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之愛

王鵬

晚風撲面，小雨如篩，心里不免絲絲縷縷地長出憂傷。想到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畫面，很多干凈的歲月。

我的少年時代是在貧瘠和孤獨中度過的，父親早逝，寄住在親戚家中，十歲的我過早地體會到了世事艱辛與人情冷暖。大約那個時期也沒有玩伴，印象中的我總是獨來獨往，以及在筆記本上寫一些別人永遠也讀不懂的文字。

高一那年，班里新轉來一位女同學，當老師領著她在講臺上作介紹時，我分明看到了男生們的渴望以及女孩子臉上的妒忌。她長得太漂亮了，靈動的雙眸，飛揚的長發，一舉手一投足的韻致，透著少女身上特有的羞澀與純潔。讓我不得不悄悄感嘆什么是亭亭玉立，什么是婀娜多姿，什么是真正的出塵之美。大約是我沒有同桌的緣故，鬼使神差地，老師竟安排她坐到了我的旁邊，這讓我迅速感覺到周圍炯炯的寒意。

上課、下課、放學、上學，每天早早晚晚不知要見多少回，可是，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們竟沒有說過一句話，不是我故作深沉，也不是她高傲冷艷，只是我習慣了活在自己的孤獨王國中，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學校通知我們去鄰校觀看演出，可我前一晚發高燒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當我最后一個氣喘吁吁地找到禮堂時，里面早已坐得滿滿當當水潑不進。我神色痛楚地站在門口，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正在這不知所措的當口，角落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快來，我這邊還有座位。”撥開周圍好奇閃爍的目光，一路劈波斬浪，終于到達目的地，抬頭一看，竟真是她，她穿著一件雪白的連衣裙，對著我靜靜地笑。那天的節目表演的是什么、精彩與否我早已忘卻，因為不一會兒我便沉沉睡去。睡夢中覺得身上一陣陣發冷，卻懶得動彈，恍惚之間，覺得有人給我披了一件衣服，然后，一只手在我額上按了一按，便沒了動靜。過了一會兒，有人輕輕推醒我，抬眼一看，她手里拿著水和藥，示意我快喝下去。分明喝的是冰涼的礦泉水，可我卻覺得心里暖暖的，我感激地看著她，她的臉刷地紅了。這一刻，仿佛時光為她停留了一下，讓我知道了一個詞，叫做怦然心動。

大概就是從那天起，我們的交往開始多了起來，她的美麗、她的熱情、她的善良，讓我重新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美好。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和她漸漸難舍難分，像最親密的好朋友一樣。春天會一起去河邊放風箏，看著自制的蝴蝶借著風勢忽高忽低地飛，我們也高興得手舞足蹈，就像是兩只快樂的小鳥。下大雨的天氣，她總會推說自己沒帶傘，看著我笨拙且小心翼翼地為她撐著傘，我們一路喁喁私語，討論作業，抽背單詞甚至明星八卦，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最難忘的是正月十五的晚上一起去看社火表演，擠在人群中，身體挨著身體，心跳感覺心跳，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在喧鬧鼎沸的氛圍中，看著她明亮有光的眼睛，聞著發梢傳來的淡淡的卻足以令人窒息的馨香……一切的一切，那么好，那么美。

那段日子里，似乎每一朵花都嬌艷明媚，每一滴雨都芳香沁人，簡單的歲月，連心事也純粹得一塵不染。我們總以為這樣的時光會很漫長，未來還很遙遠，并且只要稍一努力，一切都會近在眼前。直到高二的五月，我收到了母親的來信，信中說，她已組建了新的家庭，打算接我回家，并且下周就要來辦理轉學手續。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想著母親說的每一句話，風起風落，路旁的槐花紛紛飄下，落英遍地，簡直像在故意配合我的情緒，生平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少年初識愁滋味！離開家這么久，我當然很想回去，甚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回到母親身邊。可是，人非草木，我也放不下這里的一切，這里的人啊……

本想把這個秘密保守到最后一刻，可她到底還是知道了一切。臨別前的最后一個下午，她約我到操場上散步，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聽著腳下的石子發出沙沙的聲響。就這樣，來來回回，一圈又一圈，不知繞著操場走了多少圈。我是多么想讓這條路長到沒有盡頭啊！可是，不行的，時間不會停止，太陽就要落山了。終于，她打破沉默問我：“你，有沒有話要對我說？”我握住她的手，呼吸有些急促：“我想告訴你……”

“叮……”放學的鈴聲突然響起。夕陽西下，我看到人群從教學樓內洶涌而出，接著又如潮水般向我們席卷而來。我忽然有些緊張，有些不舍，又有些難過，說：“算了，回去吧。”她仰著臉等著我未說完的話，卻只聽見一串腳步聲漸行漸遠。我向著夕陽落荒而逃，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突然覺得自己心口一熱，風似乎揭去了我的一切，我不明白為什么晚鐘會在那個時刻可惡地響起，在我看來，我是多么想讓它誤點，甚至希望它永遠不響的啊！那刺耳的鈴聲如利箭般刺穿了我的心，我感到自己的心出現了一個洞，洞里的虛無使我充滿了悲哀。我就這樣完成了我的急轉直下，像一個初上戰場的新兵，刺刀尚未見紅，就已丟盔棄甲。那一年我16歲，我知道自己生命中一件寶貴的東西丟在了那里，而且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個美麗的黃昏，從來沒有忘記過。

多年以后，人們總是說，愛要大聲說出口！可是，愛是那么私密的事，怎么能大聲說出來呢？就是這件事，讓我看到了自己有多么的不勇敢，事實上，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自幼接受的是傳統的甚至禁錮的教育，總覺得在眾目睽睽之下去說這些，實在是羞于啟齒。

這也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見面，我轉學后，先后發去的三封信都被郵局以“查無此人”為由原樣退了回來。高考，讀大學，參加工作，生活裹挾著我們向前。這一路走來，彼此的人生已然有太多的變化。時光總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也白了少年頭，我早已為人夫，想必她同樣嫁人生子了吧。有時上天真的很殘忍，把兩個曾經最親近的人拋灑到人世間，彼此再也沒有交集，只能反復溫習在一起時的每一個瞬間。她那穿著白色連衣裙對我靜靜地笑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早已定格成了一幀永不褪色的照片。偶爾，在某個落雨的黃昏會想，如果當初我們勇敢一點，堅持走下去，生活該是如何？會不會生兩個孩子，過著另一種平淡且庸常的日子？當然，這一切只是想想。時過境遷，我不愿意再去破壞誰的生活，我甚至避免知道她的生活，只希望她能過得比我要好。恐怕只有上帝知道，她是怎樣以一棵樹的姿態，深植于我的心間，風吹不倒。

現在，情竇初開的懵懂，簡單而干凈的情愫，以及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語，就在這破碎的雨夜中搖曳而來。今我來思，露重月華濃。長長短短的一生中，我們總是在不斷地埋藏一些什么，比如埋一張糖紙，埋一把玩具手槍，埋一封永遠沒有寄出的信，或者埋一段眷戀，埋一串淚水……

看著夜色中靜靜行駛的車流，車燈倏忽而過，一段明又一段暗，流離成一帶星光，像那些被我們拋在時光背后的記憶，在寂寞地走遠。就在這走走停停的瞬間，我忽然發現自己心硬如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