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芃興 陳東平
(1.中國人民大學 財政金融學院,北京 100872;2.南京農業大學 金融學院,江蘇南京210095)
農村民間借貸是農戶融資的主要形式。經驗表明,農村民間借貸存在零息借貸和高利貸并存的現象。單純從借貸交易本身分析,“零利息”借貸現象顯然與經濟學中的“理性人”假設不符,相關研究對“零利息”借貸現象的解釋是借款農戶支付的是人情成本而非現金利息(葉敬忠等,2004;王芳,2005;金燁、李宏彬,2009),人情成本只是借款者為獲取資金而支付的無形成本,然而從貸款者來看,貸款者為什么愿意因為借款者虧欠自己“人情”而放棄現金利息?對民間借貸中存在高利貸的解釋,有的學者認為小農經濟中偶然或異常的事故使得農戶的生產條件無法通過“通常的生產過程得到補充的時候”,高利貸便從此“趁虛而入”;也有觀點認為小農的生存經濟狀態使得農村信貸的供大于求,并且小農生存經濟信貸存在高風險,這使得貸款利率較高;另外相關研究結論認為基于“熟人社會”基礎的民間借貸具有節約信息成本、交易成本及有效的監督機制的優勢,這使得高利貸的貸款風險并不高,高利貸存在的原因是因為農戶貸款需求的利率彈性較小。上述關于農村民間借貸中存在“高利貸”現象的研究大多基于借款者資金用途的視角,然而現實中“零利息”借貸和“高利貸”借款用途并沒有顯著的差異,兩個實行零息借貸或是高利貸的農戶在后續的借貸交易中一般持續的采用零息借貸或高利貸,貸款利息不隨借款用途的改變而改變,這表明借貸利率可能與交易雙方而非與具體的交易內容相關。借方農戶如何選擇貸方農戶?貸方農戶如何根據借方農戶的借款請求做出貸款決策?借方農戶和貸方農戶如何發生“匹配”?回答以上問題對于解釋農村民間借貸交易形成的內在機理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農村客觀上存在正規金融和非正規金融并存的二元金融結構,農戶在兩個并存的金融市場中的融資行為一直是眾多學者研究的重點。不同于農戶在二元金融結構市場中行為的研究,從更微觀的角度單獨研究農戶民間借貸行為并對農戶借貸的內在機制、利率安排提出符合邏輯的經濟學解釋同樣為相關學者所關注。
Basu(1983)對農村的借貸關系研究發現,借貸關系背后存在出借方對借入方的可控性,為了控制農村金融市場中的“風險”,借貸關系就在已經形成的社會網絡中發生的。Nagarajan和Meyer(1995)研究了菲律賓非正規借貸市場中借貸雙方的職業匹配問題,具有相關職業的借貸雙方可以內部化交易成本,自發發生匹配。張海洋和平新喬(2010)發現農戶民間借貸行為按收入標準匹配,即富人將錢借給富人,窮人將錢借給窮人,富人與窮人之間很少發生借貸,并基于不同收入群體資金的機會成本和投資效率對上述現象進行了解釋。匡樺和李富有等(2011)認為在民間借貸活動中,貸款者給予借款農戶貸款是基于收獲利息和“人情關系”,即“這次我借錢給他,他下次應該借錢給我”的邏輯,并進一步運用博弈模型分析發現農戶的聲譽是非正規金融市場中貸款利率的重要影響因素,農戶的聲譽水平與借貸雙方關系的親密程度正相關,即雙方關系越親密民間借貸的利率會越低。
上述研究揭示了農村民間借貸中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借貸交易可能按照借貸雙方所擁有的某種特征(可能是可控性、收入、職業或是“親密程度”等)匹配發生。但已有對農戶借貸行為的研究大多只涉及借貸交易本身,如果借貸雙方只考慮資金的投資效率和機會成本將無法對農村大量存在的零息借貸做出解釋。同時,溫銳(2004)對清末民初(1900-1930)贛南和閩西鄉村民間借貸的統計資料分析發現,“不僅雇農、貧農、中農因生活周期性或特殊困難向地主、富農和宗族公堂借貸,也存在著富裕階層之間(即地富間、地富與商人間、富農之間、地主之間和商人之間)的商業性借貸與遇紅白喜事、天災人禍的特殊借貸,還有貧農間、中農間和中貧農間少量的小額生活費用的短期周轉性借貸”。由此可見,農村借貸并未必然呈現簡單的按照收入或是職業匹配現象。同時已有關于借貸的發生及貸款利率的厘定與人情關系緊密程度相關的研究結論(如匡樺和李富有,2011等),并未對抽象的人情關系在借貸中的作用機制做出深入探討,即人們為什么有時愿意為了“人情關系”而放棄利息收入(零息借貸),有時卻毫不關注“人情關系”(高利貸)。眾多農村金融領域研究表明社會資本在民間金融和風險分散中的重要性,如陸銘(2010)、童馨樂等 (2011)。借鑒 Bardhan 和Rudra(1978)、Bell(1988)等用關聯交易的觀點研究農村民間借貸行為,本文認為農村民間借貸嵌套于農村多種社會交易之中,民間借貸與農村社會交易活動緊密相關,研究農戶民間借貸行為需要考慮其他社會交易的影響。基于此,本文構建借方農戶選擇貸方農戶及貸方農戶根據借方農戶做出貸款決策的借貸交易模型,并通過對農村民間借貸典型案例的剖析驗證借貸交易模型的合理性。
“社會資本”的概念是在法國學者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關于社會空間的研究中逐步完善的。從1968年布爾迪厄引進“心智習慣”到1977年布爾迪厄與帕瑟龍(Passeron)合著《再生產》并提出“文化再生產”建立了文化資本如何形成以及其如何衍生出權力關系的理論體系。此后,在《Distinction》一書中,布爾迪厄將資本視為在實際中可以藉此獲利的一系列資源和權力,包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等。社會資本是“實際或潛在資源的集合體,他們與或多或少制度化了的相互認識與認知的持續關系網絡聯系在一起……通過集體擁有的資本的支持提供給他的每一個成員”(布爾迪厄,1997)。布爾迪厄(1986)認為“某一主體擁有的社會資本量取決于他能有效動員的關系網絡的規模”。然而布爾迪厄認為其主導作用的仍然是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只是起到“強化劑“的作用,雖然這種作用本身也很重要。
科爾曼(Coleman)在布爾迪厄社會資本理論的基礎上,對該理論作了擴展。Coleman(1990)從功能視角對社會資本進行了界定,社會資本的多種功能都“包括社會結構的某些方面而且有利于處于某一結構中的行動者——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行動者——的行動。”社會資本同其他資本一樣也是生產性的,“使某些目的的實現成為可能,而在缺少它的時候,這些目的不會實現”。并且社會資本并不是完全可替代的,不同的社會資本形式往往與具體的活動相聯系,“有些具體的社會資本形式在促進某些活動的同時可能無用甚至有害于其他活動”。同時,社會資本具有公共屬性,它有利于某個社會結構中的所有成員,而且社會資本往往不是刻意產生的而是常常依附于其他活動。
從布爾迪厄(Pierre Bourdieu)到科爾曼(Coleman)關于社會資本的論述,均比較認同社會資本是在社會聯系中可以為社會主體帶來利益的稀缺性資源,這些資源包括權力、地位、財富、資金、學識、機會、信息等等。一種社會聯系是社會主體為某一社會組織、團體的成員,從而共享組織或分享其他成員的社會資源;另一種社會聯系是指社會網絡,通過人際交往、交流而不存在正式或邊界清晰的組織條件下逐漸形成社會資本(邊燕杰、丘海雄,2000)。
社會資本理論概括了社會資本的定義、產生和功能,然而這一理論仍然著眼于單個社會主體,對于具有不同資本的社會主體為什么會有交換行為并未給予充分回答。關于社會交換行為,美國社會學家霍曼斯(George Casper Homans)的《社會行為:它的基本形式》和彼得·布勞(Peter Michael Blau)的《社會生活中的交換與權力》被公認為該領域的經典著作,兩者觀點的共同之處均是承認小群體中的個人是由于期望得到各種報酬而被吸引到相互交往之中,這里指的報酬包括愛、榮譽、社會地位、美的追求等可視為內在的報酬以及金錢、服務、商品等外在報酬。當然布勞和霍斯曼也存在分歧,主要關于復雜的社會交換行為并不等同于小群體的交換行為,從而引致出復雜的社會和權力結構。
社會學理論對于民間借貸這種經濟行為存在較強的解釋力。依據社會資本理論,凡是屬于某一家族的成員均會分享該家族或是同一家族的其他成員的社會資本;基于社會交換理論,不同的社會主體之間的交換行為均是以獲取報酬為前提,進而形成不同的家族成員之間基于社會資本的社會交換行為,這種行為涵蓋了農戶之間的民間借貸行為。
1985年新經濟社會學代表人物發表了新經濟社會學誕生的標志性文章《經濟行動與社會結構:嵌入性問題》,提出經濟行為的社會化嵌入的分析范式。“嵌入性”分析范式的提出,修正了經濟學和社會學關于經濟行為的基本假設,為討論經濟行為提供了非常契合于現實及新穎的分析范式,為構建更加具有現實意義的經濟分析提供了依據。
Grannovetter(1985)的“嵌入”分析范式廣泛應用于跨國公司的“本地嵌入”研究、公司治理研究、產業集群研究、企業融資研究等多研究領域。中國農村民間借貸與農村社會鄉土意識、家庭圈層結構緊密相關(張杰,2005),農村民間借貸不同于商業信貸因其具有典型的農村社會特征,社會資本理論和社會交換理論與嵌入分析范式在農村民間借貸行為分析中存在天然的契合性。
徐曉軍(2009)以鄂東鄉村艾滋病人社會關系重構為例證明了當前農村社會存在著明顯高度情感化的家庭“內核”和高度利益化的“外圍”,這種“利益”不只表現為經濟利益,而是一種功利化的體現。社會關系以“自我”(核心家庭)為中心,在核心家庭之外,利益關系遠遠超過血緣、地緣及其他人倫關系的重要性(宋麗娜和田先紅,2011等),農戶在參與家庭外社會關系時表現為明顯的功利化。基于已有農村社會關系的研究,本文假設農村民間借貸過程中借貸雙方會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做出借貸決策。
農戶之間存在經濟交易和社會交易。農戶間的經濟交易表現為民間借貸、雇傭關系、商業交易等,但是最主要最普遍的是民間借貸,尤其是在市場化程度較低、經濟較為落后的農村,雇傭關系和商業往來較少。即使在經濟較為發達的農村,雇傭關系僅表現為多數人(雇工)與某個人或某幾個人(雇主)之間的關系,商業交易表現為多數人與工商業主之間的交易往來,而民間借貸關系則在不同收入階層、不同行業農戶之間廣泛存在,為此,本文在研究農戶民間借貸行為時忽略其他的經濟交易行為旨在探究民間借貸的一般性行為。在中國農村,農戶呈現“社會化”小農(徐勇和鄧大才,2006),農村社會交易較經濟交易更為廣泛,涉及到婚喪嫁娶、休閑娛樂、矛盾調解、民俗宗教等多種事務,農戶之間的社會交易的客體是農戶所擁有的社會資本。關于社會資本的定義,目前學術界尚未形成統一認識,P.Bourdieu和J.S.Coleman(1991)認為社會資本是個人擁有的社會結構資源;社會資本是實際或潛在資源的集合體,通過集體擁有的資本的支持提供給他的每一個成員;本文借鑒P.Bourdieu和J.S.Coleman(1991)的觀點,將社會資本視為個人所擁有的社會資源,但在農村“家庭”中個人的社會資本受到“家庭”其他成員的“支持”,即“家庭”內部成員之間客觀存在著社會資源的共享。這里的“家庭”是對農村存在緊密的血緣、親緣關系的群體的統稱,即可以被外人視為“一家人”的“家庭”群體。類似的觀點在相關研究中已有體現,諸如褚保金和盧亞娟等(2008)等在研究農戶社會資本對其民間借貸的影響時均將農戶的社會資本與“家庭”其他成員所擁有的社會資源、農戶與“家庭”其他成員的關系緊密程度相聯系。根據社會資本理論,“家庭”其他成員及農戶自身所擁有的社會資源總量決定了可供“家庭”成員“分配”的社會資本量;農戶與“家庭”其他成員間的緊密程度決定了農戶可以“分到”“家庭”其他成員社會資本量的比例,緊密程度越高農戶可以“分到”的社會資本量越多。農戶憑借自身的社會資本參與社會交易的“分工體系”,如農村普遍存在著婚喪嫁娶的“管事人“、調解矛盾的“說事人”、民俗宗教活動的“主事人”等,這些人在農村社會中占據重要地位。同時科爾曼(Coleman)的社會資本理論表明社會資本的功能之間并不存在完全的替代,每種社會資本存在特定適應的社會活動。在農村,充當“管事人”角色的農戶不見得可以做好“說事人”,可以擔當好“說事人”的農戶可能難以勝任“主事人”,任何一個農戶都擁有多樣化社會資本的集合,不過各種社會資本的量可能存在差異。不同于以往研究農村民間借貸行為的研究,即將農村民間借貸視為孤立的經濟交易,或是只考察民間借貸的影響因素而忽視借貸決策的形成過程,本文根據社會交換理論,依據經濟行為的社會結構嵌入分析范式,將農村民間借貸視為農村更大范圍的社會交易的一部分,進而構建如下借方農戶和貸方農戶借貸交易模型:
假設農村存在典型的互為“外核”成員的農戶A和Bω(ω=1,2,3…)。A和Bω(ω=1,2,3…)基于經濟交易和社會交易綜合收益的最大化做出決策。現農戶A具有借貸需求且貸款無風險,Bω(ω=1,2,3…)均有足夠的資金可以滿足其貸款需求且為A所了解。本文借鑒P.Diamond、D.T.Mortensen和C.A.Pissarides對勞動力市場進行分析運用的“搜尋-匹配”思想,將農戶借貸交易視為過程“借方搜尋貸方—貸方決策—借貸雙方匹配”。
設A需要本金DBω(ω=1,2,3…)向(=1,2,3…)借款,期限為T,假設Bω(ω=1,2,3…)資金的機會成本均為r*,Bω(ω=1,2,3…)以利率rω(ω=1,2,3…)貸款給A,不存在Bω(ω=1,2,3…)不貸款給A的現象而只是貸款利率的厘定問題。但rω(ω=1,2,3…)應該不高于A從其他渠道貸款(包括正規金融)的最高成本(包括貸款利率和相關交易成本)。Bω(ω=1,2,3…)在tω(ω=1,2,3…)期后可能會使用A的社會資本,A向任一Bω(ω=1,2,3…)提供的社會資本αiω(ω=1,2,3…n)表現為對相應的rω(ω=1,2,3…)的“逆向反饋”,即αiω(ω=1,2,3…n)均為rω(ω=1,2,3…)的減函數,A付出社會資本αiω(rω)的損失為ηi[αiω(rω)](即農戶A因參與Bω相關的社會交易的時間成本以及其他可能的損失),相應的等價經濟損失為γAηi[αiω(rω)],則考慮到貸方與借方社會交易概率及時間價值,借方農戶A預計因從貸方農戶Bω(ω=1,2,3…)貸款后付出社會資本的經濟損失為。對于任一Bω(ω=1,2,3…)相應的收益函數為μiω[αi(rω)](i=1,2,3…n,ω=1,2,3…),并且假設邊際社會資本收益遞增和邊際反饋程度遞減,即隨ai(i=1,2,3…n)增大而增大,隨rω增大而減小,這是因為經濟學中諸如邊際勞動產量遞減現象很難在社會交易活動中出現,在社會交易中參與人之間相互合作、協同“生產”,并且沒有諸如“資本”等其他要素的束縛,例如民紛調節往往是多人參與、建言獻策,婚喪嫁娶活動也是幾個“管事人”共同掌管,新的社會資本的進入會與原來的社會資本相互合作發揮更大的作用,因此本文認為邊際社會資本邊際收益遞增。同時,經驗表明借款人對初始利率較低時利率提高的敏感程度要高于利率較高時的敏感程度,借款人提供給貸款人的邊際社會資本量絕對值遞減。
1.借方農戶A對貸方農戶Bω(ω=1,2,3…)的“搜尋”過程
假設A認為任一Bω(ω=1,2,3…)于期后因社會交易會使用A的各種社會資本的概率為。且A估計:Bω(ω=1,2,3…)認為A給其提供的社會資本集合為,A和Bω(ω=1,2,3…)均無法預測到會發生其他相關交易,A預計Bω(ω=1,2,3…)使用A提供的社會資本的收益函數集合為

于是A預計Bω(ω=1,2,3…)的總收益函數為

其中為A預計Bω(ω=1,2,3…)的社會交易單位收益的等價經濟收益。如果對在[0,]內可導,則A預計Bω(ω=1,2,3…)的貸款決策函數為

A會基于對Bω(ω=1,2,3…)了解的信息判斷Bω(ω=1,2,3…)各自的可能決策利率(ω=1,2,3…)。A預計Bω(ω=1,2,3…)的決策利率的集合是一個由零利率和高利率兩種元素組成的集合。具體分析見附錄(1)。
因零息借貸和高利貸具有較大的利率差異,因此借方農戶A首先考慮利率差異。借方農戶傾向于選擇零息借貸,將決策利率為0的貸方農戶重新組成貸方農戶Bκ(κ=1,2,3…)。借方農戶預計因從貸方農戶Bκ(κ=1,2,3…)貸款后付出社會資本的經濟損失為(κ=1,2,3…)。借方農戶A對貸方農戶Bκ(κ=1,2,3…)的“搜尋”過程即為A選擇付出最小社會資本經濟損失對應的農戶Bθ(1≤θ≤n)。
2.貸方農戶Bθ(1≤θ≤n)的貸款決策過程
A預計Bθ(1≤θ≤n)是所有制定最低利率的貸款農戶中且使A遭受社會資本最小經濟損失的農戶,所以A會選擇向Bθ(1≤θ≤n)借貸。Bθ(1≤θ≤n)的貸款決策是基于自己對使用A的各種社會資本的概率估計Pθ=[p1θp2θp3θ…pnθ]以及對A所擁有的社會資本和A的其他信息(諸如性格等)的了解來估計A未來提供給Bθ的社會資本函數集合為

Bθ使用A提供的社會資本的收益函數集合為

Bθ的總收益函數

其中γθ是Bθ的單位社會交易收益的等價經濟收益。如果lθ對rθ在[0,]內可導,Bθ的貸款決策函數為

Bθ會基于借貸交易和相關社會收益最大化制定貸款利率rθ,rθ有兩種可能:一種是0;另一種是高利貸。這也是中國農村為什么沒有連續的貸款利率而表現為“零利息”和“高利息”兩個“金融角點解”的原因。詳見附錄(2)。
3.借方農戶A貸款需求和貸方農戶Bπ貸款決策的“匹配”過程
借方農戶A會基于貸方農戶Bθ的貸款決策修改A對Bκ(κ=1,2,3…)估計的僅包含0元素的貸款利率集合。并基于新的估計僅包含0元素的貸款利率集合及社會資本損失集合開始新的“搜尋”過程,相應的貸款農戶做出決策,A對Bκ(κ=1,2,3…)估計的貸款利率集合不斷被Bκ(κ=1,2,3…)的真實貸款決策修正,不斷形成新的僅包含0元素的貸款利率集合,集合規模不斷縮小。
A從被修正過的貸款利率集合及預計的社會資本損失集合中搜尋新的貸款農戶,直到從Bτ(τ=1,2,3…)中選擇真實的貸款利率為0且A認為付出的社會資本損失是預計社會資本損失集合中最小的貸方農戶Bπ,Bτ(τ=1,2,3…)是不斷被修正后的貸款利率為0的貸款農戶集合。A預計因付出社會資本的損失為(π=1,2,3…),A最終選擇其認為的可使其付出社會資本損失最小且實際貸款利率最低的貸方農戶Bπ進行“匹配”。
從上述“借方搜尋貸方-貸方決策-借貸雙方匹配”過程可以看出,最終與借方農戶匹配的貸方農戶是那些對借方農戶社會資本有需求的貸方農戶,而這種需求的概率首先不會太小,否則貸方農戶很可能傾向于收取較高利率(p太小時,很可能大于零);其次也不會太大,否則借方農戶可能因貸款而承受過多的社會資本損失(p太大時,比較大)。同時,貸方農戶對借方農戶的社會資本需求量也不會太小,否則貸方農戶可能會制定較高的貸款利率(邊際社會資本收益較小,很可能大于零);也不會太大,否則借方農戶可能會在未來承擔較多社會資本損失(貸方農戶社會資本需求量越大,借方農戶提供給貸方農戶的社會資本越多,比較大)。
貸方農戶需要借方農戶某些社會資本的前提是貸方農戶“缺乏”相應的社會資本,這種“缺乏”表現為自身某些社會資本的“缺乏”或是難以通過其他渠道獲取,“缺乏”程度既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而是“適度”。綜上所述,民間借貸雙方的農戶最終呈現出按照某些社會資本即非“反向”也非“正向”而是“恰當”的匹配。
農戶借貸交易模型闡述了農戶借方如何搜尋貸方,貸方如何決策以及借貸雙方最終匹配的機理。本文通過隨機選取民間借貸案例,案例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以此驗證本文分析框架和模型分析的合理性。此案例來源于河北省曲陽縣某村,該村四面環山,交通閉塞,經濟落后,村里以史姓、袁姓為主,另外還存在甄、張、谷、任、陳、呂等小姓。其中谷姓老兄弟三個在村里有“頭腦靈和”、“會辦事”、“會說事”等名聲。故事的開端就是老兄弟中老二的大兒子谷某因欠村里的張某二百多元錢,某天,張某帶著自己的四個兒子要求谷某在兩個小時內還錢,谷某因害怕張某會采取暴力行動,不得已只能四處去借錢。
谷某首先選擇的是村里的醫生甄某,谷某經常和甄某一起下棋,關系不錯,希望他能夠出手幫忙,結果甄某說出各種理由,諸如才從鎮上進了一批藥物,孩子剛交完學費等等,以此表明自己沒有錢可以借給谷某。谷某選擇的第二家是村里的首富陳某,陳某是村里最大的包工頭,常年在北京等地承包工程,谷某幾年前曾在陳某的工程隊里工作,并且幫助陳某招工,后來陳某的工程隊規模日益擴大,并且無論是工資還是待遇都比較好,所以招工已經變得沒有必要,很多當地的建筑工人都愿意去陳某的工程隊工作。谷某認為自己以前曾為陳某的工程隊出過力,而且自認為自己的口才很好,認為自己與陳某的關系還算不錯。但是陳某卻以自己所有的錢都在銀行,現金都由老婆管理,自己拿不出錢來為由拒絕了谷某的請求。兩個小時的時間很快就到,谷某很是著急,于是不得不求助于另一家。史某與其弟弟關系不和,谷某的父親曾多次應史某的請求出面調解,但是兄弟兩個因住同一個院子,小矛盾不斷。同時,史某的兒子十多歲,史某也希望谷某的父親未來能夠幫忙張羅一位好姑娘。而史某的弟弟對谷某的父親也心存感激,因為谷某父親辦事還算公道,谷某對這些事情都很了解。谷某選擇借錢的第三家不是史某而是史某的弟弟,史某的弟弟將錢借給了谷某。谷某事后向另外一個人透露了如果當時史某弟弟不借錢給谷某,谷某將會向史某借錢。事實上,村里還有一家袁某,可以發放高利貸,而且袁某家族比較有勢力,發放的高利貸從沒有收不回來的,但是谷某并沒有去袁某那邊借錢。

圖1 農戶谷某融資次序決策圖
從上面的案例可以看出,谷某在借錢時應該同時想到了甄某、陳某和史某及其弟弟,認為四個人跟自己“關系”應該都還不錯,應該都可以零利息借到錢而沒有直接選擇去向袁某借錢,這表明農戶在選擇借款時首先考慮利息因素。谷某認為甄某、陳某和史某及其弟弟都有可能在未來使用其社會資本,谷某可以給甄某帶來快樂(下棋娛樂);曾經給陳某招過工,并且他的“好口才”以后也可能排上用場;谷某的父親多次處理史某和其弟弟的家庭矛盾,其中史某還有打算希望未來谷某的父親幫忙給兒子說媒;應該說在這四個人里邊谷某可以預想到史某最可能以后會使用自己的“社會資本”,其次是其弟弟。所以谷某應該可以預測到從史某那里零利息借款的可能性最大,但谷某起初并沒有選擇從史某和其弟弟借錢而是選擇了甄某和陳某。雖然谷某認為跟甄某和陳某的關系也不錯,但是從甄某和陳某的角度來看并非如此。首先甄某是當地的醫生,聲望也很高,甄某的棋友很多,并不一定找谷某下棋,谷某對甄某的“作用”并不像谷某想象的那么大;同時陳某現在的工程隊發展勢頭非常好,已經不需要谷某的好口才幫忙“宣傳”,而且陳某的社會地位也逐漸提高,陳某也沒有必要考慮谷某父親的感受。由此可以看出谷某在選擇貸款農戶首先根據自己的判斷選擇“利率低,社會資本損失小”的貸方農戶,但是谷某的判斷被甄某和陳某的真實決策得以修正,所以在向甄某和陳某借款無果后,基于新的判斷將貸款對象鎖定為史某及其弟弟,而史某弟弟較史某以后要“麻煩”谷某及其父親的可能性較小,并且史某的弟弟愿意以零利率借錢給谷某,谷某的“判斷”得以驗證,谷某停止“搜尋”過程,借貸雙方“匹配”完成。有關谷某的潛在貸款人及其對谷某的社會資本需求狀況以及谷某借款順序和貸款人匹配結果情況如下表:

表1 谷某借款順序和貸款人匹配結果與貸款人社會資本需求關系
本案例驗證了本文的研究結論,即借方農戶首先會基于自己的判斷而對貸方農戶進行搜尋,搜尋那些可以給予借方農戶零息貸款的貸方農戶,而非那些發放高利貸的農戶,這表明農戶選擇借款時首先考慮經濟利益而后考慮“人情債”。從節省自身社會資本的角度從搜尋到的農戶中選擇那些最可以節省社會資本的貸方農戶。搜尋過程是基于借方農戶自身判斷后作出的選擇,借方農戶和貸方農戶之間存在信息不對稱,借方農戶不可能完全了解貸方農戶,貸方農戶在收到借方農戶的借款請求后會做出貸款決策(其實本文中的甄某和陳某之所以選擇不借錢給谷某,同樣可以認為甄某和陳某愿意以高息貸款給谷某,因為甄某和陳某都有能力保障款項的收回,所以并不考慮貸款風險問題),借方農戶基于貸款農戶的實際貸款決策最終做出“匹配”。與借方農戶最終匹配的不是那些在某些社會資本上“缺乏”程度過小的農戶,如本案例中的甄某和陳某,這類貸方農戶不會以低利率貸給借方農戶;也不是社會資本“缺乏”程度過大的農戶,因為借方農戶不愿在未來的社會交易活動中承受較多的社會資本損失,如案例中的史某。匹配的結果是借方農戶在實現貸款成本最低的基礎上,選擇使自己社會資本損失可能最小的貸方農戶。
本文受 Basu(1983)、Nagarajan和 Meyer(1995),張海洋和平新喬(2010)等關于借貸市場中收入或是職業“分類相聚”“匹配”等研究的啟發,根據社會資本理論和社會交換理論,借鑒Grannovetter(1985)嵌入分析范式,將農村廣泛存在的社會交易引入借貸行為的分析。并且借鑒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P.Diamond、D.T.Mortensen和C.A.Pissarides對經濟周期調整和勞動力市場動態變化環境下分析均衡失業現象時采用的“搜尋—匹配”的思想,通過構建農戶借貸過程中“借方貸方-貸方決策-借貸雙方匹配”的借貸交易模型,分析發現發生借貸雙方農戶按某些社會資本標準進行匹配,與借方農戶匹配的是那些與借方農戶某些社會資本相比既不過度“匱乏”又不過度“富有”的貸方農戶,這是借方農戶和貸方農戶基于經濟交易和相關社會交易綜合收益最大化不斷“搜尋”“決策”“匹配”的均衡結果。
本研究在某種程度上解開了農村普遍存在的“零利息”借貸和高利貸的“神秘面紗”,采用“零利息”往往是那些在未來的社會交易過程中要有求于借方農戶的貸款農戶,而發放高利貸的農戶往往是那些不僅掌控著農村經濟資源而且占據較多農村社會資源的農戶,他們在未來參與社會交易過程中很少需要借方農戶的社會資本,正如農村發放高利貸的農戶往往具有龐大的家族勢力或是地域外農戶。隨著我國農村市場化進程的深入,已有社會學相關研究已經涉及到農村秩序規則的改變(宋麗娜和田先紅,2011),原有的道德、聲望等標準逐步解體,財富水平逐步成為主導農村社會社會關系的主要規則,即農村社會呈現經濟資源和社會資源分布的趨同現象,富人在擁有經濟資源優勢的同時會擁有更多的社會資源,這使得富人很少會在社會交易中求助于窮人。根據本文研究結論,窮人將難以從社會資本相對“富有”的富人那里獲取低成本貸款,當然擁有較多社會資本的富人也不愿意從社會資本過度匱乏的“窮人”那里獲取貸款,這也許可以對張海洋和平新喬(2010)關于農村民間借貸行為按收入標準“分類相聚”現象提供一個新的解釋。結合農村社會變遷研究農戶民間借貸行為的演變也許是未來需要深入研究的問題。
[1]邊燕杰,丘海雄.企業的社會資本及其功效[J].中國社會科學,2000(2):87-99.
[2][法]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布爾迪厄訪談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43-144,202.
[3][法]布爾迪厄.再生產[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4]褚保金,盧亞娟,張龍耀.農戶不同類型借貸的需求影響因素實證研究—以江蘇省泗洪縣為例[J].江海學刊,2008(3):58-62.
[5][美]加里·貝克爾.家庭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6]金燁,李宏彬.非正規金融與農戶借貸行為[J].金融研究,2009(4):63-79.
[7]陸銘,張爽,佐藤宏.市場化進程中社會資本還能夠充當保險機制嗎?——中國農村家庭災后消費的經驗研究[J].世界經濟文匯,2010(1):16-38.
[8]宋麗娜,田先紅.論圈層結構——當代中國農村社會結構變遷的再認識[J].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109-121.
[9]童馨樂,褚保金,楊向陽.社會資本對農戶借貸行為影響的實證研究——基于八省1 003個農戶的調查數據[J].金融研究,2011(12):177-191.
[10]徐曉軍.內核—外圍:傳統鄉土社會關系結構的變動——以鄂東鄉村艾滋病人社會關系重構為例[J].社會學研究,2009(1):64-95.
[11]徐勇,鄧大才.社會化小農:解釋當今農戶的一種視角[J].學術月刊,2006(7):5-13.
[12]王芳.我國的農村金融需求與農村金融制度:一個理論框架[J].金融研究,2005(4):89-98.
[13]溫銳.民間傳統借貸與農村社會經濟——以20世紀初期(1900—1930)贛閩邊區為例[J].近代史研究,2004(3):184-217.
[14]葉敬忠,朱炎潔,楊洪萍.社會學視角的農戶金融需求與農村金融供給[J].中國農村經濟,2004(8):31-37.
[15]張海洋,平新喬.農村民間借貸中的分類相聚性質研究[J].金融研究,2010(9):69-86.
[16]張杰.農戶、國家與中國農貸制度:一個長期視角[J].金融研究,2005(2):1-12.
[17]Bardhan,P.and Rudra,A.,“Interlinkage of land,labour and credit relations:An analysis of village survey data in East India”,World Bank Economic Review 1978(13):367-384.
[18]Basu K.,“The Emergence of Isolation and Interlinkage in Rural Markets”,Oxford Economic Papers,No.2,Vol.1983(35):262-280.
[19]Grannovetter M.,“Economic action and social structure:The problem of Embeddednes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No.3,Vol.1985(1):481-510.
[20]Nagarajan G.,R.L.Meyer,L.J.Hushak.,“Segmentation in the informal credit markets:the case of Philippines”,Agriculture Economics,No.2,Vol.1995(12):171-181.
[21]Pierre Bourdieu,“The Forms of Capital,in John G.Richardson: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New York:Greenwood Press,1986.
[22]Pierre Bourdieu,“Distincti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2010.
[23]Pierre Bourdieu and James S.Coleman,“Social theory for a changing society”,Westview Press,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