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陜峰
我順著濕漉漉的鋼軌、踩著油木枕和碎石砟行走,是對陜南最初的印象。一切都是潮濕的,大山的霧靄、水田的白煙、空氣的濕氣,漸漸沉淀成我記憶中關于陜南的獨有的情愫。
鐵路兩邊也有農舍,不像平原上人家的齊齊匝匝、村落群居。只是,一塊水塘、幾尾肥鴨,滿眼的荷葉碧綠和花團芬芳,有幾間黛青色的房屋,白的是墻、灰的是瓦,似乎是土地上生長出來一般,和稻田、溝渠、草木乃至遙遠的山色融合在一起。也有山坳坳或山梁梁上的人家,總是臥著一只土狗,呲牙咧嘴、旺旺叫喚,雞也不受打擾,邁著碎步,在房前屋后的草叢柴堆中閑走或找食兒。房前擺著各種農具,叫上名和叫不上名的皆是土灰色,是手掌和身體千百次摩挲后的光溜溜的,在雨天泛著柔和而深沉的光芒,似乎是農人裸露的脊梁的顏色。
我沿著平行的鋼軌和咯腳的道砟行走,眼前是起起伏伏、高高低低的山丘,都是林木青翠、野草鮮亮,濃墨綠意的,一味發散著油光。鐵路之下有一條清亮亮的小河,順著白光光的石頭,在山腳下拐一個彎,由一個村落流向另一個小鎮。倘若一場大雨,河水一夜之間暴漲起來,渾濁黃色、聲音咆哮,裹挾著木頭、柴草甚至鳥獸的尸體,呼啦啦占滿了整個山谷,幾乎要蓋過山頭和鐵道一樣。
說起來,我骨子里也含有陜南的基因。我的外婆就是從山陽的大山深處走出來的,以至于多年之后,母親探親歸來,非常感慨,不知道那里的人蓋房子,磚頭瓦塊、沙石木頭怎么運上山的?也不知道那么陡怎么樣耕作能收幾斗啊?巴掌大的一扇天,地無三分平,到底沒有我們平原平整,就是去當縣長老爺,也沒有咱這舒坦啊!少年的我,當時很不以為然,咱們這平坦坦的一塊地,一眼望不到邊邊,有什么意思啊,大山峰巒疊嶂九曲十八彎水聲潺潺響,那不是畫中世界嗎?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這樣的生命感悟還在痛苦的淬火。然而,對于陜南,我多了一份親情和熱絡,我見青山多嫵媚、青山見我應如是。過了秦嶺,風景一幕一幕,突然出現的一掛瀑布或一汪水泉,山背后的白墻灰瓦和老樹新花,總能讓浮躁如塵的心靜下來、慢下來、沉下來。
那時,我不過二十出頭,人生的第一步是從陜南邁開的。
我從關中出發,經過那條略顯古老的寶成鐵路,從陽平關一路向東、橫貫陜南,鉆山洞、過橋梁,和漢江一次又一次的親密接觸,在勉縣、城固、洋縣、西鄉、石泉的小城里轉悠,在晏家壩、王家坎、白龍塘、澗池鋪、梅子鋪等潮濕的小站停留,直到到達了安康。不知穿越了多少的城鎮和村寨,也不知道驚動多少走獸與蟲鳴?一過秦嶺,塵土飛揚、灰暗蒙蒙的故鄉遠去了,土腥味淡了、散了、沒了。大山的另一邊,總是沾染了太多的水氣和潮濕,步調輕慢一些,動作和緩一點,言語溫柔幾許啊。去陜南,似乎是回歸內心深處的一個所在,或者遠古的先人就從這片土地出發,最終落腳在關中平原,漢民族的名號不就是來自那山那水嗎?
整個青年時代來來回回、反反復復,總也繞不開陜南這塊地方。我在小河溝里摸過螃蟹,夜半時拿著手電筒在稻田里明晃晃地誘撲黃鱔,到底掌勺的同學廚藝不濟,一把鹽失了水準,把我們咸得一碗湯兌了兩碗水也無福消受。那是在陽平關的代家壩。我在勉縣一中的門前駐足,路邊的水杉高聳入云天、綠蔭遮滿地,諸葛丞相的祠堂總是那么煙霧裊裊、神秘莫測。我在凌晨四點匆匆下了火車,還是小雨,還是冰涼涼地下個不停,濕了行李,冷了心情。我從三列火車底下摸黑爬過,稀里糊涂闖進了單位所在的招待所,敲開了門就算入了伙。那是西鄉的火車站。我在五里鋪的車站也住過一年半載,沒日沒夜的火車轟隆隆、地面和床板來回搖晃,讓人生厭直至適應,最初離開后的幾個夜晚卻是失眠到天亮。我在漢江河的南岸,在陽光的金色和水面的粼粼的融為一體的午后時光,在麻將稀里嘩啦一浪高過一浪的聲音中,在挖耳朵的輕手輕聲慢條斯理的動作中,幾乎醉在了大江東去的楊柳岸上,那一年,我在安康。
去陜南多少趟,早已記不清楚了。
后來,我在修建西康鐵路時做技術員。2001年的冬天,一個雪夜的凌晨,我從秦嶺北麓的青岔站出發,去秦嶺南邊的營盤站搶險。我坐著簡易電瓶車,被風雪裹挾著,小爬蟲一樣的,哐當哐當進入了18公里長的隧道。那么悠長的洞子,只有小爬蟲兩道昏黃的光束,走得愈加深入,也就愈加溫暖、氣味也中和。小爬蟲和鋼軌的摩擦聲在巨大的空洞中放大嘈雜到極致。線路尚未通車,更顯得空曠而宏大,干干凈凈的道砟在車頂的映照下幻化成影影綽綽、斑斑駁駁。這是在大山的腹中,頭頂幾百米乃至上千米的山谷峰巒,那該是極寒冰凍、積雪不化、草木肅穆的景象嗎?就這樣慢悠悠、晃蕩蕩一路走下去,只有一條道、兩根鋼軌,直到遠遠的一朵幽藍幽藍的光亮閃動,漸漸地近了,洞口也大了,亮光也強了。終于出了隧道,山頭還是一個接著一個,卻是那么親切隨和,沒有雪、也沒有風,偶爾從身邊滑過的山中人家的燈,讓懸在半空的心落到了身上。
我去探望工作中的弟兄們,守著兩條鋼軌的爺們,生活枯燥、工作乏味,可他們堅持著、努力著,也大碗喝酒,甚至有人勾搭上小鎮上最漂亮的姑娘,鬧出許多難舍難分的故事來。
西安至漢中的高速公路通車后,也曾坐長途汽車,也自個駕車前往,一路彎道層出不窮,依著山勢、順著河道,穿越一個個或長或短的隧道,有突然出現的一脈清泉,亮閃閃掛在眼前,有屋檐下風干的包谷、紅透了的柿子,惹人喜歡,但彎急坡陡、步步驚心,讓人難以放松。三十歲來臨之前,我專程去漢中拜會一位詩人擬或是作家。他清瘦摸樣、披肩散發,有點兒“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的感覺。那晚吃的是火鍋,說的是閑話,這人清淡卻也熱乎。
穿越秦嶺的另一條高速,也和鐵路一樣的十八公里的長隧道。我去柞水溶洞和鳳凰古鎮游玩。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卻對溶洞中坐化的兩名道人保留一種莫名崇敬,是什么樣的機遇和信仰讓他們能夠獨守陰森洞穴?到底是遁世隱居還是悟徹大道呢?鳳凰古鎮的徽派建筑,和更遙遠的江南發生了某種靈魂深處的維系,四水歸堂的院落和關中的半邊蓋廈房小院,也有某種神交與合拍嗎?
陜南距周秦漢唐的帝國中心長安如此之近,不過三五百里,卻是翻山越嶺、道阻且長,沒有了王朝煌煌不可一世的喧囂、富貴和驕奢,也沒有帝國崩塌后的刀光、涂炭和鐵血。
陜南人保留著一種古樸與美德,從古到今,生活不過如此,生活本該如此,似乎山河平川,也都自得其樂,那分子從容不迫與自甘寂寞,好似夏夜里搖著大蒲扇的村翁老者,又像跋山涉水攀爬懸崖的采藥少年。
在陜南,最常見的一種美麗的優雅的鳥,是白鷺。一行白鷺上青天,這情形難得一見。我曾經在牧馬河畔的淺灘見過一只白鷺,周身雪白、獨自覓食,站在水中央、或閑走移步,都是羽化仙子的氣象。那段時間,我獨自站在西鄉縣城的石拱橋上,身邊來來往往的鄉民和城里人,也有牛肉干、干花菇的唱歌一樣的叫賣聲。我一連幾天靜靜地守著牧馬河,一連幾天看著那只白鷺。他(她)從來都是自顧自地在淺水或灘地,駐足、眺望,拍打翅膀、低頭噙水,也會撲棱棱飛上晴天,盤旋或滑翔,繞過矮矮的山頭,掠過透明的河水,又回到那塊似乎最熟悉的地方。有人說,他(她)的伴侶死去了,從此就獨自一人長久地留在這里。更多的白鷺,在水塘里、稻田間、山林中,三三兩兩,或成群結隊,常常能遇見的。一色的雪白、一樣的纖長、一般的優雅,一如往常的自在,和那些灰的屋頂、綠的田野、鏡子樣的水面,和腳步悠閑、神情散淡的陜南人融合在一起。
最金貴的,當屬在陜南保留神奇種群的朱鹮鳥,不同季節的白的、灰的、粉的朱鹮,都是見過的。為什么朱鹮在茫茫的西伯利亞、停止戰火的板門店,國境以南太陽以西的北海道沒了蹤影,偏偏在秦嶺南麓的山林留下了一支,并最終擺脫了滅絕的危機呢?我在洋縣的保護站里如此近距離地觀察朱鹮,操著當地口音的游客居多,都是嘖嘖稱奇,心里也泛著別樣的幸福和自豪吧。“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清泉不飲”,在這這封閉的大山懷抱,在水草豐美的漢中盆地,能夠最終得以棲息,這不也是陜南人的生活寫照與精神歸宿嗎?
于我而言,雖然沒有細細打量、細細思量這片土地,都有一鱗半爪的模糊印象,但我依然想用粗陋的文字來書寫。
兒時,我看見了山,總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長大后,我工作的第一站就是陜南。我像那只不安分的猴,自己也不清楚,最后的一根苞米還留在懷里了嗎?只是,腳下沾著的陜南的泥土和塵埃總是輕易掠不掉,眼中點染的霧氣和風煙也難吹散,有時會莫名回想起陜南的那些人那些事,掛在灶房屋梁上染了煙火色的老臘肉,爐膛里噼里啪啦響動著的木炭的火苗,擬或是山溝里一聲清亮亮、脆聲聲的山歌子,還有黛青色的水牛背上安了家的小鳥兒——
陜南的印象是細碎的片面的凌亂的難以言明的只字片語的,陜南的印象更是頑固的深刻的厚重的某種觸及到心靈深處的。沒有在一戶地道的陜南人家住過的,沒有吆喝著水?;蚴窍碌夭逖硎盏?,總是一個個工棚,租住的臨時的空房,又換了一個個房間的賓館,最親近的是在一個老鄉家,他們在后屋,我們在前面,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大屋子里,各是個各的伙房灶具,說到底生活和習俗沒能黏糊在一起。那家有兩個男孩,經常和我們這些工人們耍在一起,也學我們的普通話連同葷素難分的言辭。那家的大兒子叫“婷”,我就說你為什么要寫一個女字的偏旁呢?叫“亭”是何等的干凈利索。我甚至正兒八經地向他的父母建議,得到的只是幾聲叮叮當當的笑聲。那孩子到了今日,也該是半大小伙了,不知是走出大山去城市求學,還是出門打工去了他鄉,還是守著鐵路守著安康乃至娶了媳婦生了娃娃呢?我們在他家的天臺上打撲克、點煙、碰酒,發著牢騷、說著段子、咒罵著天氣和領導,又像水牛一樣,在風雨吹打的初春拾掇工具頭也不回地奔向下一個工地,最終收拾了鐵架床、木箱子連同衣服行囊坐上汽車轉了火車一溜煙走了。臨走前,我回頭端詳屋子,空空如也,幾張舊報紙翻騰著身形,能聽見自己的聲音,有點莫名其妙的沙啞,墻壁所發出的回聲也是如此。
也有那么幾個陜南人讓人常常掛念,有的沒了聯系,不知身在何處,卻還是小心眼地念叨和懷念。那個長得和油條一樣的被嘲笑孩子不是親生的城固老哥,總是嘿嘿一笑,懶得理會。他購置了一大堆社會學的書籍,收聽著所謂的反動的外國的敵臺廣播,淘汰的收音機裝了一籮筐,問哪里的新聞,問事件背后的來龍去脈,他一張嘴,總是干脆的擲地有聲,令人目瞪口呆。他一年又一年混搭著,活得富足,卻也窩囊。有一個永遠衣衫單薄乃至被褥如同紙片一樣的少年,如今也該人到中年了,賺的錢從來一分也舍不得花,據說供養著一個不是妹妹卻是妹妹的高中生,直到人家考上了大學,真的成了他不是妹妹的妹妹。他還是那樣的活法,據說如今在西安做生意,如此偌大的城市,早沒了音訊。還有一個講話結巴說是自小跟著磕磕絆絆的表哥玩耍落下的毛病,比我年長些,有一雙兒女。和中國的無數個家庭一樣,女人在養兒子女兒,還養了娃娃魚,男人在外面干活賺錢,也有兄弟妯娌婆婆媳婦的糾纏,更有東家借錢西家還賬的一地雞毛,城市的擴張從來也不停息,已經蔓延到他的家門口。
多年之后,我到了伙計的家里。房前屋后皆是桔子、櫻桃、枇杷之類的樹木,拴了兩只惡狠狠的土狗,叫聲洪亮、動作歡實,騰起一片細土,讓人卻了腳步。當天吃的是新糶的香米,還有土雞蛋、臘肉,沒有上過化肥和農藥的青菜,院子里剛剛還咯咯叫的公雞,誰想響午就熱騰騰上了桌,這是我和陜南最深刻的聯系吧。當年,我認了門干親,孩子永遠是地地道道的陜南娃娃,如今早早爬在電腦前戴上了厚實的玻璃片片。
最近一次去陜南,是參與一場婚禮,作為娘家人的客人,先是結結實實吃了三天的家常陜南菜,最值得稱道的當屬早間的菜豆腐,要加上香椿做的小菜,還有中午的熬肉,皆是用快要失傳的大黑鐵鍋熬制出來的,燒的是紅紅的木炭火,用的是氣勢足的鼓風,豎起一根白煙黑煙一起冒的煙囪,好大的場面啊。三天時間,發煙遞水、男人們聚在一起聊天扯閑;女人們看嫁妝,紅包鼓囊、一起歡喜。打牌的打牌,自然少不了賭起錢來,喝酒的喝酒,女主人拿出自釀的葡萄酒和黃酒,抽煙的抽煙,和新娘的父親拍著肩膀握著手掌,一陣陣風一樣的笑聲,盤旋在院落。院子里人來人往,一撥人開席,一撥人散場,煞是熱鬧啊。到了正式的婚禮宴席,反倒沒了陜南的特色。只記得折磨新郎官那邊的公公婆婆,少不了幾多成心設計的啼笑皆非的游戲和節目來,只看見親戚朋友們一個個前俯后仰、捂著肚皮、揉著胸口、含著淚水的笑開了。
我看著這一切,倒像不是來參加婚禮的,而是觀看一幕宏大的活色生香的陜南大戲。我笑了,這才感到自己是個外鄉人,于陜南縱然再多的情愫與熱絡,也只平添了幾分印象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