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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山頂

2014-12-29 00:00:00任曉雯
南方人物周刊 2014年41期

此日向晚,天野玄青。牙白色房頂上,鑲了一絲淺粉。我站在街邊吃蘿卜絲餅。一個小販推自行車而來。膀臂油亮,后頸灼紅,蒙面擋熱的巾帕,懸在耳根上。她是賣棒冰的。棒冰裝入大木箱,馱在車后。我騰一只油手,擦擦衣衽,探進褲兜。兜內硬幣嘩然碰撞。這時,我看見了他。

起先站在對面,向我揮手,仿佛我們認識。我也揮揮手。他瘸瘸拐拐,斜過馬路,恍若不聞喇叭聲、急剎車聲、司機咒罵聲,“老不死的蹺腳,亂走路。”他到我面前了,破抹布似的手,搭住楊木拐杖頭。“我是郝叔叔。你是項寶昌的女兒吧?”

我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我眨眨眼,“我叫項大美。”

“項大美,你上幾年級呀?”

“開學四年級。”

“項大美,要不要吃棒冰?”

我搖頭。

他把手伸進工裝口袋,摸出話梅糖。“乖乖,吃一粒。”

糖塊微溽,粘連糖紙,有眼淚一般的澀味。

“上你家坐會兒。”

“爸爸不在。”

“你在呀,”郝叔叔笑,皺紋浮動起來,“走,我給你講故事。”

我謊稱沒帶鑰匙。媽媽說過,不能放陌生人進門。郝叔叔是陌生人,他以為我不懂事。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即將11歲。我們去小區后門。那兒有棵梧桐,底下兩張石凳。凳面溫熱,硌著屁股。光線漸次疏暗了。一只皮毛骯臟、目光冷綠的貓,在樹影間無聲盤桓。

郝叔叔講科學巨怪的故事。怪物善良卻丑陋,飽受人類嫌憎。創造他的科學家,毀滅了他的伴侶。他開始殺人,一個又一個,追逐科學家到北極。“科學家逃到冰山上,怪物撲來,掐他脖子。”他爪起手,掐向我。

我躲開,脊背竦直了。

“項大美,故事好聽嗎?”

“科學家死了沒?”

“明天告訴你。”

“現在說嘛。”

郝叔叔不吱聲,我也不吱聲了。夜風吹得我耳孔作癢。誰家電視機在唱《絕代雙驕》:“人生充滿著疑問,人性更是難信任……”一只狗聽得不耐煩,吠個沒完。

“我要回去了。”我說。

“好。”

我站起身。他也抖抖欲起。我扶他。他胳膊匿在長袖里,松細若斷。“項大美,你是好孩子。”路燈倏然明亮。光色緗黃,將鼻子、眼窩、顴骨的陰影,亂貼在他臉上。臉龐挪移,陰影偏轉,看似變幻不定的面具。

“再見。”我說。

“再見。”他說。

我轉身,停住,覘視他。他立于樹底,佝在拐杖上,身形看著小一圈。他太老了,老得不像爸爸的朋友。

“郝叔叔,要把故事講完啊。”

“明天在這等我。”

我蹦幾步,又回頭。他仍在那里。我飛奔而去。感覺他的目光,一路粘在我背上。

是夜,我洗了澡,忘記刷牙。醒時渾身黏熱,舌齒澀苦。五斗櫥上的三五座鐘,顯示下午一時。我吃光萬年青餅干,趴在床上看電視。突然滿屏雪花。

我擺弄天線,用鉛筆盒砸機頂,又拔去插頭。懊 片刻。開始折紙飛機,左右手互擲沙包,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最后對著鏡子,結結巴巴講故事。“于是,科學家死啦,女怪物復活啦,和男怪物躲在北極,從此過上幸福生活。故事講完啦,謝謝大家。”我轉身鞠躬。滿屋家具,靜默以對。它們看起來矮了,還有點舊,空空蒙著灰。我給自己鼓了掌。換好衣服,揣上鑰匙,沖出門去。

暑氣未散,石凳灼燙。我烙餅似的翻挪屁股。陽光轉金,透紅,泛黃,漸消漸淡。梧桐枝條的影子,揾深拉長,拖曳在地,又沿我的裙擺折起。這是平日做客穿的連衣裙。我抓一把樹影,眼眶濡濕了。大人們永遠讓我等待。起先爸爸,接著媽媽。現在,是一個陌生人。我站起身,拖著腿,往回走。

鑰匙入鎖的一刻,感覺有人。“媽媽,是你嗎。”我等待著。屋內魆靜,燠熱無風。窗外有自行車,紆徐而過,嚓嚓有聲。我想起賣棒冰的小販,喉嚨黏哽了。明天,我要吃棒冰,鹽水棒冰。綠豆的也不錯。鹽水、綠豆、紅豆。我將用門牙刨起冰渣。這樣的想象撫慰了我。我踅進臥室,往床上一撲,睡著了。

不知多久,敲門聲乍起。“媽媽,媽媽。”我叫著,醒來。陽光扎得眼睛疼。

“是我呀,郝叔叔。”

陌生人不能進屋。但他不是陌生人,是郝叔叔。我打開門。“昨天你沒來。”

他拐杖支入門縫,漸漸撐大,整個人插了進來。仍穿前天的工裝,半背鹽花,兩腋渥酸。“我昨天來了。見你正往家跑。”

“騙人。”

“你昨天穿花裙子,背后綁個蝴蝶結。”

我不語。

“小胳膊腿兒的,挺有勁嘛。我這瘸老頭,追也追不上,遠遠見你進了家。”

我覺得不對勁,說不出。想了想,“你怎么會瘸的?”

“怎么會瘸的?這可是個好故事。你也不請我坐,讓我喝杯水。”

“郝叔叔請坐。”

他踢開拖鞋,熟門熟路一般,徑直坐到床沿。他轉動腦袋的模樣,猶如脖頸生了銹。“呀,結婚照。”大衣柜邊,懸一鍍金雕花像框。像片是黑白的。媽媽扎雙麻花辮,爸爸脖頸尚未肥短。雙雙穿軍裝。嘴唇染了顏色,紅得過分。仿佛兩個陌生人。

郝叔叔乜斜著眼。有那么幾秒,我以為他休克了。他挦住前襟,哧一口氣。“項寶昌討了漂亮老婆。”

我端來涼水壺。他從軍包里取出搪瓷杯。瓷釉零落,水垢斑駁。杯壁燙有紅字。“項大美,認得這字嗎?”我搖頭。他念出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我又搖頭。他喝一口水,從杯沿打量我。“項大美,你爸媽一直不在家?”

“你怎么知道,”我怔一怔,“他們在家的,每天回來陪我。”

“你爸忙著賣絲襪呢。發了財,上了《勞動報》,成大紅人啦。你媽大概太孤單,出去軋姘頭了。”

“你瞎說!”

“他們嫌你胖,不要你了。”

我咬住嘴唇。他舉杯,放下。水在口中,旋旋有聲。他似笑不笑,在等我哭出來。我哭出來。

“乖,叔叔喜歡你。過來,快過來,”他拉攏我,捫撫我的背脊,“乖乖別哭。長大以后,哭的事情多著呢。我們永遠不長大,好不好?”

我忽生預感:他會掐我后頸,直至脊椎碎裂。

那手仿佛知曉我的念頭,停住了。“項大美,想不想吃東西?”

“想吃棒冰。”

“走,我們逛公園,吃棒冰。”

呀,他會不會是騙子,想拐走我。電視里演過這個。我看著他,果然像個騙子了。他潑掉剩水,倒扣搪瓷杯,系好包蓋,沖我挑挑眉毛。

“我不想去公園。”

“怎么了?”

“天太熱。”

他五官皺縮,似醞釀一個噴嚏。我忽又害怕他走。“郝叔叔,給我講故事,講你怎么瘸的。”

“項大美,你討厭我,不肯陪我逛公園。看看,我孤老頭一個,牙都快掉光了,卻沒人陪我逛公園。”

我想了想他的牙。牙齦淺淡,齒面灰黃,仿佛久置失水的玉米粒。它們把他的嘴唇,使勁往外頂,使他看起來像猴子。我繼而想他的壞腿,想起他補丁疊補丁的衣服。他在家時,也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嗎?

“哎呀呀,好可憐,我一只腳進棺材了。”郝叔叔捂住面孔。手背焦黑,關節寬綽,指頭如老竹,節節拔出。不似老年人的手。我掰開它們。沒有眼淚。他眼角松斜,接住我的目光。

“郝叔叔,給我買棒冰嗎?”

“好,好,想吃幾根買幾根。赤豆的、鹽水的、綠豆的。”

“先吃鹽水的,再吃綠豆和赤豆。”

“好,好,還喜歡什么?”

我把零食想一遍。各種顏色、氣息、滋味。拆開包裝紙的嚓嚓聲。我笑了,“無花果、綠豆糕、卜卜星、大白兔奶糖、金幣巧克力……”

“好,好,每樣都吃。”

“郝叔叔,我知道,你想拐走我。”

郝叔叔眼皮挑起,垂下。我望著他,退進衣櫥凹角。

他拐杖一勾,把我勾出來,“好孩子,走,逛公園去。”

屋外悄然下過雨。空氣腥潮,路面深灰。我涼鞋濕了,趾縫膩滑起來。郝叔叔一路鉗住我手臂,怕我滑走似的。

我們經過臨時菜場。農人挑來扁擔,鋪出菜筐,用鄉音參差吆喝。雞鴨關在鐵籠里,睖著人腳,時或嗚啞,甩一攤糞便。松花色尼龍網眼袋,網有螃蟹和蛇。蟹殼層疊,蟹腳勾絆;蛇像一盤盤纜繩,偶有蛇頭昂仰,滿袋栗紋順勢溜動起來。

我打個顫,快走幾步,聞到蔥油餅嚓嚓下鍋。站定,抽抽趾頭,假裝有物硌腳。

郝叔叔問:“是不是想吃餅了?”

我笑。

他買一個。我想起媽媽說,吃東西要講禮貌。“郝叔叔,你吃嗎?”

他接過餅,張大嘴巴,眼看滿咬一口。我瞇起眼睛,嘴里嘶嘶。他遞還我:“逗你呢,小饞癆胚。快吃吧。”

吃了餅,心情輕快,我主動拉郝叔叔手。他“嗯?”一聲,回捏我。我們過路口,進小吃店。他點一碗面,加青菜和醬排骨。

“郝叔叔,你不吃嗎?”

“吃不下,”他頓了頓,“我吃過了。”

我顧自吃起來。熱氣熏面,涕淚齊下。他撩起袖管,替我擦了。我推開碗,打一串結結實實的嗝。嗝里有肉味蔥香,余意繚繞。

“項大美,再吃點別的。”

我擺擺手,沒有阻止他起身。他到柜臺邊,又點一屜小籠。

我說:“郝叔叔吃。”

郝叔叔用調羹舀醋,搛兩根姜絲。小籠包浸進去,吹幾口氣,隔桌遞向我。我抻出腦袋,疾龁。餡汁濺一臉。我倆相顧而笑。我意識到,他在真笑。眥紋飄揚,笑得像個爺爺。他以前笑起來,眉眼仍是耷拉的。我撓著汗垢,咯咯不止。仿佛在討好他,逗引他,巴望他一徑真笑下去。

他突然僵住臉。“好了,別人來瘋了,東西都涼了。”

我一噎,捻掉眼角眵淚,默默吃小籠。“呀,郝叔叔,我吃完了,忘了給你吃。”

“小孩子就該多吃,吃得白白胖胖。我的女兒呀,也白白胖胖。每天泡飯榨菜,還養得那么好。大家叫她‘小胖子’。那時她跟你差不多大。我帶她吃小籠包。她硬要我吃,自己才肯吃。她很會吃小籠,咬破一點皮,先吸光肉汁。吃一口,蘸一筷醋。丁點都不浪費。油著個嘴,傻里傻氣笑,嘴唇被醋泡白了。”

他口齒渾濁,眼神定怏怏起來。我打個哈欠,順他視線,見自己漏了一桌肉汁,點點滴滴,凝成脂白色。我羞愧了,拉拉他。

他說:“呦,該走了,去公園。”

公園在兩條街外。爸爸說,舊社會時,那兒是跑馬廳。

“跑馬廳是什么?”

“就是有錢人玩的地方。”

“我們不是有錢人。”

“我們會有錢的。”

公園后門有花鳥市場。爸爸帶我逛過,買了幾尾金魚,被我養死。那是很久以前了,他還沒干個體戶。我記得從公園回家,他一路將我扛在后頸。

天色寡淡,遲遲不肯暗。郝叔叔和我,坐在公園木凳上。鞋底干了,屁股卻沾凳面雨漬,濕得一條條。我們面對半汪湖。湖邊栽石楠樹,枝葉交疊,將天空割成小塊。一個男孩踩著凸石,拋撒餅屑,惹得湖面微皺。他的同伙抓住樹枝,探身揮舞網兜,撈捕貪吃上當的鯉魚。一時蔌蔌有風,陰生涼意。

我感覺飽了。很久沒有飽的感覺。仿佛整個世界在腹中悄然運轉。我可以一直坐下去,夜晚似乎不會來。

“走,”郝叔叔說,“我們吃冷飲。”

“走不動了。”

“到底走不走!”拐杖杵地。

我乖乖起身,跟著他,繞過草坪,到小賣部。

“項大美,想吃什么?”

我扭捏一下,“這個、那個”指點起來。是的,我不餓,但我饞了。

小賣部阿姨將它們堆在柜臺上。“小朋友,吃得完嗎?”

我赧紅臉道:“夠了。”

郝叔叔拿出十元錢,“別難為情,能吃是福,以后吃不著了。”

我又要了娃娃頭雪糕。

“小朋友,爺爺真疼你。”

我笑。

郝叔叔繃住臉,“我不是她爺爺,她跟我沒關系,一點關系沒有。”

阿姨在抹布上揾了手。撣垃圾似的,將找零撣給郝叔叔。

郝叔叔讓我先吃雪糕,其余收入軍包。軍包鼓成誘人形狀。冷飲融得快。我吮著指頭,問:“郝叔叔,你為啥對我好?”

“因為你是小胖子。”

“我不是,”頓了頓,“郝叔叔,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怎么了?”

“我不叫項大美,叫項小美。都怪媽媽,她說不能隨便說名字,外面壞人很多。”

“哈,項小美,項小美,我的確是壞人啊。”

“你不是壞人,你是郝叔叔。”

郝叔叔站停,睨視我,揸開一只手。我伸過手去。他很用力,把我捏疼了。“小胖子,我們爬山去。”他拎起拐杖,指了指。

山勢斜緩,滿坡混交林,綿柏、水杉、桂花、羅漢松、平頭赤松。太陽乍沉,月亮初起,兩輪金白色,懸于山頂兩側。一天最曖昧不明的時刻。

“小胖子,我們比賽。你先跑到山頂,我就送件文具。”

“我不缺文具。”

“那么,送你零花錢。”

“我有錢,爸爸給我很多錢。”我掏一把硬幣,晃了晃。

郝叔叔哼一聲。

“郝叔叔,如果我先到山頂,你就天天來講故事。”

“小意思,我有一肚皮《故事會》。”

我怕他反悔,拔腿奔跑。

小山看著近,跑著遠。我脛股皆軟,嗓眼膩甜。狠吸一口氣。熱烘烘的植物味道。“到山腳啦。”樹葉嘩響,淹沒我的呼喊聲。郝叔叔落后了,身廓遠小,步態搖晃。不時停下,啐一口痰,軍包換個肩膀。我想回去扶他,怕輸掉比賽,轉身往上爬。爬爬停停,到了山頂。

頂上半方水泥地。一石桌,兩石凳,四圍鐵欄。欄外羅漢松,斜斜扭曲,仿佛不知伸往何處。羅漢松底,是直削而下的山陰。小賣部、馬路車流、對街兵營式公房,皆渺如玩具。孤零零的山頂世界,只有冷下去的樹葉、瑟瑟作響的殘風。

郝叔叔終于上來。拐杖一橫,身體慢慢蜷向石凳,垂死似的。

“郝叔叔。”我搖他。

他眼皮微闔,漏半彎眼白。

我松開他,坐到另一石凳。抓兩片樹葉,撕掉葉肉,扔在地上,踩成一攤綠泥。

郝叔叔緩過神,斜睖起眼,“怎么啦,沒勁了?”

“我想回家。”

“急什么,剛上來。”

“這兒什么都沒有。”

“不是有零食嗎。”他啪嗒甩起軍包,攤開零食。

我捏起一卷山楂片,“郝叔叔你吃。”

“別假客氣,小饞癆胚!”

我掰開山楂片,吃起來。

郝叔叔看著我,“小胖子,你是我女兒,我天天給你買好吃的。”

我按按肚子,“太飽了。”

“那嚼根泡泡糖。”

我嚼了一根。

“再來一根。”

我又吃一根。將它們并成團,抵在舌底,來回撥弄,吹出一個大泡泡。

郝叔叔笑了。

我也討好地笑。泡泡頓時破滅,貼到人中上。我故意笨手笨腳撕扯。

郝叔叔笑得更響亮。這次是真笑。痰液卡住喉嚨,翻上滾下,嗬嗬作聲。他捏我面頰,雙掌夾力,“小胖子,叫我爸爸好嗎,叫爸爸。”

我晃晃腦袋掙脫。

“不高興了嗎,小胖子,”他陰影似的俯向我,“叫我爸爸,叫爸爸。”

“爸爸。”我輕促道。

“乖女兒,乖女兒,”他捋我頭發,一下一下,仿佛我是一只貓,“小胖子,你要什么,爸爸都給你,天上星星也摘給你。”

我喜歡被撫摸,他的聲音暖洋洋。我有了做夢的感覺。“好的,爸爸。”

靜默幾秒。萬物倏然黯淡。若有若無的風聲,仿佛刮在曠野。郝叔叔吃一驚,皺紋僵直。似有看不見的手,將皮肉由內收緊。

我身上汗干了,皮膚涼癢。我想回家,灌杯涼水,洗個熱澡,躺到床席上。“郝叔叔,我要回家。”

“白眼狼,對你再好都沒用。”

我瞄著山梯,想象一蹦而起,飛速逃離。我猶豫不決著,忽聞吵嚷聲。郝叔叔也扭頭。三個男孩上來,是剛才湖邊撈魚的。我“喂”一聲。

拎塑料桶的男孩說:“這兒有人!”

扛網兜的說:“媽的,走。”

他們轉身走了。拖鞋噼啪。四周倏然煞靜。樹葉駭極,騷動輒止。

郝叔叔轉過臉。他在流眼淚。

“郝叔叔。”

“小胖子,你想不想知道,科學家和怪物,最后到底誰打贏了。”

“誰打贏了?”

“過來看樣東西,你就知道了。”他站起來。拐杖與大腿齊顫。

我跟他到鐵欄桿邊,側過身子,以免被松枝刮到。他毫不理會,任由它們戳著他。他伏向欄桿。“這山我爬過很多次。你不知道,對于一個瘸子,爬山有多難。”

“郝叔叔,你讓我看什么?”

昏暗中,他眼白灼灼。指向山下道:“喏,那個,看那里。”

我俯到欄桿上,折起背脊。山腰有棵平淡無奇的樹。“郝叔叔,我……”后背忽被摁住,上半身傾出欄外。景物斜斜鋪展,世界顛倒過來。我扣住欄桿,涼鞋啪啪甩打地面。“郝叔叔,”我啞不成聲。

他繼續將我往外推。

我奮力運氣,沖破哽塞,喊出來:“爸——”倏覺身體一飄,涕淚嗆進氣管。郝叔叔捽住我背,拉我回來。我翻倒在地,滿耳自己的喘息聲。“爸爸,爸爸,爸爸。”雙手亂抓,抓不到東西。就抓他大腿,整個人環上去。

他原地打轉,小腿又甩又踢,拐杖胡亂戳擊。我忽然發現,他雙腿是完好的。我擋住拐杖頭。磨爛了的黑橡膠,從杖頭飛脫出去。有水滴進頸彎。我抬眼看他。他煤煙色的眼珠,淹起淚水,沖亂五官,填滿了面部千溝萬壑。“這不怪我,這不怪我,”他哭出聲,扔開拐杖,“小胖子,還不快跑?我要改主意了!”

我膝蓋交顫,連滾帶爬。屁股一顛,跌下數級石階。泡泡糖震進了食道。“還不快跑?我要改主意了!”瘋狂的呼喊聲,似在風里繚繞不散。我胸口窒悶,就地猛摳喉嚨。摳得十指黏濕。我感覺自己要死了。鴉青色天空,深一塊,淺一塊。白云團團扎扎,壓在樹頭上。石桌石椅,巋然不動。

郝叔叔不見了。難道他也離開了?山路只此一條。他跳下去了,抑或隱身了?山頂闃寂,仿佛從來不曾有人。他的長相,他的話語,都模糊了。我夢游似的下山。失了一鞋,連絆兩跤。手掌腿根皆破。紡織娘啾啾然,階梯斜里一折,沒到平地上。我踢掉幸存的涼鞋,一腳踩過去。

石粒硌腳,蟲蚋撞擊小腿。泡泡糖不知去向了,我在呼吸。這是我的手,我的腳。我還活著。我重新跑起來。跑過遛狗的男人、散步的夫婦、拉二胡的老頭,跑過草坪、小賣部、人工湖……越跑越快,將整個童年甩在身后。

任曉雯

作家,1978年生于上海,著有長篇《她們》《島上》,短篇集《陽臺上》《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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