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對這個冬天沒有深切的感知,幾乎足不出戶。飄雪的時候,透過窗戶,凝望著沒有樓群阻擋的深處,或者天空,希望借此回到一些靈魂飛翔的時刻,然后我發現,心力不足以到達,仿佛一次失敗的通靈。我是不愿這樣老去的。
所有感知都在漸漸消退。天氣變化的氣味,雨雪為泥土帶來的,風攪動植物帶來的,一剎那縱身于回憶的百感交集,都不能輕易打動我了,包括一些按捺不住的表白,在耳畔繚繞,我甚至迎著風擺好心動的姿態,卻只是微微地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對于有些人來說,這些感知是不重要的。我也曾經深以為恥,像一片昭示內心隱秘的刺青,我遮掩過,甚至試著清除過。那些青春的日子,它們太容易到來,像一場接一場的春雨,總是讓我淚水彌漫,通體潮濕。沒有人告訴過我,站在浩瀚的人群,我迅速意識到它是長大成人的障礙,必須作為雜草盡快鏟除。我實在太渴望那個模子了,簡直急不可待,我堅信從里面出來之后,就完成了一次關鍵的成長,成為內心深處一直羨慕的標準芭比:每件職業裝和禮服都穿得像自己的衣服,每個笑容都擺放得不透露任何信息。至于代價不過是埋葬那些東西,與情感有關的所有感知。沒什么可惜的,這些東西,我實在太多了。我開始有計劃地訓練自己,生機勃發如同小鹿純子。有一段日子,練習看悲劇電影忍住眼淚,我認真地把這當作一項必備的技能,發明了很多方法,比如在最煽情的一刻,思想開小差,想著喜劇小品的某句臺詞。我滿心歡喜,接近著目標中的自己,仿佛一個接近世界冠軍的運動員。我對自己的意志相當滿意,因此相信,自己是無往不勝的,就像當時經常讀的勵志書籍所推崇的那樣。面具很快打造成了,金光閃閃,還有伴生而來的一套話語體系,我像個優秀的演員,與角色合而為一。就是在那些日子,野草還在悄悄瘋長,要辛勤地鏟除,類似于定期去美容院剃掉超越標準輪廓的眉毛。
剩下的唯一通道是音樂。因為在電臺主持音樂節目,聽音樂是工作。這份漫長的工作,耐心地麻木了我的耳朵。在別的感知被無情壓碎的過程中,聽力卻被盛宴般地喂養、調理得胃口極高,它們以兩種方式殊途同歸,讓內心正常的感知力量喪失。但是相比現在,那時依然是年輕的,因為一不小心,內心就會涌起巨大的沖突。
那時和現在,隔著一條起死回生的河流。這條河流是由一行一行的漢字匯成的,它們像一支接一支的涓涓小溪,無聲地洗滌著。被壓抑的感知在某一點神秘地噴發。我一度以為有些東西已經死去,但是那些感知,證明著我的青春,是不能被省略的,我不能因為羨慕一個標準的模子就從少年一步踏入成年,即使踏入也只是一時的錯位。我因而相信,文字是神靈的饋贈,饋贈給不應老去的人。它像一杯琥珀色香釅的美酒,喝了就一定會醉,醉了就一定會忘情,它像《仲夏夜之夢》中那朵花的鮮紅汁液,滴在眼睛上就會目之所及,深深地愛上。復活的視覺和嗅覺,在已得道成仙的聽覺的引領下迅速飛升,靈魂的飛翔有了真切的目標,猶如雪花的飛舞有了真切的旋律。我開始熱愛冬天,并從此習慣以冬天開始,讓冰凍成為一場新生,彌漫的風雪讓我有了遁世的活力,連同那些無盡的悲傷,都是有生命的,冰一般通透。而文字的引領是這般神奇,通過這條幽暗的通道,我看到身體里那個一直被我躲避的世界,完美如初。我如初生的嬰兒,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身體。我因而看見了別人的身體,世界上的人不再相似,我的手穿過那些模子的印記,觸摸到了溫度,我的心通過雙眼,重新恢復了流淚的功能。于是我淚流不斷。我的善良也是在此刻恢復的,恢復成善良本身,而不是以它為面具的其他東西。這一次醒來耗費了我全身的力氣,我從此安靜,安靜到忘了裝飾自己的很多東西,比如那些讓我不知如何取舍的衣裳,比如那些不知讓我如何擺放的笑容,我面對了一個事實,曾經不懈的努力都付諸流水,曾經無限接近的那個自己突然消失,我已經失去了站在她對面給她化妝的能力,我和她一起消失了。于是我感到,生命無限地輕,無限地輕。
完成這些之后,我想我是真的老了。生命轉了一圈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軌道,我看見那副模具躺在遠處,披著淺淺的灰塵。我仍然可以輕易地穿上它,只是它也老了。有人贊美我年輕,我也贊美著他們,我們真正年輕的時候,其實不需要刻意地贊美。我們互相躲避,眼睛里那條河流。
一切都緩慢下來,風、雪花、云朵,還有逐漸消失的泥土。此刻的笑容真正沒有了信息,我開始去關注別的生命,平靜地去注視偎在墻角的小小的黃色野菊花,生出撫摸它的愿望,像撫摸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這些平常的孩子,一代一代總會出生。這愿望恰到好處地淹沒了正要涌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