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奧威爾

?當你接近貧窮時,你總會得到一些有價值的發(fā)現(xiàn)。你發(fā)現(xiàn)了無聊、卑賤的并發(fā)癥和饑餓的開始,但你也會發(fā)現(xiàn)貧窮的可取之處:事實上它蓋過了未來。在一定條件下,你的錢越少你越不擔心。當你有一百法郎時你會陷入極度的恐慌,當你只有三法郎的時候你卻會很淡定,因為三法郎能讓你挺到明天。你感到厭煩,但并不害怕。你茫然地想:“我應(yīng)該會挨餓一兩天——太可怕了,不是嗎?”然后就開始想其他事情。
?我曾算過,我們一天里連走帶跑加起來大約有十五英里,而比起體力消耗,腦力消耗造成的壓力更大。乍一看,這種愚蠢的體力活再簡單不過,但想做得手腳麻利卻極為困難。我們不得不同時做好幾件事,有點像掐著鐘點理牌。比如說,你正在烤吐司的時候,突然“砰”的一聲,升降機降下來了,要你準備茶、面包卷和三種不同的果醬,就在這時又是“砰”的一聲,另一個升降機下來了,點了炒蛋、咖啡和葡萄柚。于是你沖去廚房拿雞蛋,再折到餐廳拿水果,趕在吐司烤煳之前跑回備餐間,還不能忘了沏茶沖咖啡,這還不算后面排隊等著的一大堆事情。與此同時,總有幾個侍應(yīng)喜歡跟在屁股后面找你麻煩,問你怎么丟了一瓶蘇打水,你還得跟他們理論。這活兒可沒有別人想的那么簡單。
?在酒店工作讓我明白了睡覺的真正價值,就像挨餓讓我明白了食物的真正價值一樣。睡覺不再是簡單的生理需求,而是近似感官享受,與其說是休息,不如說是縱情享樂。
?洗碗工干的活對文明社會真的有必要嗎?我們有一種感覺,洗碗工干的活一定是“老實”的活兒,因為它辛苦又費力,而且我們已經(jīng)對體力勞動有一種盲目迷信。我們看見一個男人在砍樹,便確信他是在滿足一種社會需要,因為他在進行體力勞動;我們沒有想到,他砍掉一棵漂亮的樹,只是為了騰出地兒來擺一座丑陋的雕像。我相信洗碗工的工作也一樣,他們?yōu)榱司S持生計而揮汗如雨,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干的活是有用的,他可能只是在提供一種奢侈享受而已,而且通常,這種奢侈享受并非名副其實。
?如果你仔細觀察,會發(fā)現(xiàn)乞丐的謀生方式和無數(shù)體面人相比,并沒有根本區(qū)別。說乞丐不勞而獲,那什么才是勞動呢?工人的勞動是揮動丁字鎬,會計的勞動是計算數(shù)據(jù),而乞丐的勞動則是不論刮風下雨都得站在戶外,并因此患上靜脈曲張、慢性支氣管炎等疾病。當然,這一行和其他行業(yè)類似,都沒什么價值,但很多體面的工作也沒什么價值。作為社會的一分子,乞丐不見得就比其他人遜色。和大多數(shù)賣專利藥的商販相比,乞丐誠實可信;和辦周日小報的商家相比,乞丐品格高尚;和以分期付款方式兜售商品的說客相比,乞丐和藹可親,總而言之,乞丐是寄生蟲,但毫無危害。除了掙點保命錢,乞丐也很少向社會索取額外的東西,而且按照我們的道德觀,他們所受到的一次又一次的煎熬,本就是他們付出的代價。我覺得乞丐和其他人并沒有什么不同,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也沒什么權(quán)利去鄙視他們。
?為什么乞丐遭人唾棄?我想原因很簡單,他們沒法過體面的生活。事實上,沒人關(guān)心工作是否有用,是否有成效,唯一的要求便是有利可圖。現(xiàn)代人談了那么多有關(guān)精力、效率、社會服務(wù)等的話題,除了“賺錢,合法賺錢,賺很多錢”之外,還有別的什么意義嗎?金錢已成了美德的重要試金石,乞丐沒能通過這一考驗,因此就遭到了唾棄。要是誰行乞一周,哪怕只是掙個十英鎊,乞丐也馬上就會變成一種高尚的職業(yè)。從實際來看,乞丐不過是個生意人而已,他和其他商人一樣,什么容易賺錢就做什么,以此維持生計。和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相比,他并沒有更多地出賣自己的尊嚴,只是選錯了行,永遠也不會發(fā)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