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哲：躥紅的“素人”

曾被認為如同鐵箍一樣穩固的藍營江山臺北，在11月29日“淪陷”了。

剛剛結束的2014年臺灣“九合一”大選，直接引發藍營整體潰堤，6個直轄市只剩下新北市以兩萬票的些微優勢獲勝，更造成馬英九在12月2日辭去國民黨主席大位。

歷史如此吊詭，臺北曾是馬英九雄起之地，他在市長一役，擊敗陳水扁成就了藍營領袖的基礎，也在此敲響政治生命的喪鐘。臺北市長選舉在臺灣事關樞紐，陳水扁與馬英九更都在此之后，直登大位。

此次撬動16年的藍營鐵板江山，竟是一位完全沒有任何從政經驗的素人怪醫：柯文哲。

這一夜，另類的他沒有如同其他政治人物一般，先上舞臺接受支持者的歡呼，而是率先走入競選總部召開國際記者會，宣告自己將來的執政理念。他幫自己把把脈，平淡地說：“整個選戰過程我都很平靜，到這一刻我的心跳都沒有加快?！?/p>

開完記者會后，柯文哲終于走上舞臺，接受王者降臨般的歡呼，習慣脫稿演出的柯文哲竟一字一字仔細念清楚當選感言，短短幾分鐘后講稿總結：“明天太陽升起，我們開始工作！”

不待第二天太陽升起，柯文哲在夜間9點半馬上召開第一次團隊的市政會議，決定部分市府小內閣的名單。在短短三天之內就推出了數位市府一級主管名單，無一人是出自其競選團隊。

數十年來，他的潔癖在臺大醫院早已頗負盛名，只要是他轄下單位，嚴禁接受廠商提供的免費報紙、宵夜、便當、連礦泉水都不行，這在習慣藥商提供許多灰色地帶小好處的臺灣醫學界，簡直是怪胎。

臺灣名醫

這位怪醫，在眾人的眼里，聰明（自稱智商157）、直率、認真、犀利、完全不按照牌理出牌，而且醫術高超。提到自己，柯P（編者注：P即Professor，此為臺灣醫學界稱呼）毫不保留地評價“我可是世界級的名醫”，自戀到無以復加。但他有自負的本錢，他所組建的的葉克膜團隊（體外循環機）世界第二、亞洲第一，大陸的葉克膜技術幾乎都是由他引入并傳授，為此他曾經17次到大陸授課。

他是臺大醫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任，35歲就升上SICU（外科急救病房）主任。他組建的器官移植平臺，是世界第三、亞洲第一，臺大醫院近年見諸媒體的許多風暴，幾乎都跟他有關連。他神奇地利用葉克膜技術，協助救活前臺中市長胡志強的妻子邵曉玲，為此，盡管此次大選互為敵營，胡志強還署名推薦他的新書《白色的力量》。

更傳奇的是，這次臺北市長競選的對手連勝文，4年前曾在槍擊案中顏面重傷，也是柯文哲組建急救團隊搶救，更為槍擊案真實性背書，連勝文都稱之為恩人。這也讓柯文哲的大名與葉克膜團隊為一般大眾皆知而不僅限于醫療圈。

對于媒體訪問，他幾乎來者不拒，敢言人所不敢，也不怕得罪人，但他同時又對媒體不假詞色，也懶得應酬。雖然他的學術成就與臨床表現驚人，又是臺大知名度最高的醫師，但同時也是院內知名的孤鳥，朋友極少，第一次提教授升職，9比1被同仁否決?！八袊@說，我人緣真的有這么差嗎？這應該是他在臺大最受傷的一次?！笨翽妻子陳佩琪醫師曾對筆者如此感嘆?？挛恼茉?013年才逐級升上教授，成為大家傳說中的柯P。

他的老師，臺灣心臟移植權威、亞東醫院院長朱樹勛就說，這些杰出醫師愿意留在臺大不出去賺錢，圖的就是“教授”兩個字，就是要當個“P”，可以想見，前后的落差讓柯文哲多么郁悶。

柯文哲雖然是政治素人（編者注：政治新人，臺灣普遍用法），但他卻與政治十分靠近——當年陳水扁的女婿、臺大骨科醫師趙建銘涉嫌關說炒股事件，就是老百姓認識柯文哲的開始。柯文哲在報紙投書稱，趙建銘的作為，臺大醫院要負責，必須要把趙建銘帶回來教好，令輿論另眼相待這位敢言的挺綠醫師。他從不諱言自己是“墨綠”，他自稱祖父是“二二八事件”受害者，教書時老是說：“我最討厭的有三種東西，蚊子、蟑螂、國民黨?！?/p>

他在2000年臺灣大選時支持陳水扁，2009年還當起阿扁入獄醫療小組召集人。2011年大選時支持蔡英文，臺灣老百姓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挺綠醫師，可是這一次竟然華麗轉身，籌組“在野大聯盟”，主張白色力量超越藍綠，不但獲得民進黨背后支持，還獲得臺北大量藍營選民的接納支持。

“我說過我是墨綠，是為了向社會證明你的槍傷為真。我這樣講，是為了臺灣社會的和諧，但你今天再提墨綠，是在撕裂社會，謀的是你個人的政治利益。我看待陳水扁，跟看待你一樣，你們都是我的病人，作為醫生，你們都是病人而已。”這一番與連勝文辯論會時面對質疑的妙答，在臺灣的網絡社會瘋狂發酵。此后，對自稱能超越藍綠的柯文哲，臺北市民從半信半疑到愿意給他一次機會。

究竟一個關心政治而政法履歷表卻是一張白紙的醫師，為何參政呢？這必須回顧到臺灣轟動的愛滋病器官移植事件。2011年，一位愛滋病器官捐贈的死者，因器官誤移植到5位患者身上，震撼臺灣。調查發現，原來器官移植平臺這件苦差事幕后的大功臣居然又是這位名醫柯文哲，既然是大功臣，也必須扛起最大的失誤責任。他曾經說，盡管自己是葉克膜之父，但他希望、也認為，有一天他如果得醫療奉獻獎應該是因為創建這個平臺，而非因為引入葉克膜。

他創建這個平臺，讓臺灣各大醫療體系可以公平地分配可移植器官，當時原本器官都把持在各個醫界大佬手上，成功大學移植名醫李伯璋教授為此力挺柯文哲，而不挺親哥哥、臺大移植名醫李伯皇。而為了這個平臺，柯文哲在寫文章時也不忌諱點名自己的恩師、心臟移植名醫朱樹勛難以拒抗人情壓力。

接受政府、醫院懲處之后，柯文哲起心動念是想以選舉話題，來洗清自己的清白，特別是柯太太陳佩琪醫師對此一直不能釋懷，成為她支持柯文哲參選的最主要理由，“我不能接受柯文哲最愛的臺大醫院，竟然為了自身利益，偽造記錄與公懲會、監察院唱和，傷害我先生的清白。”當時癌癥剛痊愈的陳佩琪一怒投書，更召開記者會。消息一出，同情柯文哲的民意如潮水一般涌來，人氣狂升。而當時正在波蘭開會的柯文哲也無力阻止，只能自嘲：“我跟馬英九有一個共通點，就是管不住老婆?！?/p>

臺灣社會從日治時代開始就對醫師有特殊的尊崇，對于任何不愛錢、醫術高超的醫生更是佩服，如果他再受到委屈，大家可受不了了，如果他愛說真話，敢說真話，那要大眾不愛幾乎不可能了。臺灣向來不欣賞崇拜烈士，卻同情受委屈者，對于“有功無賞，打破要賠”（臺灣諺語）的柯文哲，臺灣社會開始高度的同情與肯定，柯文哲自此在臺北市長候選名單的民調居高不下。

“柯文哲現象”何以出現

2013年的發票報賬案，牽涉了臺灣七百位教授，柯文哲也沒幸免于難。問到那段經歷，他想都沒想說：“甲案報乙案，乙案報丙案的賬，我都有，但說我貪污，我不接受。一口氣起訴七百個教授，瘋了嗎？”當時他忿忿不平地控訴，接著嗆聲，“難道真的要逼我參選臺北市長嗎？”顯然市民聽進去了，柯文哲民調持續攀升，甚至超越藍營第一人連勝文。

此后，大局直轉而下，綠營的超級新星出現，逼得臺北市所有綠營參選人對他炮轟，蘇貞昌跟蔡英文也被迫響應如何應對“柯文哲現象”。提到這一段，柯文哲面有得色，“我兩度一個人單獨去見蘇主席，最后我還是挺下來（沒有加入民進黨）?！?/p>

柯文哲頗為自豪，自己都沒有補過習卻是永遠的第一名，數理化不提，連文科也因記性特別好，也相當出色，但藝術學科就一般般。18歲之前，“永遠的第一名”并不夸大，但卻在高考遭到滑鐵盧，僅僅考到第二志愿陽明醫科，但好強的他竟然在大二升大三時私下跑去重考?？挛恼芨袊@又傲嬌地說：“大學念了9年，這是我最隱諱的過去，也是我人生當中最大的挫敗，但高中的東西我都還記得，大二考完大學期末考只念8天，就順利考上臺大醫科。”這位智商157的怪醫同時擁有照相機式的記憶。

新竹高中畢業紀念冊上，筆者赫然看到他留下“切莫荒怠，把握時光”的座右銘。他邊扳手指頭邊說：“考試要考得好，不過就是天分、運氣跟努力，前二者你不能控制，只有努力操之在手。”中學時母親常勸他早點睡，柯文哲卻回說：“再讓我多念一會兒?！?/p>

新竹中學是臺灣傳奇高中，校長辛志平培育出臺灣無數人才，包括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李遠哲，校長那句充滿鄉音的名言“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也成為柯文哲做人處事的原則。后來獄中的陳水扁被送到臺大就醫時，柯文哲也是用這句話交代部下：“該怎么辦，就怎么辦?！?/p>

回憶起母校，他認為：“你知道新竹中學給我最大的幫忙是什么嗎？讓我堅持力提高了。敢撐啊，敢撐久一點，我敢堅持我相信的東西。”當時逼迫柯文哲入民進黨才能參選的聲浪排山倒海，所有綠營人士都跟筆者表示柯文哲一定入黨，但他扛住了，“我就是來嘗試改變這個社會啊。這個策略是個選擇，但就是看你用多大意志力去執行?！笨挛恼苷f。

年過半百的柯文哲卻同時是網絡的熱衷者，與科技傳播沒有任何脫節，筆者在他的辦公室，看他介紹自制的演示文稿計算機檔案，細膩到嘆為觀止。比對手更純熟掌握網絡傳播讓他成功以低廉的成本打敗連勝文。

他為了擊敗國民黨，早在學生時代就大量閱讀國共內戰的書籍，在他赴美留學時的書信中，可以看到大量討論三大戰役的內容，在他傳奇的單位SOP手冊當中，還看到寫著“計畫開展原則”分文四大項：“革命靠宣傳、革命分階段、革命分隊伍、革命要過半。”甚至在臺大醫院地下四樓環境惡劣的辦公室當中，他還發下豪語：“辦公室就像延安的窯洞一樣，當年共產黨窩在窯洞，最后出擊打敗國民黨，我也要從這里出發打敗國民黨。”

“我只是說國王沒穿新衣的小孩，一個人因為說真話變英雄，這是不正常社會的產物?！辈贿^面對老部下們對他參選的淡然，不如外界的熱烈，同仁表示，柯文哲倒是略有微詞。跟隨他曾經達20年的蔡璧如對柯P如此下一個結語：“柯文哲根本就是一個很復雜的人，沒外界以為的那么單面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