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河理發(fā)店

姜博瀚

在整個洋河，桂琴算是很有姿色的一個女人。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事。我母親帶著我去看姜老太太的葬禮，吹拉彈唱的民間大鼓書從洋河岸邊一座搭著白色帷幔的草房里傳出來。接著便是一聲渾厚的男高音的嗚嗚大哭，悲傷凄慘，前來觀看的洋河人都被孝子感動地落下眼淚。毒太陽曬著大地，聽見哭聲讓我有種虛脫的感覺。我討厭這種哭聲，正當(dāng)我在失望的時候，緊跟著一聲聲音色清脆嘹亮、婉轉(zhuǎn)悠揚、十分動人的女花腔，像歌星一般的歌喉破空而擊。我踮起腳從人群里掙扎出來，看見一個長臉盤、長腰身、年輕貌美的女人穿著一件潔白的的確良上衣，一手舞著一塊白色的蠶絲手絹，一手牽著一個渾身上下白晶晶透亮的五六歲男孩。她扭動著身子，十分傷心地哭訴著，只是她抬起一只手，用袖子和白色的蠶絲手絹擋住了自己的眼睛……洋河上的老娘們兒開始哈哈大笑竊竊私語起來。“她這哪里是來哭娘的，你看她手舞足蹈的樣子簡直就是唱歌來了。”老娘們兒嘰嘰喳喳的，一陣陣莫名其妙的笑聲擾亂了我對那女子悅耳動聽的歌聲的欣賞。我之所以伸著脖子探著腦袋望著粗制濫造的棺材，只是想滿足一下我對一位躺在里面的死者尊容的好奇心。女人邊哭邊抱起那個渾身上下白晶晶透亮的男孩，似乎逼迫男孩去吻別死去祖母的臉。姜老太太的子孫后代圍棺材一圈，還都裝出一副憂傷的表情，仿佛真的是在懷念他們死去的長者。看光景的人倒是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一邊不敢靠近，害怕招惹死人的魂魄上身附體。我看見桂琴在她婆婆姜老太太的葬禮上，她的哭聲轟動了整個洋河，只是大家對她的哭聲充滿了諷刺，可這卻讓我聽后三天仍有余音繞梁之感。那時我五歲。

母親說桂琴婆婆姜老太太八十五歲，活到不想活了就跳井自殺了。如果不是在葬禮上看見哭泣的桂琴，我可能不會知道桂琴是姜老太太的兒媳婦。洋河上的婆婆媳婦都住在一起，基本上都知道誰是誰家的，而桂琴跟婆婆姜老太太離得比較遠(yuǎn)，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只能跑到洋河很遠(yuǎn)的西南角借了三間土房子住。漂亮的桂琴嫁給了姜老太太一個疤眼兒子，這在洋河上也算爆出了很大的冷門。都說當(dāng)年的媒婆嘴皮子很厲害，愣是把這門婚事湊合到一起。

葬禮上的人很多，老娘們兒都在議論姜老太太的這群兒女是如何地不孝敬，逼迫她老人家在八十五歲高齡的時候?qū)ち诉@么一條凄慘的短路。這跟我母親所說的姜老太太是自己活夠了完全不是一個說法。我當(dāng)時五歲，也可能是六歲，不懂得那么多家庭里的婆媳關(guān)系糾紛，只是在一邊聽著罷了。

看完葬禮回去的路上遇見了我二奶奶，她滿含著淚水，拉著我母親的手。我二奶奶流著淚說：“侄子媳婦，等著我養(yǎng)的那群鱉羔子也這樣待我，我也走姜老太太的下場。”

“二娘娘，你可別尋思這短見。”我母親說，“這不是讓子女在社會上抬不起頭做人嗎？”

我二奶奶問我，姜老太太的葬禮上誰哭得最厲害，我說是手牽著白晶晶透亮男孩的女人。二奶奶說十個婆婆有九個是死在兒媳婦手里。她可真會唱戲，應(yīng)該去茂腔劇團(tuán)做演員。

我和母親回家去，路上我內(nèi)心很困惑。我問母親那個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為何跟我長得不一樣。母親說那個男孩叫黎明，從娘胎里出生就是一身白晶晶，是福里帶來的。桂琴剛生下黎明的時候，一看孩子渾身白晶晶的像只小羊羔嚇破了膽，黎明爸一手抓起孩子，想一把摔死拉倒。還是姜老太太邁著三寸金蓮沖過去把孩子搶奪過來，哭著說，好不好這是一條性命啊。你們不養(yǎng)我養(yǎng)著他。孩子在姜老太太的懷里，祖孫倆吱哩哇啦地大哭著，桂琴也跟著哭成一片。桂琴罵她男人是窩囊廢，這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你不心疼我還疼呢。

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留下來，像個野種一樣偷著藏著養(yǎng)，洋河上的孩童誰都沒見過黎明到洋河大街上來玩耍。不是姜老太太的葬禮，這個渾身上下發(fā)光的男孩會一直神秘地藏在洋河上。

我問母親，桂琴為什么哭得那么厲害，而且哭得最動聽，別人都不哭。母親沒有說什么，但是有點懷疑我的奇怪問題，便說一定是桂琴心里有愧。

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黎明在他奶奶的葬禮上第一次出現(xiàn)之后，洋河上的孩童都爭先恐后地去黎明家找黎明看個究竟。我母親說，黎明是白化病，醫(yī)學(xué)上治不了。但是不影響吃喝拉撒睡，也就不算是病。穿著衣服看不見身上，只是五官上看著孩子白擦擦的，令人心里很難受。黎明和你一樣都是咱洋河上的好孩子，長大了蓋新房娶媳婦。母親跟我說。

洋河上不缺怪物，但是很多人還是把黎明當(dāng)做怪物，當(dāng)做猴子，當(dāng)做猩猩，當(dāng)做狐貍，當(dāng)做洋人種。黎明奶奶姜老太太從來不言語，爺爺奶奶積德行善兒孫有福，她覺得這是她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虧心事，才讓黎明變成了一個渾身白晶晶透亮般的孩子。如果不是在姜老太太的葬禮上，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桂琴就是她的兒媳婦，也就不會見到神奇的黎明。因為黎明的母親和黎明的奶奶已經(jīng)很多年不來往了。桂琴和婆婆打嘴架不說話，互不來往，連帶著黎明也不準(zhǔn)邁進(jìn)奶奶家半步。

當(dāng)鄉(xiāng)親們把黎明的奶奶從院后那口八米深的水井里打撈上來的時候，尸體已經(jīng)整整泡了四天四夜，而無人察覺。還是鄰居老太太串門子找姜老太太玩耍的時候，怎么也找不到人影，才在井里發(fā)現(xiàn)了她老人家。

桂琴是姜老太太的二兒媳婦，兒子在洋河小鎮(zhèn)上看水閘，一個月回家一次。每月的工資都被桂琴掏了個干干凈凈，手里沒有錢的疤眼兒子也不好意思抬著頭到老娘面前做窮酸大丈夫。姜老太太又不能到兒子家里去要飯吃，總是湊合著把日子過下去。桂琴把黎明的病全部歸結(jié)到老人身上去，說祖上干了什么缺德的事才讓她生了這么個有缺陷的孩子。姜老太太剛開始硬著頭皮去看孫子，就算被兒媳婦唾沫星子罵也愿意，畢竟是自己兒的種，是姜家傳宗接代的根苗。后來的桂琴像是生孩子患了植物神經(jīng)紊亂，把姜老太太一把一個推，一推一個趔趄，推出門外算完。姜老太太哭天抹淚地邁著三寸金蓮賺了個不知好歹的下場，灰溜溜地傷心著走了。

母親說，她經(jīng)常在洋河大街上遇到哭泣的姜老太太，站住腳安慰她兩句。姜老太太是性情溫和的人，嘴里從來不說子女一個不好，都是兒媳婦好兒媳婦好。母親說這樣的婆婆，打著燈籠都難找。而說起我奶奶的性子，惹急了都能爬樹跳墻，揭瓦掀房。endprint

我去姥姥家時經(jīng)常路過姜老太太的門口，也知道那口吃水井，眾多人在那里擔(dān)著擔(dān)子挑水。姜老太太和一些老鄰居不管刮風(fēng)下雨都在自家的門樓底下聊家常。

我想說的是一九八三年我和白晶晶透亮般的男孩黎明成了同學(xué)。母親說我是黎明的小叔，他就是我的大侄子，上學(xué)的時候就該好好地照顧著黎明，別讓人欺負(fù)他。每次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都要拐個彎去黎明家叫著他一起走。黎明經(jīng)常不吃粗飯，他的母親桂琴也很少下廚房。黎明吃的是餅干油條，有些時候讓我羨慕地流口水。我對母親說我也要吃餅干，母親說餅干摻雜了很多添加劑做的不衛(wèi)生，我又對母親說我要吃油條，母親說油條里面含有明礬，對身體不好，吃多了拉不出屎來。母親的話，不知該不該信，我又不會趴在黎明的屁股跟前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拉出屎來。之后我再沒過分地要求過母親。

我的母親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講究吃五谷雜糧。我吃的是小米粥和地瓜。而黎明的母親是做什么的？她從來沒有在毒辣的太陽下鋤過地，從來沒有在熱浪滾滾的麥田里汗流浹背地割過麥子。我所見到的桂琴就是洋河上獨一無二的窈窕淑女，大熱天她穿著連衣裙，戴著紅墨鏡，肩上挎著一個小黑皮包，從洋河南走到洋河北，身上像落著一群花蝴蝶般招來了無數(shù)艷羨的目光。因為我母親是一個體力勞動者，在我印象里她沒穿過裙子，卻養(yǎng)著二十頭小豬仔種著十畝地。這是我們在洋河上能有房子住和有錢買電視機(jī)給孩子看《貓和老鼠》的原因。不像桂琴扭動著腰肢，邁著貓步在洋河大街上像模特服裝秀一樣。

洋河人都說桂琴長了一副好身材，苗條，像我們洋河上的紅高粱細(xì)條大高個。桂琴那時的頭發(fā)就是高粱穗似的大波浪卷，時髦的她在洋河上找不到第二個人可與其媲美。

母親說桂琴還是她們娘家人，論起輩分來我母親還要稱呼桂琴大姑媽。而母親嫁給我爸，桂琴母親嫁給黎明爸。我爸的輩分比黎明爸的輩分長一輩。女人出嫁后入鄉(xiāng)隨俗跟隨著男人論，我母親自然成了桂琴的大嬸子。

我也覺得桂琴大嫂子很漂亮，有些時候為了多看她一眼就常找理由去她家找黎明。黎明長得不像她媽，因為天生的白化病眼睛眉毛都是白白的，像臉上下了一層霜。在我的童年生命里，我視他為神童。盡管有些多嘴多舌的老太太說黎明長相像小老頭邪乎不說，兩個前門牙一個長一個短，不是怪物投胎難道會是什么。黎明偶爾會有清鼻涕順著嘴巴子流到牙齒上，別人父母經(jīng)常勸自家孩子遠(yuǎn)離黎明，更不會有孩子主動找黎明玩耍。黎明一直在自己憂傷的內(nèi)心世界里孤單寂寞地成長。

一九八三年我七歲，暑期后上了一年級。我和黎明同桌，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一道，形影不離。黎明成了我同學(xué)中的好伙伴。黎明在班上不愛講話，上課下課都一樣，總是一個人像釘子把屁股結(jié)結(jié)實實地釘在板凳上拔不出來。同學(xué)們都圍著他看，看他的奇特。頂著一個雞窩頭的霍芳老師奓煞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說你們這些小雜種都要給我好好的對待黎明同學(xué)，要做到五講四美三熱愛。但還是有個別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取笑黎明的短處，嗵嗵鼻子王明德說黎明一頭白發(fā)像個洋人不倒翁。黎明同學(xué)趴在桌子上哇哇嚎哭，我一拳把王明德的鼻子打歪了。王明德和我廝打在一起，然后被我騎著狠揍了一頓。王明德找到霍芳老師打報告，說我罵老師是亂蓬蓬的雞窩頭。霍芳老師怒氣沖沖地指著王明德劈頭蓋臉地說，你真該打，怎么不一耳刮子扇死你這個兔崽子，你真是個多嘴騾子不值個驢錢，你還以為你是耶穌呢，什么都知道。我沒空搭理你個熊孩子，讓你們贅得我連家里農(nóng)活都干不了，我得去旗山溝栽地瓜種花生了。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地上自習(xí)，把今天我教的十個生字，每個寫二百遍。明天上課我點名上講臺默寫，誰要是寫不出來，我就把你們的狗爪子敲斷，二話不說都給我滾出門外去站一上午，只要你們覺得模樣好看，不怕丟人現(xiàn)眼。霍芳老師說都記住了嗎，全班同學(xué)幾乎一字不落，齊聲高喊記住了。霍芳老師嘟嘟囔囔著摔門離去。我看著她亂蓬蓬的頭上蒙著紅圍巾，肥胖的身軀朝洋河走去，跨上洋河橋直奔旗山溝。

洋河上起風(fēng)了，河兩岸的垂楊柳樹冠嘩嘩地?fù)u曳著。望著沿河美麗的風(fēng)光，像涂上了染料。遠(yuǎn)處的田野里，秋莊稼茂密地生長著，偶爾有高粱玉米拔節(jié)的聲音，陽光暖洋洋地照射在洋河大地上，一切都顯得那么富足、舒服。

王明德在座位上委屈地哭鼻子，擦淚。一直到洋河房屋上炊煙繚繞。我看了一眼黎明，他笑了。王明德吃了我的啞巴虧又在霍芳老師面前吃了閉門羹。霍芳老師還是不依不饒，又罰我放學(xué)后去洋河提水打掃教室，我提了足足二十桶水把教室灌溉得像汪洋大海。

回家路上，王明德又賤逼嘍嗖地跑到黎明跟前叫小洋人不倒翁，小洋人不倒翁。你看看小洋人不倒翁的頭發(fā)都白了，你媽不是開理發(fā)店的嗎，讓你媽給你染成一個黑色的頭發(fā)，我就不叫你小洋人不倒翁了。我把書包遞給了黎明，撒歡般的追趕王明德，王明德被我追趕得實在沒路可逃，掉進(jìn)了洋河上的糞池里，渾身屎尿，又騷又臭，都流進(jìn)了嘴里。這個糞池是洋河上的公共糞池，摻雜了洋河全部人畜的屎尿。連王明德自己也不知道身上到底是沾了誰家的屎尿，也許還有自己的那一份。王明德身上的屎尿都足夠種一畝小麥了。

從學(xué)校放學(xué)到洋河，黎明哭了一路，洋河小啞巴趕著一群白綿羊從西墳塋的高坡上走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聽見綿羊脖子上叮當(dāng)響的銅鈴聲。小羊羔咩咩地叫著讓啞巴放慢腳步。又聾又啞的啞巴繼續(xù)甩打著手中的羊鞭向我們走來。雪白的綿羊像從洋河水里沐浴過一樣圣潔。綿羊群把我們包圍了起來。啞巴看著哭泣的黎明，打起了手語，我們都看不明白他想表達(dá)的意思。啞巴著急地滿嘴吱哩哇啦。啞巴式的口語只有洋河上的大神人能明白。我們小孩都怕大神人，又不敢找來大神人問個明白。回到家里黎明死活不想再去上學(xué)了。桂琴問黎明原由，黎明只是越發(fā)哭得厲害，就是不肯講實話。我跟桂琴說，王明德叫黎明小洋人不倒翁，讓你給黎明把頭發(fā)染成黑色的。桂琴一聽王明德就是瘸木匠的兒子，氣不打一處來。這個熊孩子再敢說你，我提刀劈了他的腿。你這個窩囊孩子就不能和瘸木匠養(yǎng)的那個畜生頂撞頂撞，除了頭和小雞雞不能打不能踢，其他部分可以往死里踹，出了事有媽兜著。桂琴跟兒子說。endprint

黎明一直哭著問媽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跟其他孩子不一樣，別人都是黑頭發(fā)黑眉毛，而自己是白頭發(fā)白眉毛。黎明躺在地上打滾，懇求媽媽為自己染成黑頭發(fā)。黎明的要求是正當(dāng)?shù)模粌H頭發(fā)白，連眉毛，皮膚，都是白晶晶的。桂琴把黎明抱起來，望著黎明說，孩子你是白頭發(fā)一點不丟人，是上天賦予你這樣的與眾不同。你也不是洋人，你永遠(yuǎn)都是洋河上的好孩子，更是媽媽的乖兒子。我小小年紀(jì)不知道如何用語言來安慰黎明，我的心怦怦跳起來。穿堂風(fēng)送來秋天高粱紅了的陣陣清香。我望著黎明家庭院里的那棵大洋槐樹，樹干蒼勁有力地伸展開來。庭院外的草地上，一匹白色的駿馬在打著響鼻吃青草。

我從軍用書包里掏出父親從外地給我買回來的軍艦玩具，喚著黎明到庭院里玩坦克大炮的游戲。黎明說他喜歡開軍艦，我則用大炮攻擊。我們倆玩到忘我。

晚霞照在洋河上。霍芳老師忸忸怩怩地頂著亂蓬蓬的雞窩頭來找桂琴做頭發(fā)，說是明兒要去鎮(zhèn)上開全體教師會。霍芳老師還一個勁地夸獎黎明在班里是如何地遵守紀(jì)律是個多么聽話的神奇孩子。霍芳老師眼饞的一手摸著桂琴的衣服稱贊面料質(zhì)地好，一手奓煞著胳臂，說由她在學(xué)校里用翅膀罩著黎明沒人敢欺負(fù)。桂琴不好意思地把衣服脫下來，霍芳老師使勁往身上套，套進(jìn)去胳膊套不上身子。畢竟兩個人的身材相差甚遠(yuǎn)。霍芳老師要是看見我母親那件閃光料子的外衣豈不要搶奪了去。

王明德掉進(jìn)糞池后，他媽把王明德扒光了摁到洋河水里用豬胰子洗了再洗，洋河水都污染得黯淡無光。豬胰子把王明德身上拉得少皮無毛。王明德的臭衣服都被洋河水沖走了。

傍晚，我母親拿著笤帚疙瘩追著我打，屁股打腫了還不解氣，還威脅我再這樣下去早晚讓我爸帶到三十里外的河西郭鄉(xiāng)，在他眼皮底下看著上學(xué)。霍芳老師還跟我母親說我這個孩子聰明是頂聰明的，就是愛多管閑事，愛交頭接耳，愛多嘴多舌，愛做小動作，屁股上像長了洋槐樹刺一樣一時一刻也不愛聚精會神聽講。課堂上比老師的話都多。我在上面喊破了嗓子眼講，他在下面張牙舞爪地大喇叭吆喝，腦子里早去洋河摸了一水桶泥狗。教師的孩子，我是教不了他，也不敢動一指頭，等姜老師禮拜天回洋河，大嫂子你得透透氣。

這令一旁的桂琴十分尷尬。

母親說要做個好孩子就得遵循洋河祖訓(xùn)，不要惹是生非，不要惹黃鼠狼，不要惹神人。

王明德自從被他媽摁到洋河水里洗刷了一番后，就得了怪病。在炕上躺著，嘴里胡扯著說看見了一條美人魚，長著綠色牙齒，綠色的頭發(fā)，豬一樣的眼睛和紅鼻頭。王明德他媽差點被孩子嚇丟了魂，這是什么美人魚，是水鬼。母親經(jīng)常給我講美人魚拖著長尾巴，渾身鱗片金光刺目。洋河水里就算有美人魚，那也是被東海龍王趕出家門逃跑來的妖怪。王明德他媽越來越害怕，她找到洋河上的大神人，讓大神人施法術(shù)占卜孩子是不是受到了驚嚇。大神人是位瞎眼神婆婆，看不見光明。她金光閃閃的紅頭發(fā)辮成長辮子拖拉到地，話說身穿紅色斗篷是她的迷魂帳，做法時斗篷能飛起來，看見天突然開了又合了，好像一片紅霞系著四角鋪天蓋地地縋在地上把妖孽鬼魂之類統(tǒng)統(tǒng)收復(fù)包扎起來。她活的年歲比正常人長兩三倍，有人說她一百五十歲了，還有人說她在二百歲上下。王明德他媽見大神人的時候獻(xiàn)上洋河最美麗的百合花，最嬌嫩的大仙桃。然后全身伏地趴在她腳前捧著金光閃閃濃密得像兩條馬尾巴似的大紅辮子，手哆嗦著，親吻著。大神人手握十字架當(dāng)拐杖，在上坐著，念念有詞。看她一臉的金粉，老態(tài)的嘴唇就像千年的王八精。她是位真正的先知先覺的“神人”，彎身摸了一把王明德他媽的頭頂，掐指頭一算就知道王明德看見了不干凈的水生物，需用紅布纏頭才能招魂辟邪。桂琴一聽王明德是因黎明才被我追趕掉進(jìn)了糞池，心里過意不去。桂琴說服大神人，不用纏紅布了，就干脆把王明德的頭發(fā)染成一片紅。王明德染成紅頭發(fā)當(dāng)天果然全身出奇得有力，像一只臭美的大公雞活蹦亂跳地到處張揚他雞冠子頭似的紅毛發(fā)。桂琴染制的紅發(fā)起到了大神人迷魂帳一樣的仙術(shù)，令人驚奇。

我還想說的是，洋河上自從有了第一家理發(fā)店，第一個理發(fā)師就是黎明他媽桂琴。最受益的就是霍芳老師，她一改往日的雞窩頭形象，像一只俊俏的老母雞。

七歲之前我從來沒有找過陌生人給自己剪頭發(fā)，都是我爹給我用推子剃成平頭。可是，洋河上有了理發(fā)店，我就央求母親給五毛錢去桂琴那里理發(fā)。母親說，小孩子還不能讓別人剪頭發(fā)，別人摸頭是要毀運氣的。我覺得母親的話不可信，王明德被摸了頭后像天天注射了雞血。她是不愿意給我五毛錢或者更不愿意我去找桂琴剪頭發(fā)。

母親不同意我去桂琴那里理發(fā)。但我可以去桂琴的理發(fā)店玩耍。黎明媽的理發(fā)店不是都市中的門頭房，桂琴在自家臥室的墻壁上貼了一面碩大的玻璃鏡，把露梁木的天棚頂用報紙糊了糊。一把木頭椅子一擺，一把刀子，一把推子，兩把梳子，一切都齊全了。簡單雖簡單，可是一直讓我有坐上剃頭椅的想法，想想被桂琴剃頭都是一種別樣的感覺。她住的一定是間魔屋。

臨近年關(guān)時候，我再次和母親商量去桂琴那里剃剃頭，讓自己精神精神。母親說剃成光頭更精神，小孩子不用理發(fā)店。再沒完沒了地嚷嚷就讓我爸給錢，兩下三下剃個光頭。母親又一次把我擱置一邊不管不問。

我找父親，父親說今年頭年立春不用剃頭了，等過完年立春后再剃頭。這個冬天很冷，小孩子留著長發(fā)更暖和。

臘月二十八我去找黎明，想讓他媽給我免費剪一次頭發(fā)。我似乎對剪發(fā)上了癮。去了黎明家，滿屋子的成年人排隊等候著，都是來花錢臭美的。屋子里還有一個橡皮人模型披頭撒發(fā)怪嚇人的，我又沒錢，實在沒有多大希望，只能沮喪地走了。

大年夜里我大爺和我大娘在家里吵得不可開交，把過年的用品全都摔了個粉碎。我大娘說我大爺去桂琴那里理發(fā)理出了一身子毛病，不管干什么都看我大娘不順眼。我大娘是那種敏感性特強(qiáng)的農(nóng)村婦女，非說我大爺被桂琴這個騷狐貍給迷住了。按我大爺?shù)恼f法我大娘就是個神經(jīng)病患者。

我大爺就動手扇了我大娘一巴掌，我大娘的火暴脾氣一上來就把年鬧翻不過了。endprint

母親跑過去勸架，說我大爺和大娘都不是明白人，大人不過年還有孩子呢。一年到頭，孩子盼望的不就是個新年嗎。我大娘哭得很厲害，說我大爺憑好日子不過，我養(yǎng)五個閨女怎么了，你天天往桂琴家里跑，不就是想讓騷貨給你生個兒子嗎，被狐貍精迷住了，甚至看著全家人都不順眼。我母親對我大爺說，大哥哥你真不識抬舉，五個閨女多有福啊。五朵金花，又是父親的小棉襖來又是父親的小酒壺。天天給你送酒喝，還不美死你啊！我大爺說，你聽她那張臭嘴胡咧咧。

我大娘鬧歸鬧，她可不敢去找桂琴算賬。她只能怪自己老了，看不住自家男人。

誰讓我大爺是洋河小鎮(zhèn)有名的獸醫(yī)呢！

我大爺在軍隊當(dāng)兵是飼養(yǎng)員并學(xué)了一身本領(lǐng)，他退伍后回到洋河小鎮(zhèn)專門給豬騸蛋子。要是能請動我大爺去騸蛋子真是百姓的福氣。我大爺騸豬蛋子不僅僅術(shù)后好得快，而且豬會飛快地長。我大爺騸豬蛋子是出了名的全洋河第一刀，從來沒失過手騸死過誰家的豬。

我家的豬蛋子也是我大爺騸的，我見過他的技法。我覺得他沒有旁人吹噓得那么牛逼哄哄，每次都把豬騸得吱吱大叫，像要殺豬一樣。我問母親以后能不能換個騸豬蛋子的獸醫(yī)，我母親說這不是什么人能隨便割的，差一點多一點都容易把豬割死。再說了騸豬騸豬，哪有騸蛋不叫的豬。

我大爺騸豬蛋子的時候，每次都會穿著他的黑色高筒皮靴，戴著他斯文的黑邊眼鏡，風(fēng)度翩翩的，不像是獸醫(yī)，倒像是戰(zhàn)場上歸來的將領(lǐng)。我母親撒一把玉米，一院子散養(yǎng)的小豬不約而同地聚到一堆搶吃糧食。我大爺趁機(jī)伸手一把拉過來一條豬腿，一腳踩著豬頭，一腳踩著豬尾巴，豬屎豬尿拉了一地。多虧我大爺穿的是高筒皮靴無礙，他用滿嘴的大金牙齒咬著明晃晃的手術(shù)刀，長長的、黝黑烏亮的頭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睛，然后用酒精棉球在豬肚上擦幾下，我還沒有看明白他嘴巴里的手術(shù)刀一劃，豬蛋子就出來了。要是小母豬的話，割出來的就不是蛋子，而是一咎小細(xì)腸的玩意。大黑貓看見了，飛快地叼走，爬上了樹頭當(dāng)美餐。

豬蛋子被我大爺扔得滿地都是，連我家的斷尾狗都不過來瞅一眼。倒是二奶奶的消息又快又準(zhǔn)，聽說小豬要騸蛋子了，早早地端著藍(lán)花大瓷碗在庭院里候著，我母親幫著二奶奶把豬蛋子一一撿起來。這個時候，我會從壓水井引出來清涼的水，倒進(jìn)銅盆里，拿著香皂和毛巾送到我大爺面前。我大爺先是把手術(shù)刀消毒后裝好，再把手臉清爽地洗一番。我父親在外地教書常年不在家，我母親會把父親準(zhǔn)備好的香煙給我大爺點上一根。我大爺抽香煙的姿勢帥氣十足，滿嘴的大金牙是不怕煙熏火燎的。

我坐在門檻上曬著太陽，看著庭院里被我大爺割后依然活蹦亂跳的豬仔，想，我大爺?shù)墨F醫(yī)刀聞名全洋河鎮(zhèn)，而桂琴的理發(fā)刀也是全洋河第一刀。兩把刀子找上一起，豈不鋒利無比才怪呢。

要是我大娘不說那些話，我根本不會相信一個騸豬刀怎么會和理發(fā)刀碰撞到一起。

黎明爸卻不像我大娘那樣哭鬧，始終保持緘默，把牙打碎了咽到肚子里。他在洋河小鎮(zhèn)上看水利，掙點錢基本都喝肚子里，天天摟著酒瓶子苦悶睡覺不說，抽水機(jī)把水抽干了，轟隆響了一夜他都迷迷瞪瞪不知道白天黑夜。

夏天來臨的時候，桂琴換了一件石榴花的連衣裙。她白色的裙子上布滿了石榴花，穿在身上火紅火紅的，頭發(fā)還是那個大波浪。手里挽著的皮兜還是那個黑色的，只是走路時屁股扭動得更厲害了。

中午時分，太陽高照，曬得大地滾燙。桂琴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是戴著一副藍(lán)墨鏡，我的半個影子很清晰地映照在她的墨鏡上。

桂琴穿著石榴裙從南街往北街走了一個來回，好像什么事情都沒來得及費勁就辦回來了。桂琴剛剛從我面前消失的時候，我大爺騎著那輛老金鹿牌自行車緊隨其后地追來了。遠(yuǎn)處還有啞巴在奔跑著追趕我大爺。我大爺戴著一副老掉牙的墨鏡在大金鹿車上，頭發(fā)被微風(fēng)吹拂著，一甩一甩的。啞巴把我大爺?shù)慕鹇管囎ё。掖鬆斠詭缀跏遣铧c摔倒的架勢停住了。啞巴手里來回比劃著，像閃電那么快，誰都不懂他在說什么。我大爺說你能把自己急死，我也不知道你想說啥。啞巴感到對我大爺?shù)脑挷混`，他急中生智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又在那里瞎劃。我大爺說你的綿羊要生崽子了，綿羊生崽子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啞巴又在地上繼續(xù)劃來劃去。我大爺說你的綿羊生崽子難產(chǎn)，綿羊難產(chǎn)我又不是接生婆。你去找洋河上的接生婆好他娘吧！啞巴哭咧咧的樣子，把我大爺?shù)慕鹇管嚭莺莸靥吡藘赡_又跑著去找好他娘。好他娘是專給娘們接生的，能給你啞巴去接羊胎，罵死你狗屌操的。等啞巴走后，我大爺嗤笑著說。他霸道神氣的樣子更能顯示出一個騸豬蛋子獸醫(yī)的特殊身份。

我大爺和我說，小明，你怎么還不回家去，天馬上就要下雨了。我抬頭看了看天空，萬里無云，天氣尚好。我心想，這么火熱的天怎么說下雨就能下雨。我準(zhǔn)備去找黎明捉知了猴。我回家拿著面筋往長竹竿上一粘，就出門來到了黎明家。

我叫了一聲桂琴大嫂子，問黎明呢。桂琴大嫂子說不知道去哪里野了，我站在院子大門外看見桂琴正在給我大爺洗臉。我本來走出了幾步，又鬼使神差地掉回頭。這是我天生的好奇心迫使我這么干的，我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忍不住決定朝屋子里窺視一番。我恐怕被我大爺以及黎明他媽發(fā)現(xiàn)我大白天的鬼鬼祟祟不干人事，我感覺我的周圍出奇的安靜，天地好像突然斷了電接觸不良，連熱風(fēng)都停下來了。我輕輕地推開門，像一只猴子爬到院子里，剛開始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擔(dān)心我成了爬行動物。

理發(fā)師桂琴在屋里給我大爺輕輕地揉臉，捋眉毛，捏耳朵。我大爺那個死鬼懶洋洋地躺在木頭椅子上閉著眼睛享受著夏日的清爽。

桂琴對我大爺說：“老美男，你要怎么個修理啊？”

（還稱老美男呢，我差點噗嗤笑噴了。）

我大爺說：“交給你了，隨便你修理。”

（好，隨便修理，把你老蛋子割了。）

理發(fā)師桂琴把我大爺?shù)囊恢皇帜眠^來摸她的高胸，黎明媽的兩個氣球般的奶子簡直都要爆破了，像撥浪鼓呼呼地顫動。

桂琴夾緊了腿，跳著舞步般轉(zhuǎn)身拿起了一個刮胡刀子，拉起一條黑皮帶在上面急忙蹭來蹭去敷衍了事完就給我大爺刮臉。桂琴從眉毛刮起，到腮邊，嘴巴，到脖頸一直刮得嗤嗤響。我大爺一直從桂琴的奶子摸到肚子，又摸到裙子里面，一直從上往下摸到桂琴的腿根……endprint

桂琴瞬間發(fā)出的叫聲，像只小花貓。“你手再不老實，看我刮爛你的皮。”她說。

我大爺嗷嗷叫了一聲，脖頸上被刮得流出了血絲。我趴在玻璃窗外窺視了整個過程，他們忘我地投入，感覺不到我的存在一樣。我頓時萬分生氣，想一拳搗碎窗上的玻璃。但我還是繼續(xù)窺視下去。

我大爺說：“你把老美男的血絲都刮出來了，怎么個補(bǔ)償我啊？”

桂琴輕輕地用一塊棉花球給我大爺來回地擦。白棉花變成了紅棉花。我還替我大爺擔(dān)心桂琴不小心把他當(dāng)豬騸了咋辦。

桂琴把我大爺身上披的那塊塑料紙拿下來抖了抖，無數(shù)的頭發(fā)渣從上面簌簌地泄下來。

桂琴和我大爺眉來眼去，算是明白了意思。

我大爺?shù)囊恢皇肿ピ诹死杳鲖尩钠ü缮希硪恢皇謹(jǐn)堅诠鹎俚难希桶阉蜕狭丝弧Ｎ掖鬆斊炔患按匕压鹎賶涸诹朔逝值纳碥|下，桂琴像一只惡貓一樣叫起來。我大爺一把把桂琴的石榴裙子撕下來，露出了桂琴白花花的大腚錘子。我大爺暴風(fēng)驟雨般地把桂琴猛折騰了一番，脖頸上被桂琴的貓爪子抓得血流成河，他在桂琴身上翻云覆雨越來越猛烈。理發(fā)屋頂棚上的圓球銀光閃閃地旋轉(zhuǎn)著，打在他們兩人赤裸的肉體上白茫茫的斑斑點點，然后兩人都閉上眼睛像是暈死過去了。

我忘記了這是個炎熱的中午，不知道是旋轉(zhuǎn)的圓球把我轉(zhuǎn)暈了還是劇烈的太陽光把我曬得有點發(fā)暈，也許是暈血。他們暈死過去的時候，我大搖大擺地離開了黎明家的魔屋。

我和母親說起我大爺在桂琴家理發(fā)的經(jīng)過，母親說千萬不要讓我大娘聽到我說的這些話。在霍芳老師的作文課上“記一個最熟悉的人”我把整個經(jīng)過寫了一遍，語文老師霍芳把我喊起來立正站好，當(dāng)眾羞辱了一頓，罵我胡謅八扯亂咧咧，自己的媽不寫非要寫黎明他媽的事。難道我比黎明還了解他媽。老師罵我寫的根本不是作文，而是瞎編亂造，捏造出比黃色還黃色的流氓話。我上課說的話你都當(dāng)做耳旁風(fēng)，還是耳朵被驢毛堵上了，還是你一門心思想媳婦呢。同學(xué)們齜牙咧嘴哈哈大笑我在想媳婦。霍芳老師說我爹怎么也是個公辦教師，教師的孩子能寫出這樣的作文，讓人笑話。霍芳老師還特意說自己是民辦教師，欣賞的水平不高。可別讓我爹認(rèn)為是她教壞了我。首先把自己撇得清清白白。黎明因我的作文全篇上下都在揭露他媽的丑事，一怒之下拒我千里之外。同學(xué)們也跟著霍芳老師罵我舌頭簍子搗是非。我突然變得憂傷起來，我跟黎明成了角色互換。我知道，我繼續(xù)這樣下去非被噩夢驚醒。

“桂琴理發(fā)店”掛牌開張以來生意非常紅火，全洋河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都跑來了。老人們一提起那個桂琴理發(fā)店就罵那是什么理發(fā)店，那是淫窩。老人們都惡心地吹胡子瞪眼想張嘴吐唾沫。

一年之后，桂琴的理發(fā)店變大了，無非就是把家里的那土炕拆掉了，還是原先的那間屋子。桂琴的工作人員也增加了兩個小姑娘，里面我只認(rèn)識“小頭”家的女兒小環(huán)。

小環(huán)的到來讓桂琴也輕松了很多，那些不干不凈的人都是小環(huán)來洗頭，洗臉，凡是說得過去的都是老板娘桂琴親自上手。

小環(huán)是一個豐滿的胖丫頭，身材稍微有些矮小，上面有三個哥哥，最小的就是她。可是小環(huán)雖然是個千金，在家里卻一點也得不到重視。前兩年在城市打工割了一對雙眼皮回到洋河，被洋河人指三點四罵到了祖宗。小環(huán)的爹喝點酒就破口大罵，你出去做妓女，你去賣身，你不要再回這個家，我更不是你爹。小環(huán)甚至不想活了。還是桂琴正好缺少個幫手，把小環(huán)救了下來算是脫離了苦海。

一個身材苗條風(fēng)騷的老板娘桂琴，一個豐滿矮胖的小環(huán)。她們走到哪里都能構(gòu)成一道風(fēng)景。

那天桂琴從膠州城回來，抱著一臺錄音機(jī)，像個木頭箱子一樣大。村子上的老人看了又開始罵起來：“這個浪貨，還會跳迪斯科，她也不怕把腚扭爛了。”

從那以后，我去桂琴家的次數(shù)更多了，我被她夢幻般的魔屋深深迷惑了。黎明怕熱鬧非凡的理發(fā)店噪音大，跑出去躲起來找不到人，我還是在麥草垛里發(fā)現(xiàn)了黎明，他一個人抱著一只剛出生沒多久的綿羊羔子，白白凈凈的，在他懷里伸著腿睡覺。我給黎明的軍艦在他腳邊停著發(fā)呆。他奶奶跳井死了之后，更沒有孩子愿意和一個流鼻涕的不孝子孫玩耍。我是黎明的小叔，不會排斥他。黎明也經(jīng)常把他媽媽做頭發(fā)的美容瓶子送給我，那是些很漂亮的瓶子，瓶蓋是草帽形狀的，看起來整個是美女的造型。

桂琴有了錄音機(jī)之后，去她家理發(fā)的人更多了，不是剪頭的也每天跑去聽音樂。桂琴的理發(fā)店成了歌舞廳。

黎明爸爸更是很少回來，看見一屋子的人就得和桂琴吵架。有一次深更半夜，黎明爸爸把桂琴打得鼻青臉腫，拖著她的腿在地上走，桂琴鬼哭狼嚎的。

桂琴還是不會改掉她的毛病。洋河上的光棍漢也開始去桂琴家了，他們總是能美美的回來吹一次牛逼說說他們的艷遇。桂琴在他們眼里成了仙女下凡。

小環(huán)她娘把十七歲的女兒嫁給了打石頭的光棍漢，足足大小環(huán)二十歲。小環(huán)她娘拿著三萬塊錢哭了一天一夜，兩只眼睛都快哭瞎了。

桂琴還是桂琴，她不僅在洋河上的生意做得紅火，又跑到別的村村溝溝招攬生意。有些理發(fā)的人走十里地特意來找桂琴親自剃上一刀子。

黎明爸徹底不回來了，他也不離婚，反正把家和孩子都扔給了桂琴一人。他一個人在水利工地上過著破罐子破摔的生活。

那天下午，我大爺要去給豬割蛋子，問小洋人和我要不要跟著去。我們坐在大爺?shù)拇蠼鹇鼓_踏車上一前一后樂翻了天。

一頭倔強(qiáng)的小公豬怎么都不聽使喚，簡直是無法無天地反抗起來，我大爺把刀子含在嘴里，狠勁用腳踩著小公豬的蹄子，小公豬錚錚鳴叫似金鈸撞擊的聲音刺疼耳朵。我大爺重新?lián)Q了一個姿勢。他一腳踩著豬頭，一腳踩著豬尾巴，一手攥住了小公豬的睪丸，刀子鋒利地劃了一道白口子，一個蛋子像冒泡一樣跳出來了，接著又是一刀，一個豬蛋子血淋淋地扔在了地上。小公豬還是死活不從拼命掙扎，仰面朝天的小公豬一翻身從地上來了一個驢打滾，躍起身子，拼命地逃跑。血從小公豬兩條腿間流出來，甩的四面八方都是。小公豬拼命地往洋河大街上跑，連頭都不調(diào)動一下，瘋狗見狀都嚇軟了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