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俏阿姨

艷俏阿姨出生在傅村鎮的一個小村子，兄弟姐妹4個，她最小。以今天南方的富庶，沒法想象在40年前，同一片土地上，人們謀生的選擇多么貧乏，鄉村生活困頓而閉塞，橫亙在城鄉之間的戶籍制度，像一堵透明、堅硬、厚重的墻壁。墻壁外頭的艷俏阿姨，讀初一時，似乎看到命運為她打開了一扇門，雖然僅僅是一條縫隙。

艷俏阿姨早熟而又機靈，學習不錯，她的中學班主任，一個比她大40歲的男老師，對她格外關照，一來二去，艷俏阿姨就認班主任做了“干爹”。“干爹”許諾，盡管他有一子二女，但等他退休，他的崗位便由艷俏阿姨頂職。事實證明，原來，這不過是命運的虛晃一招。

“干爹”并沒有不守諾言的機會，他是右派，右派子女是不能頂職的。我并不清楚也不愿妄言艷俏阿姨和“干爹”之間有過怎樣的糾葛，總之，“干爹”盡其所能，把艷俏阿姨帶到了城里，在一所城區中學的校辦工廠做女工，那是在80年代中期。

終于來到城市，這里有更多改變境況的機會。在那所本城的名校里，她遇見了她的第一個丈夫或者說惟一一個合法丈夫。

艷俏阿姨經常去學校食堂打飯，一來二去認識了梅叔叔，梅叔叔是頂父親職在學校食堂里做饅頭的師傅。梅叔叔其人，就像他做的饅頭，沉默寡言、老實本分。那年月，嫁給一個正式工，就可以認為這個女人算脫離農門了。沒過多久，傳出兩人的婚訊。

艷俏阿姨來工廠工作后，“干爹”還經常看望她。在傳出婚訊后沒幾天，我又看見了她的“干爹”。我路過阿姨的宿舍，聽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他一反平時的慈詳，聲音尖銳而憤怒，作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顯得那么不合宜。吃晚飯時，媽媽對爸爸說，“那個男人到校長辦公室去鬧，說小梅生活作風不檢點，耍流氓！”

艷俏阿姨最終還是嫁給了梅叔叔，沒過多久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阿梁。生下阿梁后，艷俏阿姨就沒再回工廠上班，而是在學校門口開了個理發店。那是在90年代，去過她理發店的客人，不論是鑲著金牙的生意人，還是學校里的老師，無不成為她的回頭客。一度，學校里還發過艷俏阿姨理發店的理發票作為福利，學校里當時傳得沸沸揚揚，說她和校長關系不一般。

其時我剛好初中在讀，對那校長印象頗深，頭發極少，頭頂锃亮，對老師、學生都極為嚴肅，一口上海普通話，鮮見笑容，總之很符合一個重點中學校長的形象。初中未畢業的艷俏阿姨如何讓陳校長簽字買下這么多理發票，我始終懷著一種既迷惑又敬佩的復雜情感，在那校長退休后，繼任的幾個校長無不繼續照顧著艷俏阿姨的生意。理發票的福利，學校老師們享受了很多年。

艷俏阿姨深諳吃這口飯，手藝好最重要。她專程到當時的時尚前沿——深圳去學最新的發型和技術，這足以證明，她有著超越那個時代和她出生背景的見識。從深圳回來，艷俏阿姨的理發店經歷了一次搬遷，從學校門口搬到了當時本城最昂貴的地段，她盤下了一棟3層帶店面的小樓，理發店的樸素招牌，也換成了門口閃著霓虹燈光的美發廳招牌，一樓剪發，二樓和三樓是按摩休閑。服務小姐都很漂亮出挑，客人來了，甜甜地招呼著往店里迎。客人的層次已不同了，經常會有被小妹們嫵媚地叫著“局長”、“X總”的人來。這時，艷俏阿姨會親自迎上來，麻利地給客人圍上白色圍布，一邊以輕快、低柔得只有他倆才能聽清的聲音和客人娓娓而談。一般的客人，她已經不再親自給他們剪頭發了。

店搬遷以后沒多久，艷俏阿姨就和梅叔叔離婚了。

本來，艷俏阿姨應該朝著自己想好的道路昂首闊步走下去。有時我覺得，她就是這個小城的庇隆夫人和鄧文迪，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在前進道路上，憑借一切所能憑借的，蔑視所有必須蔑視的。只是，一個女子再強大，她也無從知道命運為她寫好的下一章節是什么。

她遇到了阿強，一個小她5歲的男人，用我媽話說，“一個混混、地痞”。我沒見過那男人，只知道艷俏阿姨和他在一起后，一心想要一個他們倆的孩子，這也許是一個女人能想到的長久留住一個男人的終極方案吧。她那時已經四十二三歲，有輕微高血壓，一直吃著藥，為了要孩子，藥也停了，最終，在孩子7個月時，突發腦溢血，去世了，留下了那棟房子和為數不少的現金。

離開的人離開了，為了那棟房子和那些錢，有可能繼承它們的人之間打起了官司，最終這些艷俏阿姨窮其一生掙下的財產被阿強、梅叔叔、“干爹”分割了。當然，這些艷俏阿姨都已經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