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竊以為,以最粗線條來劃分的話,這世上作家大致可分兩類。一類因種種原因功成名就,另一類因種種原因沒有引起更多讀者矚目,卻反而能更深地沉入到寫作深處。當然不是說功成名就者就沒有深入寫作,而是寫作領域從來就有這樣一種作家,全神貫注地投入寫作,幾乎從未注視過其他。遠如國外卡夫卡生前不說,我認識的學群就是這樣一位作家。
卡夫卡在日記里說寫作是其生命。學群沒說過這樣的話,但從他數十年如一日地每天凌晨四五點起床寫作這一事實來看,寫作已無疑是他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就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閱讀學群,我首先是閱讀他的小說。小說難免虛構。對我來說,認識一個作家的最佳方式是閱讀他的詩歌或散文。因為和小說相比,詩歌散文更可以說是作家的生活表達和更直觀的思想表達?;诖?,當我翻開學群的散文集《兩棲人生》時,有種抑制不住的期待。這種期待,既源于他對寫作孜孜以求的執著,也源于他在小說中展現出的語言認識。
認識一個作家,當然是從認識他的語言開始。對任何一個進行嚴肅文學創作的寫作者來說,對語言都有首當其沖的尊重,其次是有獨樹一幟的表達。二者的相輔相成,才構成作家的語言真實。說語言真實,不僅僅是作家將一些經歷或認識簡單地寫下來,而是在寫下的過程中能引起讀者的共鳴和意外。不提供共鳴和意外的寫作往往是無效寫作。就學群的這本散文集來看,無處不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共鳴和意外。
這本散文集收有的篇目不足三十篇。對一本散文集來說,篇目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讀者能從這些文字中感受到作者的良苦用心。全書沒有分輯,但一篇篇讀下來,還是能夠看出,作者埋藏一條從個人到群體、從身邊到遠處的內在線索。正因為有條這樣的線索潛伏,作為讀者,我們才能體會到一本散文集的完整性和作者胸有成竹的自信揮灑。
當然,撇開線索,一本集子的完整性還包括主題。學群將書名題為《兩棲人生》,已經包涵相當的主題意味了。在他置于書首的“自序”中,全書主題就已和盤托出,“文學……是一個人在紙面上走過留下的痕跡?!睆倪@句話來看,學群想留下的是什么痕跡就立刻顯得重要。就我來看,這篇“自序”其實不大像序言,而就是一篇貨真價實的散文。在這篇首章中,作者就相當冷靜地告訴讀者,他將圍繞“時間”展開他的紙面痕跡。有豐富閱讀經驗的讀者并不陌生,一個作家越是深入表達,就越會不知不覺地介入對時間的表達。沒有什么比時間更為真實。依附時間的,既有過去的真實,也有現在的真實;既有自我的真實,也有他人的真實;既有冷靜的真實,也有沖動的真實;既有外在的真實,也有內在的真實。如何將領略到的時間真實進行闡述,讀者將一目了然地看到一個作家的深淺。
序言后的第一篇散文是《二摸爹》。這篇文章一開始,學群就匠心獨運地進行他對時間的表達。二摸爹是盲人,也是作者記憶深處的一個鄰居。寫回憶性質的文章汗牛充棟,看到他起筆就寫發生在自己少年時的往事之時,我不禁捏把冷汗。但作者的筆鋒十分意外,首先就提出令人忽略而又始終存在的問題,“一個盲人的一天從哪里開始呢?”這問題看似簡單,卻被很多人視而不見。問題提出來,作者立刻自己進行了回答,“一個盲人的一天,只能從他自己身上、從他的內心開始?!蓖瑯?,回答也是看起來隨意,但里面包涵的卻是作者對時間的真實深入,乃至他通過“每一條完成的路都是走向睡眠”的思索,得出“一個盲人的一天,就是他的一生”這個有點驚心動魄的答案。因為我們無從深入盲人的世界,也就無從深入盲人的時間觀。作者依靠對時間與人的思索,雖然不能說是到達了真理,但至少到達了令人信服的真實層面。因此,作者便很自然地回避了同類散文的事件描述。全文很少觸及二摸爹究竟做了些什么,而是通過人物,作者告訴我們,在“通過足夠的年歲”之后,作者自己懂得了一些什么。葉芝寫過一句常被引用的話,叫做“隨時間而來的智慧”。其實也就是告訴我們,沒有對時間的認識,一個人并不能獲得足夠的智慧。學群也異曲同工地在講述同樣一個事實。因此他才將個人認識遍布全篇,而認識的前提是作者自己始終不游離地關注和感受時間的真實。讀過這樣的開篇之作后,不可能不喚起我更深的閱讀欲望。
第二篇是《一條牛的一生》。同樣,這樣的題目容易引起我們對同類文字的慣常想象。學群的令人驚訝之處,就在于他總是在寫作中繞到慣常的另外一面。在這篇有人物、有事件、有牛的故事的散文中,作者極為快速地將主題拔出。那就是通過牛的一生,來展開時間深處的真實變化。人曾經的一生是伴隨牛的氣味的一生,今天卻是進入到輪子時代的一生。我不敢說這個主題就新穎到了何種程度,而是在作者筆尖下,始終將表面的專心致志留給了對牛的描寫。有表面就有深處。惟其如此,讀者才感到其專心致志的深處,已經在不斷地壓制牛和人在時間中的一生。說其“壓制”,當然不是作者真的想“壓制”,恰好相反,作者將“壓制”作為手法,讓讀者冷不防感到作者聲東擊西的行文策略。牛和人的一生在變化,也就是時間在不斷地變化。作者筆下的時間變化保證了全篇的堅實,也保證了文字間的密度。在全書中,我特別喜歡這一篇,它的堅實和密度,更為自然地交織成一篇散文應具有的真實與厚重。
不僅這兩篇,縱觀全書,我們也很容易看出,學群的寫作追求,一直就是真實與厚重。這是聽起來簡易,身體力行時卻無比艱難的寫作方式。在學群的視野中,哪怕一個喜歡給游客作講解的老人,學群也敏銳地捕捉到老人身后的時光碎片,因而他可以迅速在行文中擺脫掉逼仄的線性描寫,讓筆力雄渾地進入到每個人都無法擺脫的時代深處。因而在他筆下,不需要頂天立地的大人物,因為人物不管大小,總會依附于他的時代。一旦個人身上折射出時代印痕,對學群來說,就已經是時間在開口說話。時間最終容納的,也只會是真實,因而可以說,學群的散文是讓真實開口說話的散文。不論我們在生活中會遇到多少虛假,一個作家的行文真實卻是我們始終愿意接受的真實。真實帶給我們的觸動才能喚起我們對真實的感動、惆悵、喜悅、感傷等等。好比學群筆下的那個老人,即使一生的歲月已從他身上流過,學群依然感到,他擁有的仍然是“未完成的人生”。對我們每個人來說,人生之所以“未完成”,是因為時間永不完成,所以,學群的文字總會借助“未完成”的人生來敲打不會完成的時間,從而讓文字從時間中獲得高出文字表面的意義和力度。在他的《犁把式》和《一個人與一條河》中,“未完成”的感受已經越來越給讀者強烈的沖擊。
在《犁把式》中,建大伯的犁伴隨一生,但在“剩余的歲月”里,卻永遠不會再有當年“犁田時候的伙計”。那些伙計都曾在建大伯的時間中,最后卻一個個離開。在建大伯這里,“未完成”是他和當年的伙計們被時間撕裂成兩半的“未完成”;在《一個人與一條河》中,不愿忍受庸常生活的馮春發最終在河流中失蹤。如果說,河流是時間的最佳比喻,那也未嘗不能說,正值青春的馮春發是在時間中失蹤。時間和河流都在流逝,馮春發的年齡卻不再流淌。只有在最高的意義上,馮春發的人生才稱得上是已經完成,但在他個人對生命的探索中,卻依然是心愿未酬的“未完成”。學群由此生發的感嘆是,“沒有你,我也許就只剩混濁。一個成年男人,就會把童年和童話一齊丟失?!边@感嘆讓我心頭一震,因為這句話流露的不僅僅是對青春和生命的祭奠,二者的互融,恰恰就形成對時間的深度觸及,否則他不會在祭奠中突然想到“童年和童話”這些屬于個人源頭性的時間背影。
在學群這本散文集中,寫到河流的文章不少,特別令我驚異的是他那篇直接題為《長江》的篇章。長江負荷的東西太多,稍不留神,這樣的題材就極易墮落成空泛之篇。變得空泛,僅僅就在于很多寫長江的人擺脫不了人為賦予給長江的意義。長江的確有意義,只是不斷地重復某一種意義不僅沒有必要,反而會使該意義在老生常談中變得濫俗。在學群筆下,長江的意義在于它“在大地上行走,有著宇宙間的大智慧在里頭:是河水就得在地面上游走。得之于天,行之于地,因形就勢,河水總是完美地融于大地,融于大地又把大地的起伏牽動”。從這些不無恢弘感的文字中,我們能夠看到,學群已經很自然又很貼切地將長江賦予它作為河流的最大本性。河流的本性的確就是流淌,不同的是,長江的獨特性在學群眼里,不是簡簡單單的歌頌,而是發現“宇宙間的大智慧在里頭”。能配得上“大智慧”的河流在全球也屈指可數,長江是絕無爭議的一條。我有點吃驚學群的這一發現。也恰恰是這一發現,使學群的散文出現與眾不同的質地。這質地不僅是所寫對象的真實,更是學群自我的內心真實。一個作家必然服從自己的內心真實,不服從內心的寫作根本就不能叫寫作。即使內心的寫作未必就產生某種效應,但我相信一點,服從自我內心的寫作者不一定會看重與寫作本身無關的效應。對這樣的寫作者來說,他需要的效應僅僅就是內心的釋放和釋放前的自我認同。
自我認同是否就是孤芳自賞?我倒從不這樣認為。恰好相反,在我看來,一個作家的內心釋放和認同必然能在更深的層面上給讀者以打動,迫使讀者跟上寫作者的步履,并想看看這個寫作者的根源究竟置于何處。
我的確想知道學群的根源究竟是什么。當我讀到《草與蘆葦的宗教》時,我感到我發現了答案。就題目來看,“宗教”二字極為顯眼,在一般人看來,似乎是作者擁有對某個神的信仰情懷,但作者又寫得很清楚,他的宗教是“草與蘆葦”。這就有點令人意外了,也更引起讀者的好奇。至少從古至今,談起“宗教”,不可能有人將“宗教”的修飾語定在植物之上。學群的理由是什么就變得關鍵起來。
文章讀起來卻自然而然。在作者眼里,發瘋生長的水泥不過困住了作為制造者的人類自己,但人卻沒有鳥一樣的翅膀,因此學群發出了“人到哪里去放開他的喉嚨呢?”這一尖銳提問。說其尖銳,就在于在過去,人可以做到的,是“天空被我用鳥抓住,風被我用湖草抓住,星星被我用水抓住,泥土呢?被我用腳步、用車輪抓住?!睍呵也徽勥@段文字的優美和傳神,至少它表明了作者的確有著與眾不同的情懷。說到底,宗教不也是起源于一種情懷嗎?情懷的延伸便催促信仰的產生。因而可以說,學群這本集子寫到此處,終于將他真實的誕生緣由告訴了讀者,那就是情懷的盡情傾吐。因而在這篇至關重要的散文里,學群不再抑制自己的情感,而是以充滿誘惑力的表達向讀者展現了遠離塵囂的大自然世界。盡管這世界不是地理意義上的世界,但卻是足以安置他內心的世界。我們因此看到,“大地在這些蘆葦上踮起腳來”“初冬的星星在遠離火光的高空閃爍”“大雁又背負天空棲歸大地”……這些令讀者怦然心動的場景早令作者情難自禁地陷入大自然的本真之美。面對這一美,作者忍不住向讀者發出直接的邀請,“假如你是纖纖女子,我就與你同行。假如你是男兒,我也與你同行?!弊髡咴敢膺@樣,就在于他眼前的大自然是個人的心靈宗教。無論何種宗教,帶來的都是信仰,作者面對信仰,始終就表現為奮不顧身地追尋和融入,它讓我們理解,為什么學群對真實有特別不一樣的展現,因為他的宗教需要他展現,沒有人可以對自己的宗教撒謊。因此,學群的文字充滿真實力度的根就深深扎在不撒謊的內心深處,這正好吻合了寫作的絕對要求。
我們由此看到,一本有分量的散文集,它具備的要素不可能不是真實。對我來說,在閱讀這本書時,不僅僅是感受到學群的表達真實,更重要的,還包括我一開始就提到的語言真實。寫這篇評論,我特意多作引文,一是論證我的表達,另外一個目的,也是讓尚未讀過這本散文集的讀者能感受學群的語言魅力。在學群筆下,所有的魅力無不來自真實,對今天的我們來說,還有什么比真實更值得我們去進入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