語被建構起來。在文藝作品中,農民經常被塑造成落后的和需要被改造的,與之相對的是文明的、先進的和主動的。話語中的“農民”,他們的形象是如何變得可笑的?不是農民變得可笑,而是他們經常被作為喜劇化處理。因為他們人數眾多,且生產最直觀又看似最簡單的農產品,同時又總被當成落后、愚昧的群體,很少有人進入他們中間,去認真地理解他們,理解他們的邏輯和文化。在這種情況下,外部世界甚至通過嘲笑農民來顯示自己高高在上的地位。只有調整并建立一種底層的視角來理解農民,才能真正讀懂農民的邏輯。(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環境與社會研究中心主任)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