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1日晚上8點,加影體育場是這副模樣:比賽用的大燈高懸著照亮集貿市場,賣服裝、飲料、小吃、玩具的小販在一個個白色尖頂的棚子里,熱情地做著生意。場地中的草坪上,父親帶著兒子在踢足球,小伙伴們追逐大大的肥皂泡泡。
體育場的一角,工作人員正在布置舞臺,背景是黑底的馬來西亞反對黨大佬安華·易卜拉欣的頭像,舞臺兩側各有一塊幕布,播放著正對舞臺的高高的架子上攝像機拍攝的內容。
安華和他的妻子旺阿茲莎的海報被因地制宜地掛在球門的立柱上。臨近的跑道上是工作人員的簡易棚,售賣馬來語的旺阿茲莎傳記和英文的安華的宣傳冊。
集會前半小時,支持者陸續進場。因為雨晴不定,草皮潮濕,人們帶來防水布,全家人像野餐一樣圍坐。戴著頭巾和面紗的女人們排著隊伍,舉著“人民公正黨為所有人服務”、“支持旺阿茲莎”的標語供攝影記者拍照。
晚上9點鐘,“烈火莫熄(馬來語reformasi,亦可譯作“改革”)運動2.0版”的選前集會在主持者的大聲發言和震耳的樂隊聲中開始了。

3月23日,馬來西亞雪蘭莪州加影區的州議員選舉即將展開,安華原本計劃參選,但吉隆坡上訴法院3月7日以“雞奸罪”判定他5年監禁。安華被保釋出來,還在等待上訴結果,也放棄了本次競選。作為人民公正黨名義上的黨首,旺阿茲莎代替丈夫參選,她的對手是同為女性的來自執政黨聯盟馬華公會的候選人周美芬。馬華公會也有個別人員出現在集會現場。
馬航MH370事件成為這次集會上反對黨攻擊執政黨的砝碼之一。公正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成員和其他社會支持者輪番登場,各自闡述。一位頭戴圍巾的女性支持者在以馬來語為主的闡述中突然夾了一句英語:We are governed by a group of liars.(我們被一群撒謊者管理著)投影幕布上隨即出現了現任總理納吉布在馬航事件新聞發布會上的照片,現場噓聲一片。每個發言者在演講的最后,都會帶領人群高呼至少兩遍:Re-for-ma-si!
人越聚越多,野餐布之間的空隙被填滿。嬰兒躺在推車里,老人坐在椅子上。有的人拄著長把雨傘站著,有人套上安華頭像做成的面具。有人大聲吹著喇叭。集會進行到中后期,主持者號召大家為MH370祈福。小商販白棚子的串燈一齊熄滅,整個會場肅穆而平靜,大家舉起手機、打火機,讓它們光照天空。
作為主角的安華在將近11點40分時登臺。他的出現是本場集會的高潮,也是結束。他的表達方式多樣,馬來語夾雜著英語,用親吻和撒嬌的象聲詞來諷刺當局在處理馬航問題上的扭捏、曖昧。他也強硬地說:他們不分享信息,這就是為什么國際媒體非常憤怒!
安華當然知道國際媒體的想法。在集會當天下午,我排著隊,在走廊候場的時候,隔著門縫,聽到了他和英國記者談笑風生。
他穿著穆斯林傳統樣式的袍子,見面時主動上前,手溫熱但能感覺到松弛的老態。但他說起話來卻是收放自如,挖一大勺子蜜糖,叮當叮當地攪拌在茶水里。他的坐姿連同表情,都沒有絲毫拘束,甚至舉著我的名片,努力學念我的中文名字,然后說:“你知道嗎,張蕾,這段日子特別艱難。”
MH370事件發生時,安華剛剛被定罪。這不是他第一次面臨這樣的情形。
1998年8月12日,副總理安華闖入總理馬哈蒂爾的辦公室,要求對方解釋,為什么總檢察長莫達阿都拉準備在當天,以非法性行為的罪名提控他。
他沒有得到答案。安華以強硬改革者的面貌,與馬哈蒂爾心生嫌隙,后者懷疑他想借機取而代之。
9月2日,安華被革除副總理和財務部長之職,后被開除出巫統。他的父母始終是巫統的忠實黨員,而他則由全國知名并有著豐富國際經驗的學生領袖,到被馬哈蒂爾高調引入巫統并著力提攜的明日之星,迅速變成了“被摧毀的指定接班人”。
9月20日,周日。在安華領導下,支持者進行了聲勢浩大的游行。而此時他已經被指控犯有腐敗和雞奸罪。
很多支持者幾乎是第一次在新聞上聽到“雞奸”這個詞。
在獨立廣場,安華發表演講,聲稱自己是政治陰謀的被害者,希望馬哈蒂爾下臺。成千上萬的人聚集在廣場上,高聲呼喊:Reformasi!這成為了他們的口號。
人群中的年長者應該記得上次出現這等反政府的游行還是在1974年,那時的領導人里也有安華。
公眾場合的示威游行對于馬來西亞來說并不常見,有些人還是忌憚政府的暴力機關。
果然,當天晚上,安華在家里被捕。接下來的一周,他沒再露面。9月26日,成千上萬的支持者擠滿了大街。他們高喊著口號并歌唱,不過還是沒有蓋過直升飛機的轟鳴。道路遭到封鎖,每個出口都有警察把守,卡車配好水炮待命。
附近賣堅果的Algammal Periasamy女士看到警察朝示威者臉上噴水。“太可怕了。”“但只持續了15分鐘。”
安全部隊清了場,她的生意就恢復了。這是她在這里擺攤二十多年來見過的最暴力的事件。
示威遭受重創,政府宣布游行“不合法”。而安華此時也出現在公眾面前,法庭上的他眼圈烏青。這是在警局被拘留期間留下的印記,對他動手的不是同犯,而是警察總長。
恐懼隨著示威者的進一步行動愈演愈烈,周六游行付出了慘痛代價,人們開始沉寂。安華1999年被定罪入獄,妻子替他成立了人民公正黨,開始活動,為“安華”的符號找到依托并蓄勢。
社會演變還是在悄悄進行:網絡媒體興起,反對黨媒體陣線成立,以往的主流媒體的社會信任感正在逐步流失——一家銷量極高的報紙稱女性示威者為“娼妓”。
1999年2月13日,馬來西亞國家石油公司的一名女職員,用她的工作郵箱給郵件組成員發郵件,警告他們攜帶武器的警察要到達游行地點。
這個小小的舉動被紀錄片導演Amir Muhammad視為頗具意味的舉動:“這表示,馬來西亞人變得更勇敢了。”因為她原本可以選擇匿名發送郵件,更不要說暴露出自己供職的公司。她的公司“并不是馬來西亞最富有的公司,但它能讓這個國家存在,不至于沉沒海底”。
入獄期間,安華雖然成功化身具有反抗力的符號,馬來社會對執政黨的強大反彈也確實給馬哈蒂爾造成困擾,但安華不是那個階段的勝利者。1999年大選,馬哈蒂爾還是過關續任總理,直到2003年9月退休。彼時,安華還沒有出獄。
今年又是安華的一次反擊機會,但法庭又一次“適時”地召喚、定罪。翌日便發生MH370事件,這讓高度政治化的馬國社會不禁浮想聯翩。
3位中國媒體同行乘出租車趕往加影體育場觀摩3月21的選前集會。當那位華人司機聽說他們要去看安華時,立刻在高架橋上停車,表示不予搭載,“安華的支持者很可怕。我不要去那邊。”當這3位同行再次坐上出租車時,第二位華人司機則表現出對反對黨的熱愛:“反對黨最好了。好久沒有收我家水費。”
中國媒體詢問安華最多的問題便是:機長扎哈里到底是不是因為你而劫持了飛機?
安華都予以否認:“你知道,張蕾,這些日子對我來說很難。我對政府非常憤怒,因為他們對我的犯罪嫌疑的指控。但扎哈里他有家庭,你可以悄悄地調查他,我對此沒有異議。但你要知道這個人非常職業,那天也理應不是他飛那個航班,所以他沒時間準備。他是個非常正派顧家的人,唯一的問題就是他支持安華。那又怎樣?我又不是恐怖分子,我反對暴力。”
他說:“你出去打個出租車,你問問他們,90%是站在我這邊的。在法庭上,法官也是支持我的。甚至警察,我跟執勤的警察說,我想做會兒祈禱,但這里的媒體太多了,我不想他們看到我。他們就幫我弄到安靜的地方。還有的警察哭了,對我說,對不起先生,對你的處境我無能為力。所以,(即便是支持者)他們也沒有做(劫機)這種極端的事。”
他否認自己是這場災難的可能起因,但也在抓住這個問題做他這些年來最主要的工作:反對政府。作為一名曾經的政府要員,他了解“內部”。
事發第一天,他按兵不動,對誰都沒有批評,大家一起祈禱。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他覺得有問題,便找來前軍方首領,確認那套雷達系統是不會對飛機的去向一無所知。
“我知道那個系統,它是國防部買的,但是(我執掌的)財政部付的錢。它叫作馬可尼雷達系統(Marconi Radar System)。它能偵測的呀!為什么你們不公布?這是國家機密嗎?不是!”安華敲著玻璃桌板,提高了嗓門,“我意識到他們很不負責任,不稱職,我意識到他們在隱瞞什么,或者有什么東西非常不想公布。”
他在國會上要求政府公布官方聲明,但對方只邀請了執政黨成員匯報情況。
“我們(反對黨)不能去,我們的國家啊……”
實際上,他也一直在等待時機。
“你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在事發一開始就說出雷達的事情)嗎?因為那樣他們會立刻指責我‘反國家’。我們只能一直處在質詢國家的位置……只有當他們承認說,是的,我們確認飛機有調轉。好,那么你是怎么知道飛機調轉的?雷達啊!”
3月21日這天,他原定下午舉行演講會,譴責政府在MH370事件中失職,但卻臨時取消。原因是那一天,澳大利亞方面宣布發現疑似殘骸的海上漂浮物,事情有了轉機。
“安華先生覺得,現在可能不是發表這個演說的最佳時刻。”安華的工作人員Fahmi Ngah對我說。
那天集會散去前,場地里放起了煙花。在巨大的聲響中,政治信徒、記者和小販們搭上一輛一輛的小摩托車,像魚群在海里遷徙一樣四散而去。等待他們的將是下一場選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