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主編王一丁雖然是頭一天走馬上任,但他仍然同往常一樣,提前半小時上班。
王一丁一進機關大院,就瞥見了左側車棚里小馬那輛綠色的28英寸老式郵電自行車。幾年來,小馬似乎已經成了習慣,每天早來晚走且無星期天。
王一丁走進辦公室正趕上電話鈴響,一個女聲,找小馬。此時,小馬正在廁所涮拖布,水龍頭嘩嘩的流水聲伴著唰唰的拖布聲在走廊里回蕩。王一丁對著話筒說:“什么事兒?說吧。”
一般來說,早晨一開門就來電話大都是訂戶關于發行的事。《百態紀實》是個能賺錢的刊物,這在同行中實屬不多見的,雖然有時免不了用些花里胡哨的手段。發行是雜志社的命脈。王一丁這幾年一直當發行副主編,所以發行的事跟誰說都一樣。可是出乎意料,聽筒里的聲音陡然火冒三丈:“你還是不是陽陽的爸爸?!要是,趕緊到醫院來,要不是,你一輩子別再回家!”話音剛落,咯嗒一聲電話就撂了。王一丁愣怔半天才緩過勁來——小馬的孩子病了。
小馬提著兩個一路滴嗒水的拖布回來了。王一丁問:“你小孩病了?”小馬拖著地板,頭也沒抬地“嗯”一聲。王一丁一把將拖布搶下來,責怪道:“跟媳婦打架也不能拿孩子出氣,你還通不通點人情?”小馬一怔,滿眼懵懵懂懂。
“別裝傻了。你媳婦剛才在電話里說,你要是你兒子的爸爸就馬上去醫院,要不是,就一輩子別回家。”
小馬咧了咧嘴,一臉的悲苦相,說:“我不是……我也著急……我是想今天是你頭一天……我不好意思……”王一丁恍然大悟,驀然間他被他的部下感動得激動起來,一股豪氣促使他用命令的口吻道:“你快去醫院吧。你兒子什么時候好了你什么時候回來。”
小馬走后,王一丁馬馬虎虎地拖了拖地板,然后坐到自己的寫字臺前。寫字臺上除了原先散亂的訂購單、發行登記表、賬單、復寫紙、印臺之類,又多了一摞剛剛復印好的校樣。出版工作就是這樣,校樣一到,必須全力以赴校出來,以便盡快返廠改樣。當王一丁認認真真地校到第七行時,助理編輯小楊進來了。興許是書念多了就發呆,這老兄就是,眼睛里一點藏不住事兒。王一丁一看他那眼神兒就問:“什么事?說吧。”
“唔……沒事,沒事,要一點兒茶葉。”
王一丁將茶盒推給他,他笨拙且象征性地做了個過程,然后轉身離去。不出所料,當王一丁快要校完一頁時,小楊又來了。王一丁看著他那躲躲閃閃的目光說:“快說什么事吧,別遭罪了。”
“唔,是這樣,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從沈陽來了,我們已經八年沒見面了……”
“這樣,我把校樣帶回去,夜里趕一趕保證不耽誤事……”
“可以可以,快走吧。”
其實,像校對這類工作最適合在家里做。辦公室人多音雜,反倒影響效果。不過,工作方法往往都是由領導者的性格決定的,老主編吳非天生喜歡熱火朝天的場面,故而幾年來雜志社的坐班制度執行得極為嚴格。王一丁泡了杯茶,重新坐回寫字臺前。這時,已經退休的老主編吳非進來了。吳非雖已年過六旬,但身體健壯,精力充沛,禿頂上閃著嫩茄子似的亮光。王一丁歷來很尊重他,見他進來便從座位上站起來,笑一笑。吳非禮節性地點點頭,說:“一丁呵,不是我老頭子好多嘴,你把人都放跑了,還怎么工作?”王一丁說:“小馬孩子有病,小楊……”吳非說:“個人的事可以在八小時以外去做嘛。工作時間沒人,要黃鋪啦?”王一丁覺著這話實在不順耳。不過,從面子上講,對于昨天剛剛交班的老主編的意思,還是應該尊重一下的。盡管王一丁此時有些進退兩難,但猶豫了一下后,他還是決定按吳非的意思辦。他拿過汽車鑰匙說:“我去找,便出了機關。”
開車走在路上,王一丁的心里仍疙疙瘩瘩不順氣兒。本來,按照紅頭文件,一過60歲的生日就該退休回家抱孫子,可是老吳頭呢,偏偏就有那口癮,交了班退了位卻要求留下來當一個普通編輯,上級組織部門不知出于何種考慮,還真就批準了。別扭的是機關畢竟不是猴群,無論年長年少,誰當了猴王誰說了算,這里有個要命的面子問題。就說剛才這事吧,按原則本該主編說了算,干嘛一個“普通編輯”就把主編指使得溜溜轉呢?……不過,稍往深想想,王一丁也就有些釋然了。土生土長的老主編吳非在文化口干了大半輩子,老同志老朋友遍布上下左右。如今不想歸田,愿繼續發光發熱,這樣一個小小的愿望還難實現么?當然了,這一小小的愿望不一定僅僅包含這樣一層簡單膚淺的意思……王一丁強制自己別再往深處想。經驗告訴他,知道得越多越麻煩,想得越深越痛苦。去他姥姥的,可別自己折磨自己了。
來到醫院,王一丁費了好大的麻煩才在外科住院處找到了小馬兒子的名字。原來,小馬的兒子先天性坐骨骨質增生,壓迫神經,蹲下就疼,所以孩子長到三歲一直站著屙屎。現在孩子正在手術臺上。按照人之常情,這時候追小馬回去實在有點那個。不過,既然已經來到這了,怎么也得去看一看。
小馬兩口子正面露焦急地坐在五樓手術室門外的塑料凳上。小馬的愛人一見面就連感激帶道歉,她說:“王主編,瞧您,工作那么忙還特意到醫院來,真是的。今早的電話是您接的?真對不起。我一著急,以為是他呢……我們陽陽從長這么大,每次有病他都不管。那回陽陽住院燒到四十多度,他第二天照樣出差去河南……”王一丁越聽越尷尬,說:“有什么困難隨時跟我說。你們好好照顧孩子。我走啦。”王一丁剛剛拐過樓梯口,小馬就從后邊追了上來,他說:“王主編,是不是老吳頭派你來找我?”小馬的敏銳令王一丁吃了一驚。見瞞不過他,只得低頭默認。小馬說:“我去跟我愛人說一聲就回去。”說完轉身走了。
坐蠟的滋味是真他媽的難受哇。此時王一丁無疑已經坐了個二斤半的大蠟。他不敢想象兩分鐘之前還被他王一丁感動得恨不能將以往的苦水全都倒出來的小馬的愛人,這會兒聽到小馬的話后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從此,他王一丁注定無顏再見小馬的愛人。他迅速下樓,鉆進汽車,邊開邊罵自己:我他媽成什么人了?簡直是個猴!
小楊沒房子借居岳母家。王一丁來到小楊岳母的樓下,便仰脖喊小楊的名字。白天靜,剛喊了兩聲小楊就從六樓探出頭來。王一丁喊:“吳主編讓你回去!”便再無勇氣停留,上車回編輯部。
王一丁回到機關一進門,坐在外間辦公室的梁出納就小聲告訴他,老吳頭正在里間訓小馬。王一丁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果真見小馬還在委委屈屈地耷拉著腦袋。老吳頭訓小馬歷來都像老子訓兒子,最嚴重的時候曾經罵過小馬“爹個尾巴”。也難怪,小馬與老吳頭有一點特殊關系。老吳頭的老伴退休前是郵電局機關辦公室主任,小馬是局里的一個合同制郵遞員,整天蹬著自行車遞郵件送報刊。小馬小伙子天生機靈,又肯吃苦,當時雜志社恰好缺個發行員,于是由老吳頭的老伴推薦,小馬便調進雜志社當上了發行員。老吳頭性子急脾氣暴,他當主編時曾幾次在盛怒之下要將小馬退回原處,嚇得小馬幾次哭鼻子,連夜登門去托老吳頭的老伴求情。此后小馬便每日早來晚走不休星期天,雖然苦點累點畢竟將來會有個出頭之日,在郵電局當合同制郵遞員一輩子不保準,也早晚會有蹬不動車子那一天。
吳非見王一丁進來便不再訓小馬,轉身對王一丁說:“校對得抓緊嘍。你們看完給我,我再從頭到尾擼一遍。”說完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王一丁重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早晨泡的那杯茶一口未動卻已涼得透透的。他盯著校樣,心卻飄忽忽,腦子亂哄哄,一個字也看不下去。偷眼看看對桌的小馬,小馬正偷偷地抹眼淚。透過門玻璃,只見外間辦公室的梁出納正若有所思地抽著煙;小楊手里捧著校樣,眼睛卻盯著門框子發愣。
忽然,門嘭地開了,冷會計身著一套藍白條相間的住院服進來了,她手里掐著半個香瓜,一邊吃一邊嚷:“哎!你們好,我回來啦!”
只有梁出納對她笑笑。
冷會計繼續嚷:“哎,梁姐,你說氣人不氣人!我買了兩個香瓜子,先打開一個大的,咬一口,臊了巴嘰的,氣得我一下子就把它摔馬路牙子上了!——這個還行,喏,你嘗嘗。”
梁出納說:“我不吃那玩意。我怕壞肚子。”
“沒事沒事。”冷會計掰了一塊香瓜硬塞到梁出納手里,二人便咔嚓咔嚓地嚼起來。
心煩意亂的小楊終于忍耐不住了,他起身進屋同王一丁要來后面破庫房的鑰匙,告訴他自己到那里去校對。
冷會計嚼著香瓜往里間辦公室溜達,一見小馬,便大驚小怪:“哎,小馬,你咋回來啦?!”小馬可憐巴巴地瞅她一眼,低頭不語。冷會計便對王一丁嚷:“我說王主編,你們當官的也得關心關心群眾呀,小馬孩子住院動手術,你就不能給兩天假,讓人家照顧照顧孩子?”王一丁滿臉的無可奈何,說:“我想給小馬一個月假……”
“噢,吳主編不同意呀!我去跟他說!”冷會計將吃剩的香瓜屁股啪地扔進紙簍里,轉身直奔一壁之隔的吳非辦公室。冷會計人未到聲先到,“吳主編——”等推開門時,門里的吳非正笑吟吟地看著她,說:“好啦?”
“好啥哎,你摸摸我這心跳的。”冷會計一把抓過吳非的一只雖長了老年斑但仍顯得白白嫩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脯上,說:“摸出來沒?”吳非說:“那你還往外跑”。冷會計說:“愛咋咋地唄……哎,小馬的孩子住院了動手術,你給人兩天假唄。”
“那工作誰做?”
“你這人咋那樣兒呢?誰還沒點事兒?”
“那你去告訴小馬,安排安排,走吧。”
“我說算咋回事兒?你去,走走。”冷會計拉拉扯扯地將吳非拽出了辦公室。當吳非站到小馬面前時,便又是一副主編的派頭了,問:“訂單都填好了嗎?”小馬畢恭畢敬,答:“都填好了。”
“哪個該發,哪個不該發,都弄明白了?”
“都弄明白了。”
“沒事多想想工作,別凈琢磨自己那點事,你把工作安排安排,去醫院吧。”說完轉身回自己辦公室了。
小馬如同獲了大赦,急急地收拾東西。他本想跟王一丁打個招呼,可是見王一丁垂著腦袋,臉紅一陣白一陣變化多端,便不再說什么,匆匆下樓去了。
冷會計朝小馬的背影喊:“別著急,啊!好好照顧孩子,有事兒吱聲!”小馬諾諾連聲,漸漸遠去。冷會計便去了吳非的辦公室。
梁出納告訴王一丁她要去趟銀行,王一丁點頭默許。臨走,梁出納眼睛斜著隔壁,悄聲對王一丁說:“我一看他倆就鬧心。”
人走屋靜。王一丁將那杯涼透的茶水倒掉,仰靠在椅子上。他感到很累很乏。按道理,梁出納不該對冷會計有什么積怨。梁出納的老伴是財政局某處處長——同財政局官員的關系一樣,冷會計與他也堪稱“老關系”。這“老關系”可非同尋常,那是經過長時間實踐考驗的。譬如,局里某官員欲為其子女弄套房子,這就需要某單位人員默契地配合。某官員巧立名目將一筆款下撥給某單位,而那款只在某單位賬戶上落一落腳便不翼而飛,即而變成了房子。類似這樣的游戲冷會計不知做了多少回,因而友誼也就愈加厚重了。當初,雜志社缺出納員,放著財經大學的畢業生不要,冷會計硬是竭力將剛剛從工商局辦了退休手續的梁出納推薦給吳非,于是梁出納便做了雜志社的“議價老太太”,與冷會計倆人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裙子。可現在……怎么回事呢?近來,梁出納好像又受了點什么刺激,兩人之間的矛盾似乎有些嚴重了……咳,去他娘的,研究這些干什么!王一丁拿起桌上的校樣,可是眼前的校樣反映到腦袋里仍然是校樣,思維系統像是被漿糊粘住了,混混沌沌,黏黏糊糊。王一丁就這樣同校樣對峙了五六分鐘,頭腦依然不見清醒。他煩躁地將校樣又摔回桌子上。
隨著門吱呀一聲響,冷會計進來了。她一面將門輕輕地關嚴,一面朝王一丁無聲地笑。冷會計雖然徐娘半老,但風韻猶存,笑起來該說實說還是有點模樣的。他雙肘拄在王一丁的寫字臺上,笑臉湊近王一丁,悄聲道:“哎,王主編,聽說杭州有筆書款沒結,咱倆去一趟唄,現在正是好時候,咱這傻老帽從來沒出過門,這回跟你這大主編借借光逛逛西湖。”王一丁心里說:“他媽的,假借公差游山玩水,想的倒美!怪不得這老娘們一個勁兒跟我拿情呢……”臉上卻掛上了一層微笑,說:“其實我也想去,可去不了哇。我這剛接攤子,亂事一堆。再說,你現在正重病在身,弄不好你一下躺倒在西湖園林,我還救不救你……”
“哎呀,你可真能扯!你就說去不去吧。”
“嘻嘻,這事兒呀,以后再說吧。”
“好好好,以后再說。哎,真的,剛才那是瞎扯淡,這回說正經事。我老頭他們單位想跟咱們雜志社借點錢,你看……”
王一丁一震。這年頭誰有錢敢往外借?借錢無疑等于貸款,借時好說,還時全耍賴。再說,現在個人利用職權或關系以公家名義借錢的事還少嗎?這錢到底是給誰借的借出去干什么,鬼能說清楚……
見王一丁猶豫,冷會計笑得更加嫵媚:“我的大主編,虧待不了你。”
“借多少?啥時候還?”
“二三十萬唄,多了更好。我老頭單位有錢,現在倒不開手,年底就還。”
王一丁決意推脫,便面露難色道:“這么大的事,我也做不了主哇。”冷會計收斂了笑容,鄭重地說:“吳主編已經同意了。”
王一丁心底騰地冒出一股無名火,那火頭險些將一句罵人的話從喉嚨里頂出來。他強作鎮定,面無表情地道:“那你找吳主編去吧。”說完將桌上的校樣舉到眼前,與亂麻團一樣的思維認真地對峙起來。
一陣陣尷尬襲上冷會計面頰,好一會,她直起腰訕訕地往外走。臨出門,丟下兩句話:“人一走茶就涼呵。老吳頭,你還真不如喂條狗哎。”
梁出納從銀行回來抽了支煙,小楊才從后面的庫房回到辦公室來。梁出納問他去哪了,他說去庫房校對,那里靜。其實他半個字也沒看進去。早晨到家去的那位大學同學現已升任《時代》雜志主編,正在組閣,此次來是專門要他的。他前思后想猶猶豫豫,正拿不定主意。梁出納見他情緒低沉,心事重重的樣,不由生出一絲惻隱。她知道他最討厭最瞧不起冷會計,便說:“冷會計來,你咋不跟她說話?”小楊說:“我沒那閑心。”梁出納老成地笑笑:“你這年輕人啊,也太死性。這年頭,你有天大本事,死蠻犟倔也不得煙兒抽。”見小楊若有所思似的望著她,她將聲音壓低,用嘮私房話的口吻道:“看出來沒,雜志社現在誰說了算?你呀,白念那么多書,人家小馬都看明白了。小馬要是不拿東西去醫院看冷會計,她今早能發那善心?你知道不,最近又要評職稱了,聽說雜志社爭來了一個名額。”
梁出納的信息簡直太靈通了!小楊心里邊撲通撲通地震蕩起來。他已在雜志社踏踏實實地干了7年,可至今卻連個中級職稱也沒混上,每月2000多塊錢的工資,和同樣工資教中學的愛人養活一個小孩,緊緊巴巴對付活著,逢年過節給岳父母買東西的錢都得現勒。說實在話,是否應老同學之邀,調往《時代》雜志社供職,所猶豫不決的正是職稱問題。已經在這熬了七年,一旦調走,前功盡棄。
職稱的事著實使小楊怒氣填胸。去年年底吳菲退休,空出一個職稱,無論按文件條文還是論工作實績都非他小楊莫屬。可是,當時的主編吳非硬是瞞著眾人,暗地里將名額給了冷會計,并為她八方活動。最后,與新聞出版系統毫不相干既沒文憑又無學歷的冷會計硬是評上了會計師,而小楊還蒙在鼓里的時候,吳非同他做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并以黨小組長的身份鄭重地給了他一張“積極分子登記表”。后來,小楊雖大夢初醒,但為時已晚,且于事無補,若鬧砸了,別說下次職稱難評,就連眼前這入黨的希望也沒了,于是只得忍氣吞聲,難得糊涂。現在,卻不能繼續糊涂下去了,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評上職稱就漲工資,漲了工資就能改善生活,這是看得見摸得著最實際的實際問題……直到下班,小楊也沒能從這些令人心潮起伏的胡思亂想中解脫出來。吃晚飯的時候,他把情況對愛人一說,愛人立刻興奮起來,催促他必須盡快去醫院看冷會計,因為這個人物太舉足輕重了。
晚飯畢,小楊同愛人匆匆拾掇了一下,便領著三歲的毛毛直奔冷會計所在的海濱醫院住院處。六月天長,此時太陽還沒落山。三個人拖著長長的影子走在潔凈的人行道上,小毛毛高興得一躥一躥地跳。平時,小楊一貫在電腦前“爬格子”,今天也似乎頭一回有這樣的享受,所以心情格外輕松。
在海濱醫院住院處大門外的超市,小楊買了水果、花籃和包裝精美的各種營養品。為了防止孩子哭鬧,小楊的愛人領著孩子在住院處院子里的花壇旁玩,由小楊一個人去病房。
當小楊站在病房門外時,心里竟然一下子復雜起來。現在,他馬上就要裝出一副十二分虔誠的模樣,去慰問一個平時最討厭最不屑一顧的人,滑稽可笑暫且不論,這對一個平素一貫死蠻犟倔的人來說,無異于精神上予以最殘酷的折磨。當年,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而今,曾為“五斗米精神”慷慨激昂過無數次的他就要為職稱去折腰了……他下意識地轉身走向樓梯口。可是,當他透過樓梯拐角處的玻璃窗,看見樓下花壇旁的愛人和小毛毛時,又不得不將紛亂的思緒重新拉回到現實中來。又猶豫了一陣,最后他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便返身走向病房。
然而,他第二次在病房門外站住了。這次怯步的原因是具體問題,怎么嘮。此次“探病”的目的是極為明確的,但必須講究點藝術。開門見山,單刀直入顯然不行。那怎么辦?還行,靈感來了,他忽然想起了趙本山的一個什么小品,大概是一個什么鄉長白拿了養雞專業戶的幾只雞,專業戶去鄉長家索要雞錢,心里打怵,不知如何開口……對,就用趙本山的辦法,先胡亂找個話題閑扯,再慢慢往里透話想法往正題上引,等引上正題就好辦了。小楊重新調整情緒,然后輕輕叩門,面帶微笑走進去。結果,小楊的微笑徹底報廢,冷會計不在,回家了。
小楊如釋重負,頓覺輕松。他將花籃和東西放在冷會計病床的床頭柜上,轉身下樓。見了愛人,如實相告,不料卻挨了一頓訓斥,你干什么來了?東西扔在水里也得有個聲音呢!這使小楊好窩火。他想回敬她,你變得越來越俗氣!可話到舌尖,又自己咽了下去,難道自己不俗氣?他乖乖返身上樓,虛情假意地寫了張情真意切的字條壓在花籃下面,這才下得樓去。
同愛人拉著孩子往外走時,他發現小毛毛撅著小嘴,臉上有淚痕。一問,才知道自他拿著東西上樓后,孩子就一直纏著媽媽要吃水果罐頭。他頓覺一陣心酸。他抱起孩子,為他擦去眼淚,將臉貼在孩子的臉上。這幾年是怎么過的呀,孩子長到三歲,也沒吃過幾回水果罐頭呵。別人家的孩子都吃的什么?——每月的零食錢甚至多于小毛毛的吃飯錢!唉,誰讓小毛毛攤上個沒有本事的爸爸了!……小毛毛伏在他的耳旁奶聲奶氣可憐巴巴地悄聲說:“爸爸,我要吃水果罐頭。”
他覺得眼淚就要涌出眼眶,便竭力抑制住,盡力用平和的聲音說:“好,爸爸給你買。”
出了住院處大門,他不顧愛人責怪的目光,徑直去小賣店買了一罐水果罐頭,小毛毛樂得手舞足蹈:“啊——我要,我要!”小楊的愛人接過罐頭哄著孩子:“媽媽給拿著。你拿不住,掉地上就摔碎了,啊,聽話。”小毛毛滿眼失望地盯著罐頭,撇著嘴,頻頻地搖頭。小楊將罐頭拿過來,遞到孩子手里。看著小毛毛瞬間轉換的生動的笑臉,他內疚自責的心總算得到了點寬慰。
就這樣默默地走著。突然啪嚓一聲響,將他從沉默中拉回來,順著愛人驚愣的目光看去,只見水果罐頭已粉身碎骨,玻璃碴同水果瓣相互摻雜,罐頭汁正優哉游哉地往腳下流。
小毛毛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哭聲尖利凄涼,成串的淚水滴落在小楊的領子里。孩子的哭聲撕扯著他的心,他頓覺陣陣酸楚從鼻梁涌向眼眶,眼淚就要流出來了。這時,他發現很多行人正驚奇地望著自己,愛人的臉憋得通紅。他似乎感到一種莫名的侮辱,他覺得自己愧作父親,愧作丈夫。一股豪氣撲撲地拍打著胸膛,他直奔前邊不遠處的一個鐵房子商店,掏出口袋里僅有的20元錢,又買了一聽水果罐頭。愛人趕上來,默默而仔細地為孩子擦凈眼淚,然后抱起孩子,默默地走。小楊偷眼看去,見她同樣含著眼淚。
太陽悄聲地落下去了,天邊留下一片暗紅色的余輝。路燈已不知何時亮了,把行人的影子一會縮短一會拉長。先前激動、豪爽的他已經冷靜下來。他清醒地意識到,從明天到開下月工資前這六七天,每天至少要吃一頓咸菜了。
中秋節到了,機關每人分了十斤葡萄二斤月餅,下午提前下班回家過節。臨下班的時候,小楊靈機一動,他想他應該把冷會計的葡萄送到她家去,上次探病撲了空,這回應趁此良機嘮一嘮。
不料,他的設計卻被小馬搶了先,當小楊去領冷會計的葡萄時,小馬早將那葡萄裝進了自己的小籃子里,此時正在往自行車后貨架上綁。小楊自愧弗如,暗嘆人上有人。
小馬綁好了籃子正要推車子走,忽然發現籃子里有一串被擠壓壞了的葡萄,其實那是分時就有的,可他卻為難了,心想,這樣送去冷會計會不會懷疑是我把壞葡萄換給了她?嘖,這老娘們心眼小,可別因為一串葡萄壞了我的印象。再說,我吃一串壞葡萄又能損傷什么毫毛?……于是小馬將那串壞葡萄拿出來,把自己的一大串好的放進去,這才推車直奔冷會計家。
當小馬敲開冷會計家門時才知道,這房子已經賣給了新主人,冷會計已搬到新建的海濱開發區了。于是小馬又按房主人的指點去濱海開發區,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冷會計的新居。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了。
下車按響門鈴,冷會計掐著半塊月餅開了門,見小馬來送葡萄,感動得嘖嘖直嘆,讓座倒茶遞月餅。小馬也不客氣,一邊吃著月餅,一邊在冷會計陪同下參觀她的新房。小馬顯得既憨厚又實在,十分可愛。他不時贊嘆房子的地理位置、結構、采光度和室內陳設布置。女人大多好虛榮,冷會計當然不例外。此時,她是從里往外高興。人一興奮,往往會說出些平時保密的話來,她告訴小馬,她已跟吳非吹了風,過幾天,雜志社派車從外地通過“關系”買地毯。這屋要是鋪上地毯就更增輝了。
冷會計同小馬來到陽臺,小馬嘆道:“這大陽臺要是封閉上就更好了。”
冷會計道:“那得不少材料呀,還得人工!”
小馬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看看能不能求人弄些材料,找人來給你封。”冷會計喜笑顏開,一把抱住小馬的肩膀:“哎呀!那你可為你冷姨立了大功啦!”
看看天色已晚,小馬告辭,冷會計一直送到樓下,她拍著他的后背道:“好好干,有出頭那天!”小馬要的就是這話,可不曾想來得這么快,于是欣欣然離去。
從冷會計居住的令人羨慕的濱海開發區,到小馬居住的被市民戲稱為“倒區”的岔路口區,騎自行車也需要40分鐘。在清淡的路燈下快騎,人和車的影子瞬間忽長忽短,分離重疊,變化怪異,甚至使人覺得自己絕對不是自己。小馬知道那是錯覺,可是錯覺多了又往往讓人信以為真。小馬只能不再看。可他腦子里仍忙亂不堪,一會兒是冷會計的180多平方米的四室一廳,一會兒是自己那低矮破舊潮濕的小泥房,不由心中暗咒,爹個尾巴的,貨比貨要扔,人比人得死!冷會計的一個大拐角陽臺封閉上就他媽的夠我住了。不過,冷靜了一陣后,他還是決心盡快盡好地幫助冷會計封閉陽臺。
機關工會準備組織去北戴河休假,大家興奮異常。六七月間正是避暑降溫的大好時節,洗洗海澡,享受一下日光浴,該是何等美妙?
小馬正美滋滋地想,忽聽墻上的微型電鈴“吱——吱——吱——”響了三聲。吳非資格老歲數大,案頭設一按鈕用來喊人,直接遙控隔壁電鈴。隔壁的人各自編排密碼——王一、楊二、馬三、梁四。吳非性子急,摁過按鈕約十秒鐘人不到便皺眉頭。此刻小馬聞聽三聲鈴響如同受了軍令,急三火四直奔過去,推門闖入。坐在吳非對面的冷會計咯咯地笑起來,又轉向吳非說:“瞧瞧,你把手下的兵都訓練成軍事化了!”吳非問小馬:“聽說你平時挺好擺弄車?”小馬立刻恐慌起來,似丈二的和尚:“我……我可從來沒胡來過呀……”冷會計又忍不住嗤嗤地笑起來,對吳非嗔道:“你呀,賣什么關子?好人也叫你給嚇出毛病了。”又轉向小馬:“吳主編決定派你去學司機,以后雜志社進臺車,你開。”吳非說:“你冷姨已經給你報了名。明天交款,后天報到。你準備準備,把工作交代給王一丁。”
真是喜從天降!將來有了駕駛證,工作就有了保障,再不用提心吊膽哭鼻子求情了……興奮中已走出辦公室的小馬驀然察覺自己漏了一空,剛才該對吳非特別是冷會計說些感激報恩的話。可是這陣再返回去就不是那回事兒了,顯得做作。咳,后會有期!看來冷會計封閉陽臺的事必須抓緊落實了。
小馬落座,小楊即被兩聲電鈴調動,行動當然軍事化,不過并沒忘了敲門,因為即使是在炎酷的夏日,這門也總是關閉得嚴嚴實實的。既然如此,里面就必定有什么事瞞著外人。為了預防尷尬場面的出現,小楊無論情況如何緊迫,也要在百忙中浪費一點時間,輕叩兩下門。這一點較之小馬,便顯出修養的不同。
門啟,正迎著冷會計的笑臉,她高聲道:“哎呀,小楊!我正要好好謝謝你呢!花籃啥的我收到了,字條也看到了!謝謝你啊!謝謝你愛人!也謝謝……”小楊極尷尬,因為他發覺吳非正用老練、嘲諷、似乎洞察秋毫、具有巨大穿透力的目光看著自己,于是慌忙打斷她,說:“出院了?”冷會計說:“出院啦,出院啦!”小楊一笑了之,然后問吳非:“吳主編找我有事?”“嗯。”吳非將案頭一篇稿子遞過來,道:“這是篇談廉政建設的論文,你下工夫好好改改,下期發。”
小楊回來后,第三個“遙控”對象自然是王一丁。當王一丁來到隔壁時,冷會計正開門往外走,因而省略了敲門。王一丁落座,吳非將校樣推給他,上面有幾處吳非校過的紅記號。校對這種工作,一般來說都是將校樣分成幾部分,由幾個人同時校,這樣既省時間效果又好,還可互相堵錯,共同提高。若每人一遍,分成先后,則后者便占有主動——校出錯來,便顯得比前者能耐,校不出來,亦無人追究。經驗豐富的吳非做什么事都好找訣竅。校對的訣竅老早就是他的專利,所以每次都占有絕對優勢,因而此時自然又是居高臨下。他用筆尖指著校樣上的紅記號,慢條斯理地說:“一丁呵,你看看,這怎么能行呢?”王一丁說:“這在一校中是自然的,還有二校嘛。”
“哎,那可不行喲。我每次校對都一個字一個字地摳。這樣吧,校樣拿回去,你和小楊每人再校一遍,一定要認真。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我正要找你商量,記得我跟你說過,雜志社準備進臺面包車,我看這事該張羅了。司機可得找個靠得住的。這年頭司機都是驢爺爺,沒幾個聽擺弄的。我想,派小馬去學開車,你看怎么樣?我這只是提幾個建議呵,由你拍板定奪。”
王一丁頭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的確是主編。他從未受過如此尊重,更何況這尊重來自老主編吳非。他很感動,甚至有點受寵若驚。王一丁鄭重地說:“行,我看行。我想,這件事也該具體落實了。比如,到哪去學,學多長時間……”
“那就不用你操心啦!”高調門的冷會計突然嗷的一嗓子,著實把王一丁唬了一跳,她已跨進門來,繼續嚷:“小馬去駕校學車,名都報完了,學費也交了,明天去報到。”
王一丁有一種被強奸的感覺。
冷會計這“一梭子彈”使始終一本正經的吳非顯得有些尷尬。不過只一瞬,他即恢復了正常。吳非說:“就這樣吧。一丁呵,小馬學車,發行的事你就直接抓吧。小楊要趕時間改稿,也很緊,這次北戴河休假,你們三個就不要去了,以后機會有的是,再補嘛!你說呢?”
王一丁早已氣得靈魂出竅,此刻只剩一副軀干在這支撐著門面。他一連說出十余個“好”,轉身離去。
于是乎,吳非、冷會計、梁出納神游仙飄地去北戴河避暑降溫;小馬交代了工作準備去學開車;王一丁小楊校對、改稿、跑印刷廠、發行,折騰得不亦樂乎。
第五天早晨,當王一丁走進辦公室時,見自己的寫字臺上放著一堆煮熟的蟹夾。愣怔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避暑降溫那撥人從北戴河回來了,從這蟹夾的數量來看,可見蟹子犧牲了多少。媽的,你們吃蟹肉,讓老子咂蟹夾?占了大便宜,又要舍些小利去討人情,這等埋汰事,非冷會計莫屬!王一丁氣貫天庭,揮手將那堆蟹夾統統掃進了紙簍。
小楊伏案改稿,紙簍里靜靜地躺著一堆紅蟹夾。唯有小馬吃得津津有味。他兩手各捏一只蟹夾,雙管齊下,互相摳搜,像似在吃西餐,吱吱咂咂地發出許多動聽的聲音來。
冷會計來了,她最先注意到的便是王一丁和小楊的紙簍。
她尷尬了一下,然后朝小馬嚷:“哎,小馬!你咋沒去學車呀?”小馬一邊認真地吮著蟹夾,一邊說:“去了。下禮拜開學。”冷會計笑道:“喲,那這個禮拜你可享福嘍。”小馬偷眼瞧瞧王一丁,未置可否。冷會計說:“小馬,冷姨想求你點事兒。”小馬立即將手中的蟹夾一丟,順手撕下一頁稿紙,擦著手說:“有事盡管說”。
“冷姨求你跑趟腿兒,喏,把這個相機送到彩擴部去。”
“好嘞”。小馬接過傻瓜相機即刻動身。騎車走出老遠,又被冷會計喊了回來。她迎上前悄聲叮囑他:“取相單直接交給我啊!”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小馬回來了。一進門,梁出納就問:“相洗出來了?”小馬說:“哪有這么快?咋也得下午取。”梁出納說:“把取相單給我,彩擴部的人我全熟,到那就取。”小馬面露難色,道:“冷姨說了,讓我把取相單直接交給她。”梁會計狡黠地一笑,說:“喲,幾個蟹夾子就把你買通啦?明個梁姨我送你幾只大老鱉,咋樣?”小馬被挖苦得面紅耳赤,又見王一丁和小楊也沒拿好眼色瞧他,更不是滋味,只好妥協,將取相單遞給梁出納,一邊自我解嘲:“那更好,免得我再跑腿兒。”梁出納就向王一丁告假,說:“去銀行,順路取相。”
工夫不大,冷會計來向小馬要取相單。小馬將情況一說,冷會計的臉轉眼變得灰白,翻臉道:“我不是叫你直接交給我嗎?!”小馬哭嘰嘰地說:“梁姨說她認識人,去了就取。”冷會計煩躁地說:“拉倒吧!這么點事兒也辦不明白。”隨后摔門離去。小馬里外不是人,傻愣愣地立了一陣,猛然瞧見桌上那堆沒咂完的蟹夾,氣得一把將它們掃了一地,心中暗罵,媽的,這老娘們兒,那臉變得比我兒子還快!
小馬氣哼哼地坐了一陣,忽又覺得這樣似有不妥。萬一冷會計再來,這滿地的蟹夾豈不招惹是非!車還沒去學就得涼快!于是忙找來掃帚簸箕,將滿地蟹夾仔細地摟干凈,然后倒在遠遠的垃圾箱里。往回走時,小馬在道上還想,是什么子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媽的,還是古人鬼道。
直到下午兩點多種,梁出納才轉回來。她將洗印出來的一大摞照片往小馬面前一放,說,我的照片我都拿出來啦。王一丁本來不經意地看去一眼,可這一眼卻偏偏瞅出了問題——那摞照片最上面的一張,畫面上竟是三個素不相識的人,二男一女,一律肥胖,正頭不抬眼不睜,聚精會神,手拿把掐地吃螃蟹。那個頭號胖子左腮上粘著一塊蟹黃,使人聯想到天真可愛的小寶寶。王一丁問:“那是誰?”梁出納乜斜著照片道:“那你都不認識呀?財神爺。”見王一丁打愣,又補充道:“財政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