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倉健：孤單的過客

成小晟

導語：日本演員高倉健，于11月10日病逝，享年83歲。他病逝的消息傳出后，網上迅速出現了大批緬懷他的文章。上帝的征召總是這樣不由分說，唯一可能讓他欣慰的，也許是他可以和他的前妻、在45歲離世的江利智惠美相會了。

正文：他是日本著名演員，是熒幕上的鐵血硬漢，也是張藝謀最想合作的對象，他擁有無數女性影迷，卻未能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他就是高倉健。高倉健是福岡縣中間市人，1977年，他憑借在《幸福的黃手帕》一片中的精彩演出囊括了當年度電影旬報、藍絲帶獎、報知電影獎、每日電影評選、日本學院獎等各種評獎中的最佳男主角獎項。1978年，他主演的《追捕》成為文革之后登陸中國的第一部外國電影，在中國大陸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高倉本人也成為中國大陸一代人的偶像，他在片中眼戴墨鏡、身穿高領風衣的形象成了一代人競相模仿的對象。2005年，他參演了張藝謀導演的《千里走單騎》，2012年他與北野武共同主演的電影《只為了你》也就成了高倉健的生前最后一部電影。迄今為止，高倉健已拍攝了205部電影。

孤獨、清冷、堅毅、忠誠，等等，這些字眼即是對他角色的詮釋，也被看成是他品格的概括。83歲，堪稱高壽，雖然同樣是生年不滿百，但這是大多數人的常態，至于是不是常懷千歲憂，則因人而異。人們所能感受到的痛苦，與他對外部世界的感知能力成正比，所以麻木者臉上，是一種呆滯的祥和。盡管人們對高倉健的內心世界所知甚少，但是《幸福的黃手帕》的導演山田洋次形容道，“他那對眼睛有一股勾魂攝魄的魔力，他的眼神里載滿了悲哀和喜悅”。這樣的眼睛，其主人必定是情感豐富的，只是，無論內心里如何巨浪翻騰，都掩蓋在他冷峻的外表之下。

英雄的愛情

高倉健原名小田剛一，在他的志向里，演員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選擇，他的理想是從事外貿工作。1954年3月，他從明治大學畢業，正趕上日本戰后的經濟蕭條，就業成了很多解決人溫飽的大問題。奔波幾個月后，他身上僅有的積蓄很快就空了。就在這進退兩難之際，他大學的一個老師看到新藝制片廠在招倉管人員的信息，于是就建議他去應聘，暫時緩解經濟困難。面試是在一家茶館進行的，當時東映公司的常務董事長牧野光雄正好也在場，當他看到一米八高、身材勻稱、長相俊朗的高倉健時，眼前一亮。他勸高倉健放棄倉管員的面試，轉身去當演員。可高倉健對演員這個職業一點也不感興趣，在他們老家北九洲，演員被稱為“河原乞食”，說白了和乞丐差不多。但因為就業壓力和公司的誠摯邀請，高倉健最后還是同意了。就這樣，高倉健補充進入了演員訓練班。

很快，在高倉健25歲那年，他迎來了自己的第一部電影《電光空手道》，化妝時，看自己臉上被涂上油彩，高倉健哭了，直到那時他還不能完全接受自己成為演員的事實。也就是這部電影，高倉健邂逅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江利智惠美。那時，年僅19歲的江利智惠美憑借一曲《田納西的華爾茲》已是紅遍半邊天的歌星。這是他們第一次合作，江利智惠美是女主角，而高倉健只是男配角。

初相見，高倉健是興奮的，因為他也如同很多人一樣是江利智惠美的歌迷，之前，他從未奢望自己能與偶像同臺，雖然年長江利智惠美6歲，但搭戲時，他還是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也正是這樣的靦腆，讓江利智惠美恰恰喜歡上了這個略帶羞澀的大男孩。通過戲里戲外地交往，他們逐漸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高倉健覺得自己戀愛了，這是他的初戀，他勇敢而浪漫地表達著自己對江利智惠美的愛。高倉健開始有事無事地總往江利智惠美的家里跑，陪她的家人說話，也和她切磋乒乓球藝。知道江利智惠美酷愛汽車，他找到一輛雷鳥運動車，總是接送她，并且給她帶很多家鄉的土特產。如果兩人有約，他總是提前到場，最后再把她送回家，佇立在她窗前，直到屋內燈光熄滅后才離去。那是一段纏綿悱惻的日子，很多地方也都留下了他們快樂的足跡，他們開車去東奈縣東大寺看火把節，去德島縣觀阿波羅舞節，去長野縣的松林城堡探幽獵趣。面對高倉健瘋狂的愛情攻勢，江利智惠美沉浸在對未來甜蜜的向往里。

1958年，她在一個演唱會上宣布了他們訂婚的消息，并說一年后會做他的妻子，從此退出舞臺，一心一意做他背后的新娘。 1959年2月16日，這天也是高倉健28歲的生日，一場盛大的結婚典禮燦爛了無數人的眼睛，他們結婚了。

婚后，他們恩愛有加，可好景不長，高倉健遭遇了事業上的失意。其實，早期的高倉健在影壇發展得并不順利，公司一心要把他培養成青春偶像，可對于高倉健來說，肉麻煽情的臺詞他并不擅長，所以他一直很被動也很苦悶。

1962年的一天，江利智惠美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個消息讓一直想要孩子的高倉健興奮不已，可期望越高失望也越大，很快，醫生檢查出妻子患有嚴重的妊娠中毒癥，孩子流產了。并且，醫生還建議說，根據江利智惠美的體質，最好以后別再生育。事業的不如意和喪女之痛讓高倉健的痛苦無處躲藏，他和妻子之間也因為瑣事開始出現隔閡，為了逃避家庭，他開始把全部的身心寄托在電影拍攝上。

生活的痛楚

1964年，電影《加可萬和鐵》的拍攝給高倉健帶來事業上的轉機，次年，《網走番外地》更是讓他成為全民偶像。很多人開始排隊看他的電影，甚至模仿他在電影中的衣裝打扮，他臉上的皺紋，冷漠的眼神，直立的發型成了當時的時尚典范。一部接一部的俠義影片把高倉健的生活擠得滿滿的，他本來就倔強的性格也開始發生變化，他把自己想象成影片中的俠客，義俠舞刀，他也舞刀，義俠刺青，他也刺青，義俠忍辱負重，他也忍辱負重，義俠天涯孤客，他也天涯孤客，可當電影也無法澆熄他心中的悲痛時，他開始變得孤僻，甚至冷漠和不近人情。

褪去明星光環的江利智惠美同樣在承受著喪女之痛，在外面，高倉健不喜歡任何親昵的舉動，可家里，因為高倉健時常不在身邊，她只能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間。即便這樣，高倉健還常常不辭而別，不拍電影時就一個人隱居在靜心寺一兩個星期不回家，他在臘月里，站在瀑布下，挑戰著自己肉體的極限，他在尋找忍辱負重的痛苦，體驗著世態炎涼的鼓勵，鍛煉著剛強男子的信念，同時，他也杜絕了一些纏綿的情感，甜蜜的誘惑，悠閑的生活和瑣碎的家常。endprint

面對高倉健的冷漠，江利智惠美無法忍受無邊的寂寞，于是決定重返歌壇。年輕氣盛的高倉健有著濃厚的大男子主義，他希望妻子安心在家做一個賢妻良母，可妻子不愿成為被鎖在家里的女人，竟然違背了當初的諾言。就這樣，兩人之間的距離越拉越遠。

盡管重新復出，可江利智惠美還深愛著高倉健。一天，高倉健要一件藏青色的毛衣，因為這種顏色的毛衣他有幾十件，江利智惠美不得不一件件去找，一個多小時后，終于找到了，遞過去后可高倉健連看都不看一眼，江利智惠美傷心欲絕，為此她甚至還錯過了一個重要的演出。

日式坎坷

1970年1月21日，一場大火襲擊了他們的家，當時高倉健就在家里睡覺，可等江利智惠美趕回來時，丈夫絲毫沒事，只是他們曾費盡心思營造的愛巢徹底毀了。看著有著那么多回憶的房間成了廢墟，江利智惠美絕望極了。孩子沒了，家被燒了，他們的愛情也走到了盡頭，不久，江利智惠美單方面宣布要離婚的消息。事后，她也意識到自己的沖動，急忙找朋友去見高倉健補救，可這一切都太遲了，高倉健拒絕了。

遭遇離婚打擊的高倉健在電影里總是為愛情拋頭顱灑熱血，但面對現實生活中愛情的離去，他竟然不知所措，只能倔強地默默承受。此后，他開始厭倦熒幕上刀光劍影的日子，并冷靜地反思自己，1976年，45歲的高倉健宣布退出東映。

兩年后，高倉健出演《幸福的黃手帕》，這是一部愛情喜劇片，這次，高倉健不再是英雄，而是一個普通的人，在電影里，他是一個遭遇離婚的男人，就如生活中的他，只是不同的是，生活中他失去了愛情，而電影中他得到了。也是這部電影，讓高倉健收獲了日本最高的四個大獎，也奠定了他不可動搖的影壇地位。

相比高倉健的成功，江利智惠美卻遭遇了事業的坎坷，因為歌唱行業的急劇發展，人們漸漸淡忘了她的聲音，1975年，她在《酒店》這首歌里唱到：“我是一個女人，我要活得像模像樣。”而實際上，離婚后的在她活得并不如意，她很長時間都郁郁寡歡，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

1982年2月13日上午，在東京的一所公寓里，人們發現了江利智惠美僵硬的尸體。醫生診斷她為酗酒引起的窒息，最后陪伴身邊的只有她的愛犬。三天后，她的葬禮在娘家舉行，那天，記者們并沒有看到高倉健的身影，很多人開始痛恨他的絕情寡義，甚至把江利智惠美的死都歸咎于他，對于這一切評論，高倉健沒有任何回復。一個星期后，在江利智惠美的娘家，高倉健來了，他一個人，悄悄的，沒有驚動任何人，手里拿著白色的菊花，無言地坐在她的靈位前，臺前那張黑白照片，恰恰是他見她最初的模樣。這一年，高倉健年過半百，51歲。

此后的很多年，高倉健一直單身，他不再參加社交活動，也不愿再演電影，可每年的2月13日，在江利智惠美的墓前，人們總能看到他獻花焚香，默默無語，神情凄然。

1999年，68歲的高倉健破例參與電影《鐵道員》的演出，他飾演默默守護一個小站的老鐵道員。接拍此片，息影多年的高倉健只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結尾的主題曲要用《田納西的華爾茲》，這是江利智惠美的成名曲，也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歌。電影里，面對大竹忍扮演的妻子，他恍然看到了去世的江利智惠美，從每天搭車的少女雪子身上，他仿佛想到了自己夭折的女兒，當電影結束，他哼唱那首《田納西的華爾茲》時，眼神里充滿了無限的追悔，也宛如得到了解脫。

年過八旬，已是耄耋之年的高倉健依舊一個人生活著，他一共演出了200多部電影，可這個連背影都能入戲的男人不再想做英雄，他只想做一個默默等待的平凡人。在他的后半生，他用實際行動來反思年輕時的不懂愛情，用無盡的記憶去填滿他那滿腔的悔恨。正如他曾經說的那句話：“在傷到別人的心時，傷的往往是最重要的人的心，不，不如說正是最重要的人，反而傷得更重。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寶貴，明知如此，不知為什么，反而會做出深深地刺傷她的事”。只是他這一生，面對唯一的愛情，正能追憶，卻再也無法重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