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案情]2013年1月21日,被告人宋某某欲與女朋友張某訂親而向其母要錢被拒絕。同年1月23日,宋某某因負氣而服食過量安眠藥,被他人送至醫院治療。次日上午,被告人宋某某私自出院,因經濟拮據向其母要錢被再次拒絕,遂負氣離家。當日13時許,被告人宋某某途經同村村民朱某某家時,持隨身攜帶的彈簧刀猛刺史某某及朱某頸部、胸部等處,致史某某、朱某當場死亡。其后宋某某當場劫得現金及首飾后逃離現場。次日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
在宋某某歸案后,其家屬以宋“自幼性格較怪,不善交往,并在案發前服食大量安眠藥”為由,多次向公安機關申請對宋某某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后經公安機關委托,天津市司法精神病鑒定委員會鑒定后于2013年2月27日給出了宋某某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意見。
一、辦案分歧
本案的關鍵之處在于被告人宋某某是否具有完全的刑事責任能力。對此,公訴部門存在兩種不同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被告人宋某某自幼性格乖戾,與親友難于相處,并在案發前曾經服食過大量安眠藥,公安機關雖然對其進行了司法精神病鑒定,但鑒定時距案發已經一個多月,不能準確地反映出被告人作案時的確切精神狀況,因此該鑒定意見缺乏客觀性,不能據此就認定被告人具有完全的刑事責任能力,辯護人提出的異議理由及重鑒申請是應當予以采納的。另一種意見認為,本案中被告人雖然在日常表現上與常人有所差異,但其性格上的暴戾并不能等同于精神上的異常,而且該鑒定意見是資質機構按照法定程序做出的合法意見,具有完整的證據效力,應當予以采納;同時根據本案原有以及補查到的證據,辯護人所持理由均為其推測與分析的結果,不能形成反映被告人精神異常的客觀證據鏈條,對其重新鑒定的申請應當予以駁回。
二、關于被告人精神狀況的證據審查與分析判斷
對于涉及被告人精神狀況的案件,特別是在被告一方對司法精神病鑒定結果提出異議的情況下,公訴人一定要在案件審查的初始就對此予以高度關注,并始終帶著“問號”對關聯證據進行充分地調查核實,以準確判定是否具有重新鑒定的必要性。具體到案件審查中,應當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調查核實,既有深度廣度,又可呼應印證,能迅速對被告人精神狀況的形成過程與真實表現有一個全面深度地了解。
(一)由外到內調查案犯日常狀況
精神障礙性疾病的最大特點在于會造成患者行為的無意識化與無規制化,因此只要患者生活在社會群體之中,其精神的分裂、情感的偏執與行為的異常就一定會被周邊人群所感知,久而久之便會對行為人精神狀況產生普遍認識?;谶@一點,公訴人一定要對關系人證言慎重對待。比如在本案中,辦案人首先對被告人的母親及女友等密切關系人進行了再次取證,有針對性地詢問了被告人長期的異常行為表現、是否受過激烈刺激、家族精神病史等方面的問題,特別對被告人在離開醫院至案發前這期間的行為狀況做了著重了解,得到了其“神志清楚、看起來與平時沒啥區別”的一致證言。在同其他證據相互印證之后,公訴人最終認定被告人雖然性格乖戾、不善交往,但行為舉止沒有出現明顯異于常人的情況,出院后的表現也與平時無異,基本排除了其行為時精神異常的可能。
(二)由內至外深入案犯內心世界
除了對客觀證據進行調查核實之外,同被告人本人的接觸和交流也是斷定其精神狀況的重要手段和依據。精神障礙患者在對一般事物的認知上同正常人是大有不同的,重者會有思維破碎、奔逸或貧乏的情況,即使較輕微者在對生活經歷及他人他物的描述上也會有固執、主觀、敏感、猜疑等非正?;榫w的出現。對此,想要了解被告人真實的精神世界,深入其內心,公訴人就一定要在訊問上下足功夫,要做到“換角度、控情緒、講道理”,真正讓被告人放下思想上的包袱,展現出真實的一面。本案中辦案人在第一次提訊宋某某時,沒有談及任何關于其搶劫殺人的犯罪事實,僅就其生活狀況、同父母親友的關系、對家人及女友的態度等問題同宋某某進行談心,還從換位思考的角度表達了對其急于要錢訂婚的理解,也讓其充分認識到了謀財害命害人害己的嚴重后果,之后才十分自然地過渡到了與被害人有關的涉案情況。在交談過程中宋某某的態度有明顯轉變并開始配合,雖然對家庭親友關系表現得較為淡漠,對行兇行為也沒有絲毫悔恨,但其表述清晰,思維正常,所表現出的殘酷冷血也并不屬于精神障礙方面的病理表現,這更加肯定了公訴人之前的判斷。
(三)全面審查鑒定意見的真實性
鑒定意見雖然是一種真實性、權威性與專業性均較強的證據,但其仍然屬于公訴部門應當重點審查核實的證據材料之一,尤其是在辯護人申請重新鑒定的情況下,更必須對鑒定依據的材料及分析過程進行細致審查。有了之前對證言、供述等證據核實的基礎,辦案人還應盡量與鑒定人進行當面的溝通,掌握鑒定形成過程的第一手資料。同時還可將書面意見中沒有涉及到的問題,與鑒定人面對面溝通,往往能更加透徹的理解鑒定意見的形成過程,有利于對鑒定意見的證明能力做出更為準確的判定。
在本案中,公訴人專門聯系了鑒定人員并詢問了服食藥物對精神病鑒定的影響情況,同時結合客觀證據以及與被告人本人交流的結果,最終確信鑒定意見所依據的文證材料真實客觀、分析過程與結果同公訴人查證認定的結論一致,認定被告人在案發時具有完全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意見是真實合法有效的。
三、公訴人對申請重新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的應對
公訴人在出庭支持公訴之前,如果認為被告人或辯護人可能會當庭對司法精神病鑒定提出異議、申請重新鑒定,就一定要在細致核查文證證據的基礎上對鑒定材料中可能受到質疑的問題點提早核查、謀策應對,做到“查在前面、懂在前面、備在前面”。結合本案案情與日常辦案實踐,筆者針對以下幾種常見的異議情形提出如下應對意見:
(一)對把人格障礙等同于精神障礙的分析應對
所謂人格障礙,實際上是一種明顯偏離正常且根深蒂固的行為方式,并造成一種不能適應正常社會生活環境的心理狀態??梢哉f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都可能因為童年生活環境、壓力刺激、教養方式等因素造成人格發展上或多或少的偏差,只是表現的方式不盡相同。但需要明確的是,人格障礙患者沒有任何神經系統器質性病變,除了導致認知能力明顯下降的嚴重病態人格外,行為人的日常行為水平與一般人是沒有本質差異的,其對行為的認識能力與控制能力也不會發生正常波動范圍外地減弱與喪失,因此不會對其刑事責任的認定產生影響。
有學者認為一般人格障礙也應當評定為限定責任能力,因患者的行為控制能力受到了性格變化的影響,若與一般人等同必然會違背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這種觀點明顯是將人格障礙的影響放大化了。實際上,并不是只要行為人的控制能力受到影響就屬于限定責任能力。心性浮躁、脾氣暴躁的人及一般人在情緒低落或情緒激動時其行為控制能力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差異和波動,但此種變化不能被評定為責任能力層面上的控制力下降,只是不同個體在不同境況下人格多樣性的一種表現。只有行為人產生了一般人格無法理解的較大差別認識,并且無法自我調節并降低了思維上的認知時,才能影響到對其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
人格障礙在刑事案件中較為常見的主要有反社會型、沖動型與表演型三種類型。本案當中被告人宋某某即屬于較輕微的反社會型人格障礙。其手段殘酷,經常違法亂紀、對人冷酷無情,但對社會正常事物的認知與行為的管控是沒有問題的。冷血與殘酷反映出的是其嚴重的人身危險性,更應該進行嚴厲苛責,而不能反過來成為其開脫罪責的理由。因此,鑒定意見中認定宋某某具有完全的刑事責任能力是準確的。
(二)對鑒定時間提出異議的分析應對
在涉及司法精神病鑒定的案件中也不乏對鑒定時間提出異議的情況,但以此理由申請重新鑒定不僅沒有法律上的依據,在事實上也是站不住腳的。首先,《刑事訴訟訴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以及“兩高三部”《關于精神疾病司法鑒定暫行規定》中均沒有對歸案后何時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提出時間上的要求,原因在于存在精神問題的被告人所表現出的狀態往往差別迥異,有些案件中根據案犯歸案后的狀態能夠立即發現其精神上的異常,而有些被告人只有與其做深度交流后才能感到其有精神異常的可能,甚至在個別案件中被告人根本沒有明顯的異常狀況,但出于家屬的一再要求或其存在既往病史和家族精神病史的情況,為排除可能才進行了司法精神病鑒定,因此顯然無法對精神病鑒定的時間做“一刀切”地硬性的要求,只能根據具體案情視情況決定。其次,精神性疾病如果病發,在沒有心理或病理治療的情況下,其病程不會向愈好方向發生自行轉變,案犯被羈押后經過一段時間才進行精神鑒定不會對結果產生根本性的影響。而且,鑒定人在進行判定時不會單憑當面交流的情況妄下結論,更要去審查文證材料,即供述、親友證言、相關病例材料等證據,從而全面綜合地判定,而文證材料是穩定的,因此鑒定時間的先后并不能夠成為申請重新鑒定的理由。
(三)以受藥物影響為由提出異議的分析應對
不少案件中被告人在案發期間存在服食藥物的情況,而這往往成為其辯稱自己神志不清、認為鑒定不夠客觀的理由。對此,如果鑒定意見沒有提及服食藥物的情況,公訴人首先應當通過與專門知識的人溝通或查閱資料以明確該藥物的特性,并形成證據材料。通常情況下國家允許自由買賣的非處方藥均不會造成行為人致幻、躁狂等癥狀的出現,只有黃嘌呤類的一些中樞興奮藥物(茶堿、咖啡因、可可堿等)才會出現一定程度的激動癥狀。如果行為人服食的是毒品或吲哚胺類的致幻藥物,就要通過其本人供述的細節是否清晰、邏輯是否合理、相關證言與被害人陳述所反映的情況來做綜合判斷,同時要抓住被告人在意識不清的情況下是否有能力去完成整個犯罪行為、是否有縝密的事前準備與事后偽裝現場、毀滅證據的行為等情節,對被告人及辯護人的申請理由做全面綜合的答辯。
(四)混淆生理性激情與病理性激情的分析應對
“一激動起來無法控制”、“大腦就一片空白”等理由常常出現在被告人辯解與辯護意見當中,以此辯稱被告人行為時沒有行為控制能力或控制力下降,甚至聲稱司法精神病鑒定的結果與事實不符。這種辯解混淆了生理性激情與病理性激情。所謂生理性激情就是我們通常講的激情犯罪,指正常人因一時沖動而犯下惡行,此時行為人具有完全的刑事責任能力。而病理性激情在實踐中也確實存在,其本質是一種精神病態,表現為一種不能控制的、短時的、突然的情感爆發,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不能控制、事后也無法理解,極易產生嚴重后果。公訴人在遇到此類情況時,可從以下三點尋找突破口:一是問清被告人事后能否記憶當時的完整情況,這是生理性與病理性精神障礙的最大區別。若被告人對行為時的情況有較為清晰的表述甚至還能據以辯解,那基本上可以排除發生病理性激情的可能。二是要著重看被告人行兇之后的行為反應。病理性激情行為強度極大,意識部分甚至完全喪失,行為人行兇后常表現得十分迷茫,難以置信;而一時沖動的激情犯沖動過后的第一反應通常是清理現場或逃跑藏匿,能夠明確體現出其意識存在的完整性。三是注意查明行為時的具體狀態。病理性激情的本質是一種發病過程,因而動作機械,常伴有軀體癥狀的出現,如面色過紅或慘白、手指震顫、眼神渙散等,常見于間歇性精神分裂癥等嚴重精神疾病患者,而生理性激情則不具有這一特點。公訴人只要抓住以上三點,基本能夠當庭指明被告人的行為與病理性精神障礙的區別,使其“一片空白”的辯解不攻自破。
(五)偽裝性精神障礙的分析應對
在個別案件中,被告人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在案發過程中或歸案后會故意偽裝出精神障礙的癥狀,不配合審訊工作,在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時被鑒定人揭穿后,家屬便以被告人精神明顯不正常為由申請重新鑒定。對于這類情況,公訴人要想當庭揭穿被告人“裝瘋賣傻”的詭計,就必須認清偽裝性精神障礙的幾個突出特點。一是具有一定的表演性。偽裝行為通常具有離奇、夸張與造作的特點,被告人為了體現出自己不正常,常表現得“比真瘋子還瘋”。二是具有較強的反應性。不同于精神病患者“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偽裝者常對周圍環境非常敏感和警惕,時刻關注周圍人對其表現的反映,行為及語言會隨著訊問內容的變化而變化,而精神病患者通常只重復較為固定的動作和詞語。三是偽裝者常常強調自己受過刺激與行為反常,不同于真正的患者總否認自己有病、回避過往的特點。四是偽裝者的起病通常比較突然,沒有征兆,總是和案發時間相差不遠,不符合病程發展的一般規律。
綜上來看,精神障礙患者正因為同正常人完全不同,因而也不是正常人能夠輕易造作模仿的,偽裝者定會“愈裝愈假、愈演愈漏”。公訴人只要通過調動式地訊問與針對性地示證,并果斷地抓住矛盾之處加以揭穿,或要求其做出合理解釋,被告人終將無言以對、認罪伏法,申請重新鑒定的種種異議理由,也自然會不攻自破、淪為無據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