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案情
2011年呂某以人民幣2580萬元的價格從他人處受讓位于寧波市象山縣石浦鎮興港西路和稻香路交叉口的國有土地使用權及地上房屋所有權。2012年3月呂某為在該處從事商品房開發項目,以合同的方式委托李某于2012年底前后拆除該塊土地上的房屋。2012年7月因呂某在工商銀行寧波江東支行2100萬的貸款到期未還,被該銀行起訴到寧波市江東區人民法院。同月江東區法院根據訴訟保全裁定對呂某上述土地及房屋進行查封、凍結,并判決由呂某于2012年9月前歸還銀行全部貸款及利息共計2200余萬元。同年10月江東區法院根據銀行申請對呂某發出強制執行通知,并對查封的房地產實地粘貼處置公告,將對查封房產依法進行評估、拍賣。2012年12月27日,房產評估機構出具報告認定呂某上述土地使用權價值2500余萬元、房屋價值200余萬元。2013年2月,呂某在處置公告期同意不知情的李某根據原合同拆除房屋,后因評估機構發現房屋滅失遂案發。2013年9月,法院將呂某上述土地使用權以2080萬元拍賣給陳某,扣除執行費用后剩2070萬元交付工商銀行江東支行。呂某最終無法歸還該行本金30余萬元、利息100余萬元。
二、分歧意見
第一種觀點認為,犯罪嫌疑人呂某的行為不構成犯罪。該觀點認為,拒不執行裁定罪是故意犯罪,需要犯罪嫌疑人明知自己的行為會或者可能導致無法履行法院的裁定,而仍然追求或者放任該種結果的發生。而本案中現有的證據難以認定呂某具有拒不執行裁定罪的主觀故意。另外,犯罪嫌疑人呂某最終無法履行判決裁定的結果實際上是因市場因素而起,不能將其歸責于犯罪嫌疑人呂某。
第二種觀點認為,犯罪嫌疑人呂某的行為構成拒不執行裁定罪。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呂某擅自拆除被法院裁定查封并用于執行民事判決的房屋,該種行為最終造成呂某無法歸還民事原告本金30余萬元、利息100余萬元的后果,既損害了司法權威,也損害了訴訟參與人合法權益,構成拒不執行裁定罪。
第三種觀點認為,犯罪嫌疑人呂某的行為構成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該種觀點認為,本案犯罪嫌疑人呂某明知自己擅自拆除的房屋在民事判決前就已經被法院查封,且在拆除前一直處于查封狀態,而執意拆除,是對司法權威的挑戰,應當以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三、評析意見
本文同意上述第三種觀點,認為應當以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追究本案犯罪嫌疑人呂某的刑事責任,理由如下:
一是,現有證據難以認定犯罪嫌疑人呂某具有拒不執行裁定的主觀故意。認定本罪需要重點把握兩點:(1)本罪屬于故意犯罪。有觀點認為,本罪因為要體現“抗拒”的意思,只能是直接故意犯罪。這種觀點有失偏頗,如果行為人將可供執行的現金用于購買股票或賭博,其雖然有高額盈利的可能,其對行為結果處于間接故意,但不能據此脫罪。(2)本罪需要造成裁定無法執行的結果。2002年全國人大常委《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一十三條的解釋》和2007年兩高一部《關于嚴肅查處拒不執行判決、裁定和暴力抗拒法院執行犯罪行為的通知》都對拒不執行裁定罪中的“情節嚴重”做了解釋,都以“致使判決、裁定無法執行”作為情節嚴重的重要標準,可以說“致使判決、裁定無法執行”是本罪的入罪條件。2012年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部分罪名定罪量刑情節即數額標準的意見》規定:“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中,具有下列情形(略)之一,致使無法執行的標的額在5萬元以上的或者雖然不滿5萬元但造成其他嚴重后果的,屬于‘情節嚴重’?!?/p>
由于本罪系故意犯罪,認定犯罪嫌疑人呂某是否構成本罪的關鍵是判斷其是否明知自己的行為會或者可能導致裁定無法執行。首先,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呂某對涉案土地使用權價值具有合理預期,房產評估機構出具的評估價高于其應償債務總額300萬元,站在客觀第三人的立場來看,其即便拆除房屋也能足以土地的預期價值履行執行裁定的義務,其無法償還債務的蓋然性很低。其次,犯罪嫌疑人呂某拆除房屋的直接動機是為了履行自己與李某的拆遷合同,而不是對抗法院裁定。故很難從證據上充分證明其具有對導致裁定無法執行這一結果的明知認識以及追求或放任結果發生的意志,不宜以拒不執行裁定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二是,犯罪嫌疑人呂某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行為不是拒不執行裁定罪的手段行為。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3條指出:“在人民法院發出執行通知以后,隱藏、轉移在人民法院發出執行通知以后,隱藏、轉移、變賣、毀損已被依法查封、扣押或者已被清點并責令其保管的財產,轉移已被凍結的財產,致使判決、裁定無法執行的。”實踐中,拒不執行裁定罪的手段多樣,為避免競合引起的法律適用困難,司法解釋往往對此加以明確規定,如搶奪執行案卷材料的、毆打執行人員的,以妨害公務罪定罪。而對于以非法處置財物達到拒不執行裁定的目的,司法解釋徑直將其定位拒不執行裁定罪,其所依據的是牽連犯原理。但本文認為,牽連犯適用的前提是手段行為和目的行為都各自構罪。而本案犯罪嫌疑人呂某因為拒不執行裁定的主觀故意闕如,不可能構成拒不執行裁定罪,因此喪失了牽連犯適用的前提,僅能以手段行為認定為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
三是,犯罪嫌疑人呂某的行為符合非法處置查封財物罪的特征。該罪與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主要區別在于:(1)前者侵犯的是司法強制措施的拘束性,后者侵犯的是民事裁判文書的執行力以及對民事訴訟權利人的合法權益。可以說,前者侵犯的客體更為單純;(2)兩者發生的階段不同,非法處置查封、扣押、凍結的財產罪可以發生判決裁定前,只要法院或其他司法機關對特定財產進行了查封、扣押后,行為人對此加以非法處置都可能構成該罪;拒不執行裁定罪必須發生在法院判決裁定以后,主要是進入執行階段。(3)兩者的主體不同。前者是一般主體,而后者則要求是負有執行義務且有執行能力的人,包括民事訴訟當事人、擔保人、協助執行人等特定主體。(4)前者情節嚴重的范圍更開放,后者以導致判決、裁定無法執行為情節嚴重的標準。
由于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主要立法目的是為了固定證據、查明事實等訴訟秩序提供保障,因而行為人只要認識到所處置的財物是被查封的仍然擅自處置就具備入罪的可能性;而拒不執行裁定罪主要立法目的是為了確保法律文書的執行,因此需要行為人造成裁定無法執行的結果并對這一結果具有主觀認識才可能入罪。本案中,盡管難以認定犯罪嫌疑人呂某具有拒不執行裁定罪的故意,但其對所處置的財處于法院查封狀態是明確認知的,其擅自處置并造成被查封財物滅失,行為已侵犯司法強制措施的拘束性,應以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追究其刑事責任。
四是,犯罪嫌疑人呂某非法處置查封財物的行為已達“情節嚴重”程度。由于本罪在法律實踐中很少適用,因此對本罪中的“情節嚴重”尚無司法解釋。結合我國司法實踐中對“情節嚴重”認定的習慣,一般可以從如下幾方面加以判斷:(1)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行為的次數;(2)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的數量;(3)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行為造成惡劣社會影響的程度;(4)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行為的動機和意圖;(5)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行為的手段;(6)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后的態度;(7)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行為的時間和地點等。非法處置查封的財物罪情節嚴重可以參考上述要素加以判斷。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呂某將價值200余萬元的房屋擅自毀損、造成最終無法歸還民事原告130余萬元債務,從目前我國一般犯罪的入罪數額來看,其行為當屬情節嚴重。這里需要注意的是,本罪的行為人是否需要對情節嚴重的具體結果具有明知的認識和追求或放任的意識?例如是否需要犯罪嫌疑人呂某追求或放任使價值200余萬元的房屋滅失并導致130萬元負債無法償還。本文認為,情節嚴重是本罪客觀的超過要素,只要犯罪嫌疑人具有認識的可能性即可,不需要與之相匹配的主觀意志。本案中犯罪嫌疑人呂某只要認識到自己所處置的對象是被法院查封的財物即可,至于最終發生了嚴重的后果則無需其有相應的主觀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