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鐘情(以下簡稱鐘):如果說一個人的早年對往后的影響具有決定性的話,我想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能否談談你的早年,甚至童年?過去的歲月對你的今天有什么文學上的影響?
學群(以下簡稱群):童年是一個人的基肥。在一個充滿化肥與激素的時代,基肥尤其顯得重要。我出生在農村。那時候的農村,還沒有偽城鎮化,還保留著自然的山水。那時候的孩子,還沒有太多的課外作業,有時間打著赤腳泥里水里去行走。因此,我的童年算得上是真正的農家肥。
一方面是大自然的美,另一方面是異常艱難的生活。我的父母在經歷了上個世紀60年代初的那場饑荒之后孕育我。在這種狀況下造人,自然是盡量節省材料,縮減一切水分,只留下最骨質的部分。因此我一出生,人們差不多就只看到骨頭。
很長一段時間,饑餓一直是我貼身的伴侶。一個農村孩子能夠從泥地里找來填進嘴里的東西,我都吃過。一般的就不說了。印象深的,比如蝙蝠,燒熟之后帶著一絲絲咸味,沒多少肉,那股肉香,一下進到你的骨髓里。冬天實在沒什么吃,就吃掛在屋檐上的冰凌。吃厭了,又到塘里去砸冰塊吃。仿佛這些冰塊跟那一根根的冰凌是兩種不同的東西似的。至于糖和餅干,對于我來說有些像《國際歌》里的英特納雄奈爾,我當時最大的理想就是到供銷社的柜臺里當一名“社干”,因為那里有糖。
大約七八歲的時候,眼見著當大隊干部的父親突然被打倒,跪在臺上,戴一頂尖籠帽挨斗,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來回憶起那段日子,也曾想起薩特那句話:他人就是地獄。在我看來,人作為一種群居性動物擠在一起,可以像一袋子螃蟹一樣彼此用鉗子夾住對方,誰也動不了。還可以像蟻群分成不同的隊伍,因為氣味不同而相互殘殺。當然也可以像那些看起來有些笨拙的帝企鵝,擠在一起互相溫暖。在當今這個世界上,人類制造的核武器,足以將地球摧毀若干次。憑借著現代科技,人類上天入地,進入到了一些只有上帝才能進入的領域。駕駛太陽馬車的鞭子落到凡人手上。人可以像上帝一樣去改寫世界,人是否有上帝一樣的胸襟上帝一樣的慈悲?宗教到了人那里,可以教人行善,也可以將人自身變成人體炸彈,在一些毫不相干的人群中開出血肉之花。很難有一種天敵來把人類收拾,人類天敵只能是人自己。
說到這些,并不是說文學可以解決這類問題。黑人馬丁·路德金在槍彈來到之前曾經喊出:我有一個夢!文學之于我,只是在面對這些時,還可以懷揣一顆糖果的夢想。有一顆糖果跟沒有是不一樣的。糖果總是好的。
鐘: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喜愛上文學的?當初是個什么樣的契機?
群:很難有一個具體的時間來界定什么時候開始喜歡,或許就在那個關于糖果的夢開始的地方。四十歲那一年的三月十八日,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時點。從那一天開始,我每天都拿起筆在紙上行走,從來沒有間斷。從一定意義上說,我的人生從四十歲開始,是真正的晚熟品種。
到四十歲,在洞庭湖邊上的一座城市里有一幢樓房,樓里有一間屋子,屋子里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往那把椅子上一坐,就會有一些東西自動來到我身邊。生存不再是問題,我想,我得做我想做的事情!事情就這樣開始了。
鐘:能否談談你最初的寫作?它們是否一開始就確認了你的寫作方向?
群:你這一說我倒想起,四十歲以前,也曾零零碎碎寫給一些東西。或許就預示就隱現了后來的一些線索。只不過是不自覺的。我的東西大致可以用兩條線串連起來:一條是關于大自然的。對于大地、天空,我有著宗教般的虔敬。在《我的宗教在草和蘆葦那里》中,我清楚地表達了這一點。行走在天地間,你會發現,但凡沒有人的地方,大自然就壯美無比,就震撼人心。人類多半時候就像大地上的皮膚病,是垃圾,是水泥地,是喧鬧與不可救藥的愚頑。因此,另一條線是關于人類的不完善的。人應該做得比現在要好一些。我不知道最終他會做得怎樣,我希望他做得好一些。
鐘:也許可以說,一個熱愛寫作的人也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在生活中,除了寫作,還有更吸引你的具體事項嗎?
群:我想,應該是旅行。如果說寫作是用筆在紙上行走,旅行則是用腳在大地上行走。上個世紀80年代,我曾背著一只背包,獨自在湘西和貴州交界的地方游蕩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真是血氣方剛,家可以不要,工作也可以丟掉,就像一汪水,隨意地把自己往大山中間一丟,流到哪里就是哪里。記得出走以前寫過一首詩,說我上班的地方是一座樓,樓上人的地板,就是樓下人的天空。要想改變,就只有將自己打碎。
浪蕩了將近一年之后,我還是選擇了回來。這以后,我開始有計劃地去旅行。去得最多的是西部,那些大山,大江大河之源,我差不多都去過。境外去過大西洋、太平洋,去過西伯利亞。下一步,還會有選擇地多去一些地方。
古人道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我看來,到太陽底下,在大地上行走,更多的是滋養你的精神。走在地上,就像是用你的腳步,到地上去扎根。
鐘:你的寫作與生活發生過沖突嗎?如果發生過,你是如何處理的?
群: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它道出了追求精神生活的人類常常面臨的窘境。人的精神世界是如此宏大,可以上天入地,甚至吞吐宇宙。這宏大的精神偏偏寄居在一具很小的軀殼里。它是這樣脆弱易逝,一天也離不開日常生活。它攜帶同時也拘禁了我們的精神。因為它,我們不得不向庸常的生活一次次作出讓步。這大概是人生固有的悲劇。
是的,寫作對于我來說,是一種朝向精神的生活。一開始,我以為一個人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就是。為了寫作,什么都不要,一個人跑到山里邊去流浪。后來才知道,一個人要想做點什么,還得把基本的生活問題安頓好。有道是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不是一匹好馬,走出去了,又回過頭來吃草。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把主要精力放在為生存打拼上。我把這稱之為生存的代價?,F在,生活還會在一定程度上牽扯我。但我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自己想做的事情上。
鐘:對每個作家來說,都必然有自己最熱愛的作家,這個名單你可以提供一下嗎?或者說,那些作家的什么地方吸引了你?
群:列夫·托爾斯泰,一個到了八十幾歲還要離家出走的人??ǚ蚩?,一個寫小說和做保險業務都做得不錯的人。杜甫,一個最能代表他那個時代代表漢字的人。屈原,一個向著天空發問的人。佩索阿,里斯本的一個小職員,一本《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光是書名就叫人沒法不喜歡他。加繆,四十歲之前差不多就完成了他的偉大。肖洛霍夫,念大學那陣,我甚至用筆抄他的《靜靜的頓河》。吳承恩的《西游記》孫悟空那一句“玉帝老兒”,就讓我喜歡上他。湖南人沈從文,一段時間我特別喜歡他的東西。
陀思妥耶夫斯基、里爾克、海明威、普魯斯特,莎士比亞、??思{、馬爾克斯等等,還有叔本華、尼采他們都是偉大的。
鐘:寫作最可貴的就是堅持,我覺得在這方面,你是特別令人欽佩的,是什么讓你如此堅持?或者說,你的寫作野心是什么?
群:堅持是因為喜歡,我喜歡做這件事情。這么多年在生活的泥潭里摸爬滾打,假如沒有寫作,我恐怕就只剩渾濁。
對我的寫作,我不想妄談太多。我只想老老實實寫下去,把這些年積累的東西寫出來。
鐘:從你目前的文本來看,你的寫作涉及小說、散文、詩歌等,可以說是全能型作家,你是如何平衡這些文體的?哪種文體對你有最強的吸引力?為什么?
群:我不太去顧及這個文體那個文體的。我認為,那更多的是人為地設定的界線。如果一定要我說說所謂的小說、散文、詩歌,我更愿意寫小說。因為它給我很大的自由空間。
鐘:從你的作品中可以看到,你對時間有種特別的敏感。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群:人是通過一些東西的消逝來感受時間的??鬃诱f,逝者如斯夫。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說的都是這個意思。因為時間,生命成了一趟悲壯的旅程。還有什么比時間更能打動我們呢?
鐘:可以這樣說,每個作家都有他自己的秘密營養系統,你的營養系統是什么?那個系統反應到你的寫作中來,你是否有過“影響的焦慮”?
群:如果說有什么秘密營養系統的話,那就是我親身經歷的生活。是我在生活中經歷的困頓、苦難、貧窮與酸楚,還有尷尬、荒誕、憂傷與喜悅。說有什么擔心,我擔心的是有一天,我的生命力不再旺盛,不能很好地去感覺生活中的這一切。
鐘:在今天,你覺得一個作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也可以說,你覺得什么樣的作家在今天才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作家?
群:第一個問題:一個作家可能需要有很多東西,在我看來,最重要的還是堅持,一天一天,用幾十年甚至一生來做一件事情。
第二個問題似乎可以從另一個問題開始:我們干嘛要有文學這個東西呢?我想起我們小時候,新的生命剛剛從黑暗中來,往往害怕黑暗。睡覺的時候,生怕那一點小小的黑暗會融進無邊的黑暗里去。這時候奶奶的眠歌起了。那古老的聲音,一下使我們小小的靈魂安靜下來。還有,當我們不舒服的時候,遭受疼痛的時候,母親的手輕輕一摸,是多么大的安慰。十幾年前,我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一個牧民的蒙古包里住宿。附近的牧民騎馬跑上幾十里地趕過來。滿天的星光底下,馬頭琴和古老的蒙古民歌讓人的靈魂為之震顫。
我想,一個作家最好能弄出點這樣的東西。故事當然是要的,但他不能只是在講故事。除了故事,還得有點別的什么。
鐘:如果要你推薦一部當代中國作家的作品給讀者,你會推薦哪部?為什么?
群:一定要推的話,我推陳忠實的《白鹿原》。那是一個磚頭一樣的東西,有著黃土高原一樣的質地。也許我回答得簡單了,但如果每個人愿意想想對我們這個有著幾千年農業文明的國家來說,黃土高原意味著什么和孕育著什么,我想我已經不需要再進行更多的解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