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名:夏某貪污罪案
主題:科研人員假借他人名義套取課題經費的行為性質辨析
【基本案情】
被告人夏某于2006年擔任某科技大學(國有)外國語學院院長。2007年5月,夏某在外國語學院教師陳某的介紹下,獲得了中國科學協會(以下簡稱“中國科協”)調研宣傳部科研項目《中國科協外宣資料翻譯研究》,夏某擔任項目負責人,合同期限為2007年6月至2008年6月。2007年12月20日,中國科協劃撥項目經費人民幣15萬元至科技大學課題主管部門科技處。2007年底,科技大學科技處按照被告人夏某的要求將該項目立為橫向項目。2008年初,因校方提供的縱向課題編制獎勵多于橫向課題編制獎勵,夏某再次找到主管人員反映該項目是中國科協“下達”項目并提供了《中國科協軟科學課題通知單》,科技處最后將該課題定為縱向課題,并于2008年3月12日發放縱向課題科研編制補貼35600元,但事實上該項目一直按照橫向課題進行管理。2008年4月,夏某使用非課題組成員的在校學生滕某等28人的名字及身份證復印件領取涉案科研項目勞務費82500元,后將這些款項存入自己銀行卡內,部分用于個人消費。后大學紀委指出其做法不當后,2009年12月,夏某向校財務處補交上述勞務費稅款24000元。
2011年7月,被告人夏某被檢察機關立案偵查,歸案后夏某主動退還82500元。2011年8月,夏某被取保候審。2011年10月31日,上述科研項目結項,被鑒定為優秀成果。
【控辯意見】
公訴機關認為,被告人夏某作為國家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采取欺騙的手段,非法占有公共財物,其行為已構成貪污罪,提請法院依法定罪處罰??紤]到涉案的勞務費不排除部分實際用于科研活動,對夏某量刑時可酌定從輕處理。
被告人夏某對指控事實及罪名均提出異議,辯稱:其一,公訴機關指控其貪污與事實相悖。作為課題組負責人或成員,有資格領取勞務費,自己在課題中付出了大量勞動。勞務費是課題經費的支出科目之一,在科研領域,由于我國科研經費管理體制的不合理機制,以課題組外的其他人名義領取勞務費,用于科研活動支出,是普遍的現象。其二,指控其將領取的82500元據為己有與事實不符,其以學生名義領取82500元是事實,但2009年紀委找其談話時已經補交了24000元稅款,實際上只剩下58500元,在補交稅款時紀委也沒有讓其把所有款項都交了。其三,其領取的款項已經全部用于項目研究之中,其沒有非法占為己有。
辯護人的辯護意見為:第一,勞務費的領取應按照項目合同執行(合同規定有勞務費支出,支出的部分一般不超過項目總經費的50%),不應參照中國科協的管理辦法;第二,領取錢款的程序問題不影響案件的性質,夏某領取勞務費目的并非非法占有公共財物,而是用于支付科研活動的相關費用;夏某在領取勞務費時課題尚未結項,仍有不確定的支出;事實上夏某對許多科研活動的支出已有墊付,只是因為沒有票據或沒有符合報銷沖賬的票據而沒有去學校財務處報銷沖賬,因此,套取的勞務費應當被認為是折抵墊付款項和將來可能用于科研支出的款項,認定其構成貪污罪證據不足。
【裁判結論】
法院查明,《中國科協外宣資料翻譯研究》是中國科協為了加強對外宣傳工作,而委托被告人夏某作為課題負責人進行研究的項目,委托合同簽訂之前已讓夏某試譯并經科協國際部專業審閱、認為質量較好。根據國家有關規定,縱向科技項目是指國家或地方財政撥款、由科技主管部門下達的項目,包括國家級、省部級、廳局級項目;橫向科技項目是指除列入國家、各部委及地方科技主管部門下達的項目之外的,學校與企事業單位及個人開展的科學研究與技術協作項目。在審理過程中,對于被告人夏某是否構成貪污罪,存在兩種不同的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夏某的行為成立貪污罪。理由是:(1)中國科協是人民團體,其課題經費來源于國家撥款,夏某受委托從事研究的《中國科協外宣資料翻譯研究》屬于縱向科技項目,經費均屬于公共財物。(2)夏某作為國立大學的學院院長和教師,屬于在國有單位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具有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符合貪污罪的主體要件。(3)雖然當時項目尚未結項,但夏某采取假借與課題研究無關人員的身份、名義套取勞務費,又未將所套取的勞務費實際用于科研活動,應當屬于虛報冒領的貪污。
關于貪污的犯罪數額,有意見認為應當認定為58500元,理由是已經向學校補交的24000元應當剔除。有意見則認為,應當認定為82500元,因為補交的24000元屬于貪污既遂之后的退贓表現。
另一種意見認為,夏某的行為不成立犯罪。理由是:(1)雖然中國科協下達的課題經費來源是國家撥款,但是和橫向科項目無異,中國科協與夏某及其課題組之間簽訂項目合同,意味著雙方當事人之間是平等的民事法律關系,只要夏某依照合同領取勞務費,就沒有社會危害性,不能認定為貪污;即使手段上有所不妥,也應進行其他相應的處理而非刑罰。(2)夏某套取勞務費當時項目還沒有結項,并不能要求其套取的勞務費完全對應地用于科研活動中支付勞務費,這些款項應當和其他用于科研活動的經費一起,以“統賬”的形式看待,只要在合同約定的15萬元經費內套取,原則上就不應追究刑事責任。至于套取經費(包括勞務費)的形式如何、票據內容與實際活動是否相符、名義支出與實際開支是否相符,都是形式問題,實質上不影響套取的經費被用于實際科研活動。
經審委會討論,法院判決最后認定夏某成立貪污罪,犯罪數額82500元,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1萬元。
【裁判理由之法理評析】
本案涉及的問題主要是:第一,夏某采取不正當手段從科研經費中套取勞務費的行為,是否具有社會危害性?第二,夏某這種行為是否符合貪污罪的構成?
筆者認為,從科研活動的嚴肅性要求和科研經費報銷支取的正當性要求出發,比較容易肯定的是,夏某假借與科研活動無關的學生名義套取勞務費,無疑是具有社會危害性的。但是,在刑事法的規范意義上,一個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及其程度,必須通過刑法規定或確定的犯罪構成予以評價。即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罪,必須尋找刑法依據。據此,筆者認為,本案中被告人夏某的行為難以成立貪污罪,應當宣告其無罪。具體理由如下:
(一)夏某作為科研人員從事科研活動時,并非從事公務,因而不屬于國家工作人員,也沒有貪污罪的“職務上的便利”可以利用
國有科研機構、高校中從事科學技術研究的專業技術人員,在形式上屬于“國有事業單位”的“工作人員”,但其主要工作包括兩個方面:一是教學;二是科研。無論教學還是科研,都是技術性的勞動,而非公務。而所謂公務,應當具備兩個特征:一是行為具有組織、領導、監督、協調等管理性;二是國家代表性。顯然,從事科學技術研究,并不具有上述兩個特征:(1)科學研究是對反映客觀事實和客觀規律的知識體系進行探索的活動,技術研究是對生產技術(人類改造自然、進行生產的方法和手段)或非生產技術(公用技術和日常生活技術)的創造性活動。總而言之,科學技術研究是人們對客觀世界的改造活動,相對于研究對象而言,這種活動沒有組織、領導、監督、協調等管理性。[1]換言之,科研人員從事科研活動,并非對“科研”及其相關經費等事項的管理。(2)科研活動即使基于國家有關部門的委托、授權,科研成果歸屬于國家,但其本身也具有獨立性,科研人員從事科研活動并不是代表國家的活動。按照《刑法》第93條的規定,“從事公務”是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實質依據,因此,即使在國有事業單位“工作”,但只要不是從事公務,就不屬于國家工作人員。本案中,被告人夏某屬于高校教師,屬于在國有事業單位中“工作”的人員,但其從事科研活動,負責《中國科協外宣資料翻譯研究》的研究工作時,并非“在國有事業單位從事公務的人員”(國家工作人員之一部分)[2]。
從職務便利的角度分析,被告人夏某也沒有貪污罪中的“職務便利”可以利用。貪污罪的“職務上的便利”,是指對財物的主管、管理、經手之便利。而科研人員從事科研活動,可能與用科研經費購置的國有資產接觸,但并不對科研經費本身主管、管理和經手。在實踐中,為了科研活動的便捷,科研人員有時事先用自己的錢款墊付經費從事科研活動,而后持有關票據到財務部門報銷,有時是事先從財務部門預借款項,使用后憑有關票據沖抵平賬。但無論何種情況下,科研經費在支取之前,一般由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所在單位控制,主管、管理或經手人員均是該單位財務人員,科研人員對于科研經費并無控制之可能,因此自然不存在利用職務上的便利侵吞科研經費的余地。本案中,中國科協下撥的經費由被告人夏某所在大學的財務處和科技處管理,夏某需要使用款項用于科研活動,要么事先按照一定程序、以一定形式通過科技處、財務處從科研經費賬戶中支取,要么自己先墊付款項,然后按照一定程序、以一定形式通過科技處、財務處從科研經費賬戶中報銷沖帳,其對科研經費并不主管、管理或經手,無貪污罪的職務便利可言。
需要強調的是,科研人員從事科研活動,就其內部而言當然也存在一定的管理事務。比如,課題組負責人或者項目主持人召集課題組成員對項目研究進行部署,包括對課題組成員進行任務分工,就研究思路、研究方法、研究進度等問題進行規劃、協調、監督等等。但是,這種科研活動的內部管理活動,并非公務意義上的、對外事務的管理,而是基于科研活動的內在要求的、作為科研技術性勞務的有機組成要素。另外,某些情況下,科研人員除了承擔教學科研任務外,在單位還擔任行政管理職務、行使一定的管理職權。比如“雙肩挑”的大學校長、學院院長、招生處處長、科研處處長,既是教師、學者,也是教學科研行政管理人員(本案中的夏某就是如此,既是教師,又是學院院長)。這些人員在行使行政管理職權時屬于國家工作人員,其利用行政職權侵吞公共財物的,無疑成立貪污罪,但是,其在教學、科研工作中,不存在貪污罪的職務便利,實際上也不是從事公務的人員,不屬于國家工作人員,不能成立貪污罪。由此可見,對于行為人是否屬于國家工作人員,不能僅僅從形式上、從人事制度的身份(是否享受國家財政待遇、是否干部編制)上進行判斷,而是要從其實際活動的性質上進行實質判斷——是否代表國家從事組織、領導、監督、協調事務。
(二)套取科研經費即使手段不正當甚至非法,其取得科研經費的結果一般也沒有造成國家財產(科研經費)的損失
目前,科研領域國家縱向課題、項目從招標發布到驗收的基本流程是:國家有關部門(如科技部、教育部、司法部、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各省市自治區廳局;各省市自治區及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全軍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辦公室)發布課題指南?科研人員提出項目申請或投標(申請一般有固定格式,內容包括課題主持人及課題組成員基本情況、課題研究設想、研究方法、研究計劃進度及階段性成果、最終成果形式、經費預算及其開支科目)?國家有關部門組織評審(比如,全國哲學社會科學辦公室先組織同行專家進行通訊評審,再組織學科規劃評審組專家進行會議評審)?國家有關部門對擬資助項目及資助經費數額審批決定?對決定予以資助的,國家有關部門予以公布,并書面通知申請人及責任單位?國家有關部門、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以及其所在的科研機構(或高校)訂立三方協議或合同書?國家有關部門撥款至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所在的科研機構(或高校)?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組織開展課題研究?課題完成后,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提交最終研究成果和項目結項申請?國家有關部門對成果進行鑒定、審核、驗收?撥付預留經費。有的課題確立在程序上較上述相對簡單。比如,在本案中,中國科協因對外宣傳工作需要尋找能夠從事《中國科協外宣資料翻譯研究》的專家,后經人介紹被告人夏某,讓夏某試譯認為質量較好后,便與夏某簽訂了科研合同。
在科研項目流程中,科研人員套取科研經費的行為,主要發生在國家有關部門第一次撥款后、項目研究過程中。也有的屬于在成果驗收合格通過之后,國家有關部門將預留經費撥付后,科研人員套取后續撥付的經費。無論在哪一個階段,從國家有關法律、法規和規章的規定以及項目合同書的性質、基本內容進行考查,科研人員使用不正當手段套取科研經費的行為,一般都難以判斷為侵害作為國家財產的科研經費的所有權之行為。具體而言:(1)科研經費數額通常是項目申請人或者課題主持人投標申請后,國家有關部門經過專業評判,充分考慮科研順利進行的實際需要后慎重確定的固定數額。國家有關部門在與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簽訂項目合同書或協議后,就有義務及時、足額提供科研經費供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支配使用,而作為合同另一方當事人(如系三方協議,除投標的項目負責人和招標的國家有關部門之外的責任單位,主要負責對經費的管理,只在經費管理問題上與項目負責人和國家有關部門發生法律關系)的項目負責人,也有義務按照合同的要求完成項目課題的研究,按時提交符合要求的成果。換言之,只要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按照項目合同書的要求完成了課題研究、通過了成果鑒定,其無論通過何種方式取得合同書所確定的科研經費,都不能視為侵吞國有財產。即使行為人采取了不當手段套取,也是如此。比如課題主持人或課題組成員沒有外出調研卻開具反映自己外出的住宿費發票予以“沖賬”套取科研經費;項目主持人將自己或者其他課題組成員購買家庭日用品的購物小票在超市開具發票予以“沖賬”套取科研經費;課題主持人用自己學生或者其他與課題研究無關的人的身份證和名義領取“勞務費”,等等。科研人員通過上述手段取得科研經費的,由于科研經費是由國家有關部門審定的,作為科研人員從事課題研究的“對價”而存在,因此在“取得科研經費”的結果上本身是不可責難的。至于套取科研經費的手段不正當,其違反的純粹是科研經費管理制度,危害性并不針對國家財產的所有權。本案中,中國科協與被告人夏某簽訂科研合同后,夏某有義務按照合同的要求完成《中國科協外宣資料翻譯研究》的研究工作,中國科協有義務按照合同要求撥付科研經費(總共15萬元)。(2)目前國家科研經費預算支出科目一般包括圖書資料購置費、國內調研差旅費、國際合作與交流費、問卷調查費、專家咨詢費、小型會議費、計算機耗材及上網等通訊電話費、設備費、復印費、出版資助費、勞務費、成果鑒定費等,這些科目并沒有包括本應包括的、體現科研人員智力投入的勞動報酬。這種形式上不合理的科研經費預算結構,與國家鼓勵科研人員科技創新、盡力投入智力勞動的精神是相違背的,甚至可以說是對科研人員及科學技術、智力創造的一種歧視。在這種形式上不合理的預算機制下,科研人員如何實現對自我智力勞動的“回報”?比較普遍的做法就是采用虛假發票,按照合同書所載明的預算支出科目“沖賬”,或者以勞務費的名義(不需要任何發票,只需要身份證復印件等材料),將并沒有對應地花費在這些科目上的科研經費套取,以彌補智力勞動的付出。因此,從實質上分析,科研人員以不正當手段套取部分科研經費作為智力勞動的“回報”的行為,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正當性。申言之,科研經費實際上是國家有關部門與項目負責人或課題主持人之間通過合同所約定的,國家有關部門提供給科研人員的、用于“購買”科研人員智力成果(科研成果)及補助相關支出的費用。在這種合同簽訂、履行過程中,主要科研人員只要真實地從事了科研活動,其即便采取不正當手段套取科研經費,也不屬于侵害國家財產的行為,更不成立貪污犯罪。本案中,被告人夏某套取勞務費時,項目尚在進行過程中,即使這些款項進入了夏某個人賬戶,事實上也難以判斷夏某不將這些款項用于科研活動支出,而這些款項本身又可視為15萬元科研經費總額的一部分,只要項目完成且被驗收合格,獲取包括82500元勞務費在內的15萬元經費是夏某的權利。至于15萬元中勞務費、專家咨詢費等需要再次分配的經費如何分配、分配是否妥當,則是夏某與課題組成員之間的經費處置問題。
最后需要指出,縱向科研項目的科研經費來源于國家財政撥款(包括中央和地方財政),為提高資金使用效益,確保科研工作健康發展,對不當套取科研經費的行為進行合理規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對不當套取行為進行合理法律評判,至關重要。以貪污罪對這些行為進行評價,實質上違反刑法規定,社會效果也非常不好。為有效減少、杜絕科研人員不當套取科研經費行為現象,根本上要在制度設計上進行合理化推進。比如,對于科研經費的預算,可以考慮采取“包干”方式,國家有關部門只關注項目研究進度和成果質量即可,科研經費如何支取,在財務管理環節上可以基本放開,做到鼓勵科研人員自主支配經費和科研成果監督相協調。
注釋:
[1]詳見趙秉志、肖中華:《關于貪污犯罪司法疑難問題的對話》,載《華東司法評論》第3卷,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
[2]當然,貪污罪主體除了國家工作人員外,還包括《刑法》第382條第2款規定的受國家機關等國有單位管理、經營國有資產的人員。但本案中的被告人夏某顯然不可能屬于這一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