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語文必修3中的《祝福》一文是魯迅先生的著名小說,它深刻博大的思想內涵,復雜遙遠的社會背景,曲折變化的故事情節(jié),常常使教師產生畏難情緒。教學時,要么照著教學參考書把小說分解一遍,要么理出故事情節(jié)后,再解答出課后一兩道題就算完事。一頓豐盛的藝術與精神的大餐給糟蹋了,十分可惜。
筆者在分析魯迅小說《祝福》時,設計了一個很特別的主問題: 祥林嫂生命中的三個男人真的就一定都要死去嗎?為什么?
同時,又設計了幾個副問題:1.死了一個丈夫已經很不幸了,祥林嫂的第二個丈夫為什么也要死掉,作者這樣寫是不是有編故事的嫌疑?2.賀老六的死已經讓祥林嫂萬分不幸了, 為什么還要讓她的兒子阿毛也死,阿毛活著不行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學生們的思維之水如打開了的閘門一般奔流起來。大家都說,閱讀時沒有把注意力放到這三個男人身上,經老師這樣一問,還真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于是,學生一遍一遍仔細地品讀起來。那堂課學生討論得十分熱烈,甚至好幾組出現了爭論現象。最后在老師的引導下,學生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小說的主題。大家發(fā)現,魯迅先生在情節(jié)的設計上有著非凡的藝術功力,這真令人嘆為觀止,拍案叫絕。
祥林嫂生命中的三個男人為什么都一定都要死呢?這是不是在編故事,這樣設計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小說主要是通過故事情節(jié)來展現人物性格,表現主題的。故事情節(jié)從前到后都有著某種內在聯系,這種內在聯系也就是貫穿在整個作品中的情節(jié)線索。只要找到了這條貫穿整個作品的線索,情節(jié)的來龍去脈也就容易把握了。這是我們鑒賞情節(jié)的首要任務。不過,小說的情節(jié)線索并不是簡單地指我們一般所說的時間線索或空間線索,而是指作品里的基本矛盾沖突所構成的情節(jié)發(fā)展線索。優(yōu)秀的作家,常常是匠心獨運,設計出了非常精彩的故事情節(jié),它就像一條條風景優(yōu)美的小道,在流連忘返中,不知不覺已到達了小說主旨這個高峰。突然回頭一望,那優(yōu)美多姿的藝術路徑,不露聲色卻歷歷在目。
每篇小說的情節(jié)鋪設都有講究,生動曲折,波瀾起伏,扣人心弦應該說是所有優(yōu)秀小說的顯著特點。什么地方埋伏筆,什么地方照應,什么地方是有助于塑造人物的精彩描寫,哪些地方是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荒誕不經的“噱頭”等,都要細細加以賞析。
如《紅樓夢》中劉姥姥三進榮國府的情節(jié),每次各不相同。一進,只讓劉姥姥見了王熙鳳,借此給讀者展示了榮國府這個詩禮簪纓之族、溫柔富貴之鄉(xiāng)的豪奢;二進,劉姥姥見了賈母,又是飲宴,又是飽覽,讓讀者見到了榮國府也有各種矛盾,由此埋下了賈府即將敗落的伏筆;三進,那位曾向劉姥姥伸出援助之手的璉二奶奶也不得不向她呼救了。鑒賞這樣的情節(jié),我們不僅要注意情節(jié)本身的變化,還要注意發(fā)掘情節(jié)所寓示著的主題意義。同時,又要看到作者在組織情節(jié)時所顯現出的胸有全豹、高屋建瓴的藝術特點。
《祝福》是魯迅短篇小說集《彷徨》的第一篇,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3月25日出版的上海《東方雜志》半月刊第21卷第6號上,后收入《魯迅全集》第二卷。這時距離1911年推翻清王朝統治的辛亥革命已經13年,而距離提倡“民主、科學”的“五·四”運動已有5年。但無論是辛亥革命,還是“五·四”運動,似乎都只是發(fā)生在城里的事,對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廣大農民來說,“革命”好像離他們很遠,或者說他們被“革命”遺忘了。人們恪守的仍然是封建的思想觀念和道德禮教,尤其是廣大婦女,她們更是深受封建思想和封建禮教的雙重壓迫。
祥林嫂牢牢地被封建宗法制度下神權、族權、夫權禁錮著。祥林嫂一生都在冷酷的封建制度下苦苦掙扎,可她越是掙扎越逃不開悲劇命運的枷鎖。她沒有自主權,沒有發(fā)言權,她的意志由不得自己來支配。
祥林嫂嫁入祥林家作童養(yǎng)媳時,丈夫比自己小十歲,年齡的差距自然造成二人之間無共同語言,也沒有多少感情。即便是這樣祥林嫂也并無怨言。這在當時的農村是很常見的,日子原本可以這樣過下去。
可是,祥林為什么一定要死呢?
丈夫死后,祥林嫂便無夫可從了,作為封建族權象征的婆婆逼其改嫁,而封建禮教又要她守婦道,要從一而終,要守貞潔,不得改嫁。同一宗法制度下的兩雙黑手同時伸向了她,祥林嫂別無選擇,最終只好逃離婆家,來到魯鎮(zhèn)做女工。其實,祥林嫂之所以從婆家逃出,來到魯鎮(zhèn),并非出于自我意識的覺醒而是受“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事二夫”的影響。
這樣看來,如果祥林不死的話,故事情節(jié)就無法發(fā)展。祥林不死,我們一則無法看到封建禮教對祥林嫂的毒害。二則也無法把眼光投到魯鎮(zhèn)上來。魯鎮(zhèn)——這個封建社會的典型縮影,是全部故事發(fā)生的社會環(huán)境,是作者精心塑造的典型環(huán)境。三則更主要的是無法看到夫權的象征——婆婆對兒媳命運的掌控權。祥林不死,祥林嫂的命運便是另一個故事了。
祥林死了,她的婆婆成了支配她命運的主人。在被迫賣入深山無節(jié)可守、無計可施的情況下祥林嫂只能任命,只得屈從。她的婆婆違反她的意志賣掉她,這不是違反了神圣的夫權嗎?不是的。原因還有一個族權:兒子是父母的財產,祥林嫂屬于丈夫的“未亡人”,自然也就屬于母親,因而婆婆有權出賣媳婦。
這樣捆在祥林嫂身上,亦即捆在廣大婦女身上的“夫權”“族權”這兩條大繩索也就赫然顯現出來了。祥林的死導致了祥林嫂的命運變化,這樣藝術地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更主要的是,只有這樣才能深刻地揭示廣大婦女深受“夫權”“族權”毒害的主題。
所以,祥林一定要死。那么,賀老六真的也一定要死呢?
改嫁后的她依然遵循的是“既嫁從夫”的禮教,安安分分地與丈夫賀老六過日子。“母親(祥林嫂)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作者通過衛(wèi)老婆子的嘴,藝術地側面向讀者交代了他們的生活境況。祥林嫂似乎真的交了好運,但不幸又一次降臨到她身上。她的丈夫死于風寒。
這是不是有些偶然了呢?賀老六真的一定要死嗎?
“誰知道年紀青青,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fā)了。”為了過日子,以賀老六為代表廣大的農民是在拼命養(yǎng)家糊口。長年累月的身體透支,患病無錢醫(yī)治,就是當時社會的悲慘現實。作為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或獵人都是無法逃避這樣的厄運的。這從一個側面,有力地控訴了黑暗的舊社會吃人的本質。賀老六的死本在情理之中。
如果賀老六不死的話,就無法為阿毛的死鋪墊條件。故事情節(jié)就無法繼續(xù)發(fā)展,小說的主題就無法得到更深刻更寬廣地展示。
所以,賀老六一定要死。
賀老六的死,對祥林嫂說來,還沒有給她致命的打擊,因為她雖然無夫了,還可以從子,她的精神依然是有所寄托的。“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yǎng)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
這是不是太偶然了?是不是太殘酷了?難道和祥林嫂沾親帶故的男人都要死嗎?
其實,小說的前后文都做了很好的交代。一則她們居住的是山坳,那里有狼出沒是正常的;二則是春天食物較少,發(fā)生狼吃人的現象也不奇怪;三則祥林嫂要做許多事情,賀老六死了,她一個人養(yǎng)家糊口,忙得要命,也確實很難照顧好孩子;四則孩子還小沒有防范意識,受到傷害,也不難預料。
即使這樣,阿毛真的也一定要死嗎?
如果阿毛不死,祥林嫂從子,仍然是名正言順的賀家人。可當她的最后一點精神支柱——阿毛也死于狼口之后,她就真的已經是再無所從了。正是由于阿毛的死,祥林嫂也就不再是名正言順的賀家人了,所以,“大伯來收屋”,也就是必然的了。
阿毛死了,大伯把屋子收走了。大家別忘了,那“房子是自家的”,祥林嫂是灑下過汗水的,是自己和丈夫的勞動所得,但是仍然被大伯無情地收走了。一個家族,竟然容不下一個悲慘的寡婦,非要把她掃地出門,這是何等的殘酷無情啊!這樣一來,就鮮明地揭示了族權的血淋淋吃人的本質。
阿毛死了,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又失去了唯一的居所,祥林嫂真的是走投無路了。祥林嫂重回魯鎮(zhèn)就是必然的了,這樣才有了祥林嫂二進魯鎮(zhèn),為繼續(xù)揭示她深受神權毒害的主題創(chuàng)造了條件。
所以,阿毛一定要死。
重回魯鎮(zhèn)的祥林嫂又再次受到了封建神權給她的最后一擊。本來寡婦做工就惹人嫌,二嫁再寡又死了兒子,更證明了她的命硬、克夫克子、污穢不凈,是不詳的,而這一切恰恰是邪惡的封建禮教最忌諱,也最仇視的。于是大悲大哀后的祥林嫂的生存狀況更為險惡:魯鎮(zhèn)的人們在對她短暫的同情之后,不約而同地鄙視她。
祥林嫂一生想要既嫁從夫,卻守寡不得;父死從子,又子喪狼口;喪夫失子,則族權不容,守家不能;忍辱贖罪,神權不容,故守命不成。既不能不守節(jié),又不容許她守節(jié),還要她承擔不守節(jié)的罪名而受盡侮辱和損害。難怪許壽裳曾這樣說到:“人世間的慘事,不慘在狼吃阿毛,而慘在禮教吃祥林嫂。”只要封建宗法禮教制度依然存在,就注定了社會中必將發(fā)生祥林嫂的悲劇。
毛澤東在1927年3月5日發(fā)表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曾寫到,中國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種有系統的權力的支配,即:政權、族權、神權。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種權力的支配以外,還受男子的支配(夫權)。這四種權力——政權、族權、神權、夫權,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縛中國人民特別是農民四條極大的繩索。從祥林嫂的故事中走來,重溫這段話,讓我們感到十分震驚和敬佩。
《祝福》中魯迅以一個偉大文學家的銳利洞察力和偉大的思想家的深邃判斷力,極其深刻地闡釋了造成農村婦女的悲慘命運的社會根源。他說: “在那黑暗、落后、愚昧的社會里,祥林嫂是沒有辦法擺脫她那悲慘的命運的;問題不在于她自己憑自己的力量能否沖破黑暗的環(huán)境,問題倒是在于中國人民是否了解這個社會的黑暗。”“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祝福》早于《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三年,一個偉大作家和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同樣十分關心農民問題,同樣達到了令人驚嘆的歷史深度,這多么值得我們深思啊。
情節(jié)上的匠心獨運使得《祝福》這樣的一篇短篇小說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族權、神權、夫權。僅就這個價值來判斷,《祝福》的分量遠遠超出了一部中篇小說,甚至應該把它當作一部長篇小說的縮寫來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