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三四歲的時候,常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可以呆坐一上午。光線一寸寸地往我眼前逼,驅趕著我從門前的石階一步步往后退,從門前被逼進堂屋,最后到神龕下,沒法再退了,這個時候它會收斂住光芒,心滿意得地撤退———天也漸漸黑了下來。那時候,時間如此漫長,像一滴水,懸掛半空,被拖住了尾巴。年少的時候,總是希望這個世界快些,再快一些,那個時候,時間總把我隔絕于世界之外。在他二十七歲那年,他已經是一名老師,而一個三四歲的孩子,還在與光陰捉著迷藏,兩個世界,彼此無關。
他大我兩輪。同屬虎。我第一次去岳陽,和他有關,他是岳陽人。這年我二十七,他五十一。這個世界正在以億萬光年的速度老去,捎帶著我們。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這個樣子了:目光堅毅,笑聲爽朗,兩條腿走起路來充滿干勁,穿著戶外鞋,即刻出發的樣子。那是一個雨天,春意正濃,雨水澆灌下的香樟正催生嫩葉,將他棲身的那個單位裝扮一新。
我們的友誼就是從那個春天開始的。
之前,他是一個傳說,我只知道他棲身于某金融單位,整天和數字、財務、會計等打交道。這些似乎是天生的文學絕緣體。當有天我耳聞這個人十幾年如一日,每天堅持清晨五點多鐘起床寫作的時候,我有些驚愕。玩票式的寫作并不難,難得的是堅持。很多人靠的是文學的荷爾蒙和力比多,一旦失去激情和新鮮感,體嘗到了寫作的苦頭和靈感枯竭時的煩惱后,便識趣地選擇淡出。他不是。不僅沒有,而且他是一個人在戰斗,身邊無文友,也沒加入任何的文學組織。十幾年漫長的光陰,他的一天通常這樣開始:早晨五點準時起床,洗漱,健身,早餐,干完這些的時候,天漸漸明亮,他精氣充沛,鋪開紙張,開始聚精會神,寫上一兩個小時,然后起身上班。他不喜應酬,不抽煙,不善飲,晚飯后他通常散會步,回家早早睡下。幾十年如一日,未曾中斷過。生活嚴謹得像本教科書。
他默默地寫了十幾年,至今也沒加入過什么協會。孤獨是心靈的捕手,一個人在孤獨的狀態下,最容易流露出最真實的本性。在很多方面,我們都有不約而同的共鳴,針砭時弊,激昂文字,對公平正義充滿渴求,對黑暗充滿憎恨。不同的是,他遠比我要冷清,更客觀,看得也更遠。在他出版的兩本散文集《兩棲人生》《生命的海拔》中,呈現出來文學珍貴的本質:真誠,開闊。這是一個敞開了心站在曠野里朝山川大地撒野的男人,雄渾與野性彼此交融,像無人區遠處傳來的馬蹄聲,激越,帶著一股子意外的驚喜。除了這些散文作品,他的小說《壞孩子》《迷魂陣》等,則讓我感受到了一個技法純熟思想深刻的小說家的熱量。在小說世界里,他改頭換面,像戴著面具的騎士,手持長矛刺向那些來自黑暗世界的敵人。干凈利索,簡單直接,每一句刺中靶心,落回實處。我喜歡這種直接,充滿了張力,我開始理解他之所以孤身寫作十幾年的原因。真正的俠客,都恥與人為伍,素來獨來獨往。
他喜歡大自然,喜歡行走。我們計劃過許多旅行,有些去成了,有些沒去成,落空或正在落實。我們甚至設想在秋天的洞庭湖蘆葦蕩里住一宿。頭枕大地,目仰星空,聽取蛙聲一片。他建議我放棄帳篷與防潮墊、睡袋等現代戶外用品,“就地取材,砍些蘆葦搭成帳篷,既透氣又保暖,比帳篷強多了呵!”此中老手,不是一兩回,決不會有這經驗。
行走也給他帶來豐厚的回報,很多文字就是他漫長行走過程的結晶。從厚重的中原大地,到人跡罕至的西部荒漠與皚皚雪峰。行走,是一種動態的沉思,是形而上與形而下最為完美的結合方式。他去過很多地方,猶喜大西北。千里無人煙的荒漠,方能縱容大男人的野性,在茫茫戈壁灘,人可以變得隨心所欲,整個世界已經排除在外,思維在馳騁,萬物在倒退。這些,都進入了他的文字中。行走與寫作,讓他解脫了公務的束縛,深入靈魂的肌理,體驗到常人絕無僅有的存在感。在岳陽小城,那個坐在辦公室里成天面對那堆枯燥數字的人,沉穩而干練,作風硬朗。而一旦端坐書桌,攤開紙張,或置身于曠野,截然不同的一面馬上展開。正如他的書取名為《兩棲人生》一樣,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兩者之間來回擺渡。好比那個白天從事保險行業的小職員,晚上寫《審判》的卡夫卡。他們都是需要文字審判與重構內心世界的人。唯有閱讀與寫作,才能在這個充滿喧囂與浮躁的世界里潛沉下來,與萬物達成和解。對他們而言,文字是擊敗時間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