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亮
火車呼哧呼哧地吐著白霧,像一頭喘息著的老牛。車窗外,除了山還是山。
“后悔了吧?”小雅瞧著沉悶不語的我說。見我沒說話,她又說:“還有兩站就到凌水了,不行的話,就買張車票返回去吧。”“這才哪呀?出水才看兩腿泥嘛!”一路上,這是我說的惟一一句話。
我們四個“文藝憤青”,做為省里第一批援邊人員,到凌水縣劇團(tuán)工作。“援邊”就是支援邊遠(yuǎn)山區(qū)的文化建設(shè)。聽說凌水縣劇團(tuán)是個京、評、話、歌、二人轉(zhuǎn)什么戲都演、什么曲都唱的文藝團(tuán)體。從省城開往凌水的火車每天只有一趟,乘車的人又特別多,早晨,我們背著行李擠上火車,先顛簸到義縣,在義縣等候七個多小時,換乘一列火車到一個叫什么壽的地方下車,然后再搭上一列火車到凌水。凌晨三點(diǎn)目的地終于到了,糟糕的是火車站離城里還有五里路,沒有公交或小客之類的運(yùn)輸工具,連個老牛車也沒有,只有用自己的腳一步一步地量著走。我一邊走心里一邊嘀咕:這叫啥地方呀?終于到了一座土坯房院落,門口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凌水縣劇團(tuán)。我們被安排到一間房子里休息。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沒洗一把臉,甚至連衣服也沒脫地倒頭便睡。
我在極度疲乏的睡夢里剛倘佯了不大功夫,突然被搖晃醒。睜眼一看,一個頭戴灰色舊軍帽的人站在我面前,那形如核桃般的臉告訴我,這個人怕是有把子年紀(jì)了。他對我的不快全然不睬,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搭訕起來。他說:“省城來的?”我說:“是。”他說:“咱們是老鄉(xiāng)啊。”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來搭班兒的?”我說:“是來援邊的。”他說:“援邊不也是搭班兒嗎,搭班兒如投胎,不容易。”見我不說話,他做個打鼓的動作說:“我是老團(tuán)(劇團(tuán)的前身)的鼓老兒,住在后院,有個為難招災(zāi)的事跟我說,好使。”我齜齜牙表示感謝。見我仍困盹著,他從懷里掏出來一個扁形小酒壺說:“酒這玩藝兒解困解乏又提神兒,來兩口兒。”我搖搖頭。他把酒壺往我手里塞。說:“就算為你接風(fēng)洗塵啦。”我告訴他,我是個滴酒不沾、見酒就迷糊的主兒。他揣起酒壺,遺憾地拍著我的肩膀說:“那好,算你欠我一頓酒。”
嘁,這人是誰呀?這個人就是胡長金。
過后聽人說,胡長金確實(shí)是老團(tuán)的鼓老兒,年輕時參加過抗日部隊(duì),曾是國民黨七十七軍京劇團(tuán)人員,全軍起義加入解放軍京劇團(tuán),后歸落地方,從省城輾轉(zhuǎn)來到這里。退休后,他和打鑼的梁全和管帽箱的張興同是“三無人員”(無婚史,無子女,無家可歸),住在與劇團(tuán)一墻之隔的家屬院。他們仨雖性格各異志趣不一,但卻有著一個共同的癖好——往酒上鉚勁兒。我們當(dāng)面稱呼他們老師、大爺,背后叫他們酒老頭兒。胡長金有個口頭禪:“大男人不可一日無酒”。且每天必喝,每喝必醉。“酒”字就像掛在他命運(yùn)繩索上的一串念珠:生存依賴于酒,情感起始于酒,晚年病歿于酒。
團(tuán)里演員每天拼命地練功、排戲、演出,上山下鄉(xiāng)地奔波在戲中。他們幾個老頭卻玩命地托人買酒喝(那時的酒憑票供應(yīng)),四處要酒喝,設(shè)法弄酒喝地沉醉在酒上。雖前后兩院,平時見面的機(jī)會不是很多,或許是當(dāng)初沒有給他面子的緣故,胡長金總是在有意無意地躲著我,即使一不留神走個碰頭,也不說話,只是用鼻子“嗯”一聲算是打招呼。
不久,聽人說胡長金的境遇有些糟糕。每個月二十多元的退休金花不到十天。為了喝酒,他把自己所有物品變賣一空,僅剩下一套鋪蓋和身上穿的夾襖夾褲,再有就是從早到晚不撒手的那個扁酒壺和春夏秋冬不離頭的那頂舊軍帽。他去垃圾場里撿過破爛,在沿街討過小錢,向朋友和熟人借過債,甚至還到醫(yī)院賣過血,無論從哪個渠道得到的錢都被他換成酒喝。日子實(shí)在混不下去了,他就跑到縣里去告狀,聲稱十余年間,劇團(tuán)每年都少發(fā)給他三個月的工資。接訪人員從劇團(tuán)找來工資發(fā)放表問他:“每年12個月的工資表上都有你領(lǐng)取時的蓋章,究竟哪三個月沒有給你開資?”胡長金掐著15個手指頭說:“1至12月份的工資我都領(lǐng)到了,剩下三個月的工資哪去了?”他掰著15個手指頭去要一年的工資,逗得人們哈哈大笑。人家說:“你算少了,你要掰著20個手指算的話,那就欠你8個月的工資啦。”當(dāng)聽到這件事時,我心里想,他真是老糊涂了,要不就是窮瘋了。
一天傍晚,團(tuán)里青年小分隊(duì)去駐軍部隊(duì)慰問演出回來,看見好多人在劇場旁邊的一個商店門口圍成一圈,嚷著、笑著、拍著巴掌,像似在看打把式賣藝或是耍猴什么的。我擠進(jìn)人群去瞧,原來是胡長金站在人群中進(jìn)行一個獨(dú)特表演。他將商店涮酒缸的酒底子討要下來裝進(jìn)自己那個扁酒壺里,現(xiàn)場表演:喝酒不就菜。因沒錢買下酒菜,他從水果攤上借來一個桃子,當(dāng)他喝下一口酒時,拿起桃子在鼻尖上聞一聞,然后再喝下一口酒。凡喝酒的人都知道,這叫“干拉”。當(dāng)壺里的酒喝光了,他又把那個桃子毫發(fā)無損地還給人家。他的表演引得人們一陣喧鬧。他還直嚷:“這頓酒真便宜呀,一分錢也沒花。”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扭頭走開。
晚上,我去胡長金的住處,他一個人正半躺半坐在床上打盹。
“你那么喝酒有意思嗎?”我說。
“有意思。”他說。
“有什么意思?”。
“這叫聞香識酒性。”
“你不喝酒能死啊?”
“能瘋,瘋不如死。”
我本想再勸他不要那么喝酒的話,看他那勁頭,只好作罷。我扔給他20元錢說:“你真是個活爹,以后再喝酒就打回來坐在床上慢慢喝。”我以為他會說些感激的話,沒想他瞪著眼睛說:“就給我20塊錢?”我說:“我一個月工資才35塊錢”。他說:“那你不給我35塊,就連這20塊一塊拿回去。”嘿,他還真把自個當(dāng)成我的活爹了。我掏遍所有衣兜又翻出5塊錢,放在床上說:“就這些了。”他說:“那我不管,反正你還欠下我十塊錢,開工資時,我去你那取。”“憑什么呀?”這件事弄得我哭笑不得。打那以后,胡長金不去街上出洋相了,他真的把酒買回來坐在床上慢慢喝。
樣板戲年代,凌水劇團(tuán)排演了《紅燈記》、《沙家浜》。“派性”說我是資產(chǎn)階級苗子,團(tuán)里只允許我演反面角色和小人物。后來,派性漸消,我才有了出頭露面的機(jī)會:在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扮演苦大仇深的李勇奇。戲應(yīng)工,對行當(dāng),角色討巧,點(diǎn)兒也正,這出戲使我一炮走紅。林林總總的會議,大大小小的慰問,各種各樣的活動,都少不了這個戲。一時間掌聲不斷,喝采連連,最多時一天演出五六場。可謂廣播里有聲,報(bào)紙上有名。可惜那時的電視還不發(fā)達(dá),否則興許會在央視“星光大道”上露一小臉。連凌水縣的最高領(lǐng)導(dǎo)人也在會議上指名道姓地表揚(yáng)過我說:“看看人家那戲唱的……”endprint
這個時候,胡長金干了兩回讓我下不了臺的事情。一次打住戲后,他當(dāng)著許多人對我說:“成角兒了不是?能耐大了不是?才哪到哪啊?一出戲中的兩個亮相都亮到家伙點(diǎn)兒(鑼鼓經(jīng))外頭去了。”再一回,他敲打著鼓板跟在我身后喊:
“哎——你唱的那段二黃碰板還走板晃調(diào)哪。”一個退休的老頭竟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寒磣我。
幾年里,我榮譽(yù)見長,人氣見長,年齡也在長,唯獨(dú)沒見長的是工資,每個月我仍然數(shù)著35元錢的票子過日子。
當(dāng)我躊躇滿志的時候,幾乎被遺忘的胡長金步履蹣跚地走進(jìn)我的宿舍。他比以前老多了。見我詫異的樣子,他說:“今個兒,一不向你要酒喝,二不管你借錢花,三不給你說戲。”我說:“你找我干啥?”他說:“求你給我寫封信。”我說:“給誰寫信?”他說:“這個人和你唱一工活兒的,是我的師弟,能耐比你大。”嘁,他還有能耐比我大的師弟。我說:“誰呀?”他說:“方榮翔。”我說:“那個方榮翔?”這一問他竟唱了起來:“趁夜晚出奇兵突破防線,猛穿插巧迂回分割圍殲……”還有不知道方榮翔的?著名京劇花臉演員,在樣板戲《奇襲白虎團(tuán)》中扮演志愿軍王團(tuán)長。嗬,那演唱技巧,那聲音運(yùn)用,那人物塑造……絕對是大角兒!我說:“方榮翔什么時候成了你的師弟了?”他說:“在北京“榮春社”科班的時候。”我說:“你也坐過科唱過戲?”他說:“沒唱過戲能跟你這么近乎嗎?”我說:“少套吧你,后來為啥不唱了?”他說:“嗓子壞了。”我說:“喝酒喝的?”他說:“說來話長,以后再跟你說。”我說:“寫信給方榮翔干什么?”他說:“你想認(rèn)識他嗎?”我說:“做夢都想啊。”他說:“讓他來收你做徒弟教你技藝咋樣?”我說:“就為這寫信?”他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再就是讓他給我寄倆錢來。”我說:“怎么寫?”他說:“你就寫:‘師哥胡長金重病在身,望來看我,如不能來,請寄錢救命。”我說:“人家那么大的角兒,演出又那么忙,能來這兒嗎?還會給你寄錢?”他說:“能不能來這兒就看你的造化了,會不會寄錢要看我們的情份了。”我按他說的立馬寫完信,跑到郵局買了一張八分錢的郵票,貼在一個牛皮紙信封上,然后工工整整地寫下:寄山東省京劇團(tuán)方榮翔先生收。
盼人等信的時光特別難熬。我心里反復(fù)算著信的往返時間,有個十天八天的就足夠了。可是,翹首以待地一個多月,愣沒見信來。我心里直罵,這個老胡頭可真能吹牛逼!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那天,劇團(tuán)正在四十里鋪演出,戲碼是《智取威虎山》,晚上八點(diǎn)多鐘戲剛打住,公社郵電所的一個女話務(wù)員跑來喊著我的名字說:“劇團(tuán)家屬院有個姓胡的老頭打電話說有急事讓你馬上回去一趟。”我心里“格登”一下,準(zhǔn)是方榮翔來信或者來人了。我急忙請過假,小雅不知從哪借來一輛自行車,我騎上車子連夜往城里趕。半夜十二點(diǎn)前回到家屬院。胡長金手里捏著那個扁酒壺,正半躺半坐在床上等著我。我急不可待地問:“人來了?”他說:“人沒來,信和錢到了。”說著,他將寄來的信和匯款單遞給我看。信上寫道:
長金師哥:我們忙于上海、天津、武漢和廣州等地的演出,已有半年沒有回濟(jì)南了。今天剛到家就看到你的來信。因明日啟程去北京參加全國革命樣板戲匯演和展出,實(shí)不能前去看望你。等來日得便時再去拜望。今寄去人民幣一百元,請及時治病,盼早日康復(fù)。
師弟:榮翔于臘月二十日。
雖然方榮翔先生未能前來,我也挺給高興,何況還給胡長金寄來一百元錢。那時的一百元大鈔足夠買一間相當(dāng)不錯的房子。
怕他把錢花糟踐了,我握著匯款單說:“明天我去郵局給你把錢取出來吧。”他說:“我自個能取。”我說:“這錢是給你治病救命的,你可不能辜負(fù)了人家。”他說:“我是用它治病救命,一分也不能干別的。”我說:“用它打針還是買藥?”他說:“用來全部買酒喝。”我說:“你瘋了?”他說:“只有酒才能治我的病救我的命,不然我早就沒命啦。”氣得我沖出屋子,騎上自行車連夜回了四十里鋪。
我見過不少喝酒的,可沒見過他這樣喝酒的。我偶爾也喝酒,只不過是以酒做幌子,糊弄點(diǎn)好菜吃。有句話叫嗜酒如命,胡長金卻拿酒換命。還有他從不離身的扁酒壺,不離頭的舊軍帽,在我心里形成一團(tuán)越滾越大的雪球。我突發(fā)奇想地要揭開這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或許日后能寫出一部引人入勝的小說呢。
一天傍晚,胡長金手拿一根棍子把王立平追得滿院子跑,還聲言非要打斷王立平的狗腿不可。我拉開他們說:“這是唱得哪出啊?”王立平對我說:“他喝醉酒,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說找不到你了……我想死你了……我問他想的那個她是誰?他不說,我開玩笑地說,甭說,她是你相好的,沒準(zhǔn)是跟你搞破鞋的哪。他就跟我拼命了……”胡長金吼道:“不許你玷污她半個字!”這個女人是誰?我不得而知,但讓他如此大動肝火的一定是個非同尋常女人。
初露端倪在我剛成家的那年。胡長金隔三差五地來我家,他不進(jìn)屋也不落坐,只是站在門口,摘下那頂無冬無夏不離頭的舊軍帽說:“給我?guī)装衙装伞!钡谝淮谓舆^他的帽子時,我的嗓子被那氣味噎了一下,這帽子怕是有些日子沒洗過了。我從米袋里給他裝了滿滿一帽子米交給他,他從不說一個謝字地離去。一次他又來,我將家里的一個空米袋裝些米遞給他,把他的舊帽子留下來。我想待他走后好好地看看這帽子到底有何玄機(jī)。這帽子是灰色的,前面縫綴著兩個黑鈕扣。八路軍、新四軍和國民黨東北軍都戴過這樣的軍帽。可是,他卻不接我的米口袋,瞪著我說:“我的帽子呢?”我說:“口袋比帽子裝得多,再說你那帽子多長時間沒洗了,我洗洗再給你。”他急赤白臉地說:“糧食不要了,快把帽子還給我。我只好又在那頂帽子里裝滿米遞給他。”他仔細(xì)地看看后,捧著它慢慢走了。
那年大雪飄飄的時候。團(tuán)領(lǐng)導(dǎo)對我說:“老胡頭病得很重,因行動不便,在家里打滴流,讓我們幾個年輕人排個班兒去護(hù)理他。”我和王恒昌、王立平夜里住在他屋里,小雅白天看護(hù),我們幾個輪班兒照料他。胡長金自知生命不長,他感嘆地說:“我沒啥回報(bào)你們,夜里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吧,這個故事壓在我心里好幾十年了。”見我們贊同,他不喝水也不吃藥,從懷里掏出那個扁酒壺抿了幾口酒說:“你們知道尚小云嗎?”我們?nèi)α恕Uf:“誰不知道尚小云就等于不知道自己的爺爺。”他說:“你們都知道尚小云,卻不知道我哥哥,更不知道尚小云和我哥哥發(fā)生的故事。”我們有點(diǎn)懵:“什么什么?能把尚小云和你哥哥扯在一起?還能發(fā)生故事?”胡長金說:endprint
哥哥12歲進(jìn)尚小云先生辦的“榮春社”科班學(xué)戲。日本人攻占北京的時候,父親突然病故,全家人生活陷入困境。哥哥學(xué)不下去了,他必須務(wù)工做活養(yǎng)活五口老小。經(jīng)田和錢莊老板田大叔介紹,哥哥到商會吳會長府上做聽差。吳會長太太的侄女李曉雁當(dāng)時在北京女子中學(xué)讀書。因日本兵到處搜捕殺害共產(chǎn)黨和抗日人士,女子中學(xué)被迫停課,困頓在吳府的李曉雁更是焦灼萬分。她不但是學(xué)生,而且還是一個京劇戲迷。她不能上學(xué)是小事,她不能去戲園里看戲聽?wèi)蚰遣攀翘齑蟮氖虑椤K炜拗爸鋈ァλ曂撼龅墓霉脩┣髤菚L給想個辦法。在那個兵慌馬亂殺人如麻的時期,誰敢把一個小姑娘放出去?吳會長便托田和錢莊的田老板找一個梨園行的人來家里上做聽差,名義上是聽差,實(shí)際上就是教李曉雁學(xué)戲。哥哥天資聰明伶俐,為人又老實(shí)厚道,很得吳會長一家的賞識,拿哥哥就像自己家人似的。李曉雁對哥哥十分敬重,她比他小三歲,他們情投意合,明是兄妹暗是戀人。她跟哥哥學(xué)了三年多戲,技藝大進(jìn)。加上有吳會長的熱捧和運(yùn)作,楊曉雁儼然成了京、津京劇票界的紅角兒。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吳府人為等吳會長回來到夜里十點(diǎn)多鐘還沒吃晚飯。吳會長回來已是十點(diǎn)半鐘,他臉色特別難看,晚飯也沒吃,把太太和李曉雁叫到他的書房去了。誰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哥哥一直呆在樓下自己的住處。過了一會兒,李曉雁輕輕地走進(jìn)哥哥的住處,她問哥哥:“尚小云這個人怎么樣?”哥哥說:“人好啊。”她說:“怎么個好法?”哥哥說:“為人實(shí)在厚道,待人和善可親,治學(xué)嚴(yán)謹(jǐn),尊敬師長,多行善事,是個出了名的大好人啊。”李曉雁嘆息著說:“好人難得好報(bào)啊!”哥哥說:“怎么啦?”李曉雁低著嗓子說:“他得罪了日本人,人家要暗害他。”哥哥說:“到底怎么回事?”李曉雁說:“小野一郎司令請他到官邸唱堂會,連下三封請柬都被他以生病為由拒絕了。有特務(wù)報(bào)告,尚先生前些天還去了蘆溝橋?yàn)榭箲?zhàn)的中國軍隊(duì)演出來著。小野一郎派下十多名特務(wù)要?dú)⒑ι邢壬!备绺缯f:“你怎么知道?”李曉雁說:“日本特務(wù)人生地不熟,要吳會長由商會派兩個人為他們引路。”哥哥說:“具體在什么時間什么地點(diǎn)?”李曉雁說:“明天晚上八點(diǎn)鐘,在尚先生的家里。”哥哥說:“怎樣才可以救尚先生?”李曉雁說:“讓他趕緊離開家躲一躲。”哥哥說:“我能給他送個信嗎?”李曉雁說:“就看你敢不敢了”。哥哥說:“為救尚先生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李曉雁說:“你也是個大好人,尚先生有救了。”哥哥說:“你這大院把守森嚴(yán)夜里落鎖,我怎么出得去啊?”李曉雁說:“你出樓后走后院的柴煤房那條道,那里有兩個勤雜工,年輕的那個是小張,是看管后院的,一個中年男人叫老魏,是打更的,后半夜一點(diǎn)多鐘小張會到前院的崗樓里睡覺,老魏就守在打更房里不怎么出來了,你直奔東南角的小鐵門,這是小角門的鑰匙。千萬記住,凌晨四點(diǎn)鐘前必須返回來,否則就露餡了。”哥哥說:“這事吳會長知道嗎?”李曉雁說:“傻瓜,這事能讓他知道嗎?”哥哥說:“你怎么到這兒來的?”李曉雁說:“他正在客廳里接聽小野一郎打來的電話,我就跑到你這來了。”哥哥說:“放心吧,這事包在我身上。”李曉雁說:“我得趕緊回去了。”說著,她快步走出去。
午夜一點(diǎn)鐘,萬賴俱寂,一片漆黑。哥哥向后院的東南角小鐵門走去……
說到這胡長金突然不講了,他急劇地咳成一團(tuán)。我們幾乎同時從被窩里坐起來問道:“信送出去了嗎?”他擺著手說:“講不了啦。”我們問:“怎么啦?”他說:“沒看見我咳嗽成什么樣了?心臟病也犯了。”我們說:“那怎么辦?”他說:“快去給我買藥。”“買藥?誰去買?”他指著我說:“數(shù)你年輕,你去。”說著,他把那個扁酒壺遞給我。“啊,要我去買酒呀?三更半夜的,商店都關(guān)門了,去哪買呀?”他說:“我不管,反正你去想辦法。”我從被窩里爬起來,穿上衣服抓過酒壺,飛快地跑了出去。那刻,我感覺自己不是去買酒,倒像是給尚小云去送信兒的那個“哥哥。”
我手里拿著那個酒壺,在馬路上轉(zhuǎn)悠了好一陣子。商場全都關(guān)門閉店,飯店酒館也都息火打烊,黑燈瞎火地到哪去買酒?我心里叫道:“老胡頭啊老胡頭,你這不是坑我嗎?”說實(shí)話,我顧及的不是他能不能喝上酒的事,我想的是他哥哥是不是把送信兒送到了。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家住馬道胡同的同事楊三弦來,他也是個愛喝酒的主兒,前天我還見他在商店打酒來著,何不去借點(diǎn),明天買了還他就是了。在馬道胡同頂頭那家,我敲響了楊三弦的房門。睡意正濃的夫妻倆言語不清地問:“三更半夜的,誰呀?”我自報(bào)家門,他們打開房門讓我進(jìn)了屋問:“有急事吧?”我說:“沒急事怎會半夜三更地打擾你們啊”。他問:“啥事?”我說:“快借給我些酒。”他說:“你不喝酒借酒干啥?”我說:“急用,做藥引子。”他去廚房拿來酒瓶,我從口袋里取出那扁壺遞過去。他一愣說:“是老胡頭讓你來的?”我點(diǎn)點(diǎn)頭。他說:“不借。”我問:“為啥?”他說:“這老家伙糊弄我好多回了,昨天借了說今天還,明天借了說后天還,可一回也沒還過,我家快成了他的酒店了。”我說:“今天的賬記在我頭上,明個一早我就還你酒。”他極不情愿地用酒瓶往扁酒壺里灌酒,可是,瓶子里的酒倒光了,扁酒壺里還沒裝滿。我說:“要不再往里灌點(diǎn)涼水?”他說:“最好往里面撒泡尿,省得他老上癮喝不夠。”我笑著說:“他要是能喝上我的尿就更上癮更喝不夠了”。我們仨就大笑。
我拎著壺酒跑回去,胡長金接過酒壺咕嘟咕嘟地喝了小半壺。哎,怪不?他竟不咳不喘了,精神頭兒也來了。他摩挲一下嘴,接著往下講:
哥哥一口氣跑到尚家,叫開了尚小云先生的門對他說:“尚先生快…快…出去躲躲,明晚小野一郎要派人來害你……”尚先生說:“孩子,別著急,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喘息一會,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出來。尚先生聽后冷靜地思索一下說:“孩子,謝謝你來救我,我知道該怎么辦了,趁天沒亮你趕緊回去吧。哥哥走到門口還拉著尚先生的手說,尚先生您可千萬快點(diǎn)走……”
我們幾個忍不住地問:“尚先生得救了?”胡長金說:“尚先生得救了,哥哥卻遭殃了。”他又抿了兩口酒往下說:
小野一郎派去的特務(wù)撲了空,尚先生全家一夜之間不知去向,他斷定是吳會長泄漏了機(jī)密,甚至懷疑是吳會長親自放走了尚小云。第二天夜里,小野一郎率人沖進(jìn)吳府,將吳會長全家和傭人全抓了起來進(jìn)行審問。在審問時他們從哥哥身上搜出了那把鑰匙。小野一郎說:“這是什么的干活?”哥哥說:“撿來的,玩兒的干活。”小野一郎令人拿著鑰匙去開吳府各房間的門。一會,憲兵報(bào)告說,這把鑰匙打開了后院東南角的小鐵門。小野一郎冷笑一聲喝道:“是你放走了尚的!”哥哥不想連累別人,就說:“是我打開小角門給尚先生送的信兒。”小野一郎說:“你怎么知道我們的行動?”哥哥說:“是從你晚上和吳會長電話里知道的。”小野一郎說:“鑰匙的是誰給你的?”哥哥說:“打更的老魏睡下后從他衣服里拿出來的。”小野一郎說:“你受誰的指使?”哥哥說:“沒人指使,是我自己要干的。”小野一郎說:“為什么?”哥哥說:“尚先生是我的恩師,他教了我好多年的戲。”小野一郎把哥哥打個半死,把他關(guān)進(jìn)吳府后院的一個陰冷潮濕的地窖里,又派兩名憲兵在吳府看守,說是等抓住尚先生時一同發(fā)落。吳會長夫妻也被他們軟禁起來。李曉雁自責(zé)不己,說是她害了哥哥,要是自己去送信兒,然后和尚先生一家跑到外地去唱戲就好了。李曉雁是個有心計(jì)的姑娘,他買通了那兩個看守憲兵,每天送些好吃的飯菜給囚在地窖里的哥哥,她怕陰冷潮濕的地窖能使人癱瘓或致人喪命,不但給哥哥送去厚厚的被褥,送飯時還加上一點(diǎn)白酒為哥哥祛濕抗寒,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哥哥的身體沒有受到損害。endprint
駐扎蘆溝橋的抗日部隊(duì)知道了這個消息,立即派出一支由十八個人組成的營救隊(duì)前來解救哥哥。營救隊(duì)裝扮成日本兵潛入?yún)歉傻魞擅词貞棻晒Φ鼐瘸隽烁绺纾B李曉雁和吳會長夫妻一同解救出來。可是,當(dāng)他們走到石景山附近卻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日本兵仗著人多,把營救隊(duì)包圍起來。在激烈交火中,營救隊(duì)?wèi)?zhàn)士八人犧牲,吳會長夫妻也倒在血泊之中。營救隊(duì)?wèi)?zhàn)士奪下一輛日本兵的軍用卡車,殺出一條血路,沖出包圍,黎明時分回到蘆溝橋駐地。可是,哥哥身中數(shù)彈奄奄一息。李曉雁抱著哥哥痛不欲生。首長用車親自將哥哥送進(jìn)部隊(duì)醫(yī)院救治,曉雁留在哥哥身邊,為他熬藥、煎湯、打針、看護(hù)。哥哥身體漸漸恢復(fù)時,她給哥哥喂完飯總是設(shè)法弄點(diǎn)白酒給他喝。她說:“從記事起,媽媽就是這樣照顧爸爸的,酒這東西不但能祛風(fēng)御寒抗?jié)癖E€能壯氣提神促使血液循環(huán)哪。”
我笑著插話說:“你不會是說,你哥哥對酒的喜好傳授給你了吧?”胡長金不置可否地接著講故事:
哥哥恢復(fù)了身體,經(jīng)申請部隊(duì)首長批準(zhǔn)他和李曉雁同時參軍加入部隊(duì)京劇團(tuán)工作。他們整天成夜地奔波在為抗日軍民的宣傳演出中。那場悲劇發(fā)生在半年后。一天傍晚,他們正在為“尖刀營”的戰(zhàn)士們演出,日本兵派出三十多架飛機(jī)突臨上空狂轟濫炸。當(dāng)一顆炸彈落在哥哥和兩個演員的身旁時。李曉雁猛地沖了過去,推開那兩個演員,猛地?fù)湓诟绺缟砩稀讉€人被汽浪沖出去好遠(yuǎn),李曉雁被炸的血肉模糊,半條腿飛向空中。哥哥抱起她向醫(yī)院飛去。首長向醫(yī)院下達(dá)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救活李曉雁同志!”
李曉雁在醫(yī)院昏迷中了三天三夜。
戰(zhàn)事突然發(fā)生變化,日本人集結(jié)大量兵力,四面包圍蘆溝橋的抗日部隊(duì)。抗日部隊(duì)奉命向西南方向突圍轉(zhuǎn)移,部隊(duì)醫(yī)院隱蔽到永定河畔的一片小叢林里。離別時,哥哥摘下軍帽戴在李曉雁的頭上,把她的軍帽給自己戴上,吻了吻昏迷之中的李曉雁說:“曉雁,我一定會來看你!”說完,他隨部隊(duì)突圍轉(zhuǎn)移了。
我又笑著插話說:“李曉雁長得漂亮嗎!”胡長金說:“不是一般漂亮,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漂亮女人。不知為什么,我產(chǎn)生一種要見這個女人的沖動。”
“后來怎么樣了?”我們問。
胡長金喝下壺里的最后一口酒,再也不說一句話。
老胡頭快要不行了!這個消息是第二天晚上我們在凌水劇場為全縣“三級干部會議”演出時聽說的。我演唱京劇《海港》中高志楊的一個選段——“一石激起千層浪”。唱完剛下場,小雅把我拽到大幕后說,老胡頭說要見你有話說。我一路跑著進(jìn)了他的屋子。在床上躺著的他臉色烏青喘成一團(tuán)。他示意我到他跟前,我讓一旁的王立平和王恒昌趕緊去多找?guī)讉€人來。他用極其微弱聲音對我說:“對不起,有件事騙了你,我講的故事里那個‘哥哥就是我自己。”他指著身上傷疤讓我看。我拍拍他的手說:“你不說我也猜道了。”我問他后來去那個醫(yī)院找過李曉雁嗎?他說:“那個醫(yī)院被打散了,活下來的人沒有幾個。有的說,她在轉(zhuǎn)移的路上就死了,有的說,她被老家來的親戚接走了,我找了二十多年,還是沒有找到她。說著,他流淚了。一會兒,他哆哆嗦嗦地取出一張字條遞給我,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我不是無端的酗酒,也不是以酒消愁,而是睹物思人……”
我恍然大悟!
我說:“她老家在什么地方?”他說:“是東北松花江的。”他喘息了一陣說:“我不行了,最后求你一件事,我窮困一生什么也沒攢下,相依為命的是這個酒壺和這頂軍帽,這兩件東西都是李曉雁留給我的,求你幫我把它帶著一同上路。”我點(diǎn)著頭,眼淚也流下來。胡長金舒了一口氣,漸漸平靜下來。他沒有遺憾地閉上了眼睛。
可是,我欺騙了老胡頭,我沒有讓他帶走酒壺和軍帽。這兩件東西被我偷偷地拿走了。下葬時,曾有人問起過這兩件東西,我也佯作不知。
幾天后,我從縣醫(yī)院搞到一張:“急性肝炎,建議休息兩個月”的診斷書交給團(tuán)領(lǐng)導(dǎo)。然后,匆匆踏上了開往東北的火車,我要去松花江尋找那個叫李曉雁的人。
小雅追到火車站非要和我一起去,被我硬是攆下了車。到了車上我才弄明白,松花江是一條江,不是一個城市,也沒有一個具體站點(diǎn),它有南北兩個源頭,正源在長白山天池,北源在大興安嶺伊勒呼黑麓,總長近五千多里。李曉雁的家到底在哪兒呀?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從小生活的劇團(tuán)那個小圈子里,腦子里除了戲還是戲,對外面的世界竟知道的如此之少。我向人打聽,去松花江在哪下車?同座席的六個人笑翻了五個,他們說:“你沒買車票吧?”我說:“為趕車沒來得及買,待打聽清楚再去補(bǔ)票不遲。”他們說:“你去松花江的什么地方?去干什么?”我就把胡長金的故事講給他們。他們說:“你真是傻得可愛,跟一個死人較什么真兒?”我說:“那不是一般的死人,是一個流過血,受過傷,為國家為人民作過貢獻(xiàn)的人,當(dāng)然較真兒。”坐在靠窗位一個解放軍軍官說:“小老弟,我理解你更支持你,但是你這樣大海撈針是不行的。”我問:“怎么辦?”他說:“你先到沿江的省、市、縣三級民政部門去找,那里對各時期、各年代的入伍軍人,抗聯(lián)戰(zhàn)士,甚至對民間的抗日團(tuán)體及愛國人士都有登記和記載,只要名字沒記錯,都是可以查到的。”他說:“下一站就是吉林省境地了。”我謝過他就下了火車。
五十多天,我從吉林省境地走到黑龍江省轄區(qū),嘴里哼著:“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沿著松花江岸走了21個城市(包括縣城)32個鄉(xiāng)鎮(zhèn),60個村莊,還是未能找到李曉雁的一點(diǎn)線索。
松花江的風(fēng)好大好硬喲,它刮去了我臉上一層皮,又吹起了我滿嘴大泡。正當(dāng)我?guī)еz憾要往回返的時候,順東鎮(zhèn)民政助理老肖找到我住在火車站不遠(yuǎn)處的小旅店里。他告訴我樺木林子村有個榮復(fù)轉(zhuǎn)退軍人,抗戰(zhàn)時期曾在京、津、冀一帶加入抗日隊(duì)伍,多次參加同日軍的戰(zhàn)斗,傷殘后被姐姐接回家來,情況和我要找的人相似,但此人的姓名卻不相符。我說:“她姓什么叫什么?”老肖說:“她姓歷叫小燕。”“歷小燕……李曉雁……”我念叨著,心里猛地一亮說:“歷小燕可能就是李曉雁,只是音同字不同罷了,走,快去找她。”老肖從農(nóng)機(jī)站借來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將我們“突突”到離城三十里余路的樺木林子村。村主任把我們領(lǐng)到村東頭一間茅草屋門前,一個叫小鳳的姑娘打開房門,把我們接進(jìn)屋,見到了那個躺炕上叫歷小燕的女人。她面部嚴(yán)重走形,沒有了眼睛,眼窩塌陷成兩個洞,整個嘴唇都不見了,牙齦裸露在外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多虧村主任路上作了提醒,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