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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長寧(五)

2014-12-29 00:00:00丁丫
飛言情A 2014年5期

【上期回顧】暑假如期來臨,沒有顧長熙的生活,我過了一段安穩日子,但查分的時候卻出現了問題,上面居然寫著:缺省配置。于是,為了查清自己的分數,我不得不撥打了顧長熙的電話……

17

看得出來,雷強對這次飯局十分重視。吃飯的地點定在一家五星級大酒店,里面裝飾得金碧輝煌。入口處有一瀑叮咚的山泉,不遠處一位長發美女在投入地彈著《月光曲》。晶瑩剔透的吊燈從高高的屋頂垂下來,閃著水晶般的光芒。靠墻有一條樓梯直通二層,欄桿是精美的新古典主義的雕花,大紅色的地毯從我們腳下一直延伸到二層。

我們預定的是包間,名字取得古色古香:碧云閣。

推門的時候,雷強忽然想起什么,轉頭問我:“對了小程,你能喝酒吧?”

話音剛落,有人從里面拉開了門。

“Michael,你總算來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長得文質彬彬的。

“不好意思,路上塞車。”雷強拱手賠笑,掃視一眼屋內,“Jeff呢?”

今天吃的是中餐,室內有一張大的圓桌。我環顧一周,大約坐了五六個人,中間那兩個座位被空了出來,明顯是留給Jeff和雷強的。

屋內的人見雷強進來,微微欠身,朝雷強笑著打招呼。

“Jeff去廁所了,馬上回來。”那人答道,然后指指我問雷強:“這位是?”

“事務所的程寧。”

我沖他微微一笑。

正說著,郭武清朝身后揚揚手:“Jeff。”

我轉過身去,大吃一驚。

繼而終于明白,這位JEFF為什么喜歡吃飯有女性在場了。

因為她自己就是個女的。

從電視上、雜志上、小說中,我都認識到,飯桌上是男人的天下,他們喜歡在飯桌上大呼小叫,說葷段子,拼死拼活地喝酒,偶爾還會調戲一下服務生妹妹,烏煙瘴氣,混亂不堪。于是,飯桌和應酬在我的個人字典中,是帶有貶義傾向的,代表著社會的陰暗面。我想,這位海外歸來的Jeff說不定也有著和我一樣的想法,不喜歡一大群男人在她面前肆無忌憚、張牙舞爪,所以特意吩咐雷強要帶女生來參加。

Jeff禮貌地沖我打招呼,然后對雷強豎了個大拇指。

雷強瞄了我一眼,會心一笑。

各位就座后,我老老實實地坐在了圓桌的最邊上。雷強和Jeff親切而投緣地談著項目的事情,周邊的人不斷點頭,時而說一兩句拍馬屁的玩笑話,整個飯局的氣氛舒緩而融洽,儼然一次高層聚會,全然不似我想象中那般低俗。

沒有人搭理我,我就努力扮演好花瓶的角色,埋頭苦吃。大家一起舉杯的時候,我也就跟著喝一兩口。

飯局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一個挺著大肚子的人走了進來,手里端著杯白酒。

“喲,老雷!我剛剛就看像你的身影,沒想到還真是你。”

“原來是老吳啊,沒想到你也在這里。”雷強起身。

“這不跟建委的人吃飯嘛,現在拿地不容易啊。跟朋友聚會?”

“辛苦辛苦。”雷強舉杯,“這位是SPACE空間的Jeff,旁邊也是他們事務所的。”

Jeff朝老吳淡笑點頭。

老吳在Jeff身上梭巡了一陣,繼而笑道:“來來來,大家一起干了這杯。”

雷強客氣賠笑道:“以后還希望老吳多多關照啊。要不坐下來一起吃點?”

老吳含笑掃了一眼在座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少許,輕晃了一下空酒杯,笑道:“不用了吧?”

“才一杯怎么能就走呢?”雷強是個明白人,忙招呼服務員:“再添副碗筷。”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老吳順勢拉開了我身邊的椅子,還未坐下,就聽雷強道:“老吳怎么能坐那里呢?你要坐主席嘛。”

“哪來的那么多講究。”老吳隨意地將雙腳一攤,頗有些不滿地道,“就你資本主義國家回來的,官僚主義。”

語畢,忽然好像意識到旁邊坐著個人,轉頭問雷強:“這位是?”

“事務所的程寧。”大官當前,我趕緊報上姓名。

“你這怪叔叔,”老吳用空酒杯遙點雷強,似笑非笑道,“凈招些小蘿莉。”

“實習生而已。”雷強解釋,“A大的學生。”

老吳坐在我身邊,我也不敢動作太大,禮節性地沖他笑過之后,還是低下頭吃飯,只是夾菜的范圍瞬間就小了一半。

也不知道他們談到了什么,老吳忽然拍拍我的肩,轉頭親切地問我:“你說是吧,小寧?”

我此時嘴里正包著一口飯,聽他對我說話,我愣了一下,然后含糊地點點頭。

他滿意地轉過臉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察覺到了不對勁。

今天氣溫直逼四十攝氏度,我下面穿一條牛仔短褲,上面穿一件短袖,他粗短的手指拍過我的肩后,繼續往下,還若有若無地在我的皮膚上蹭了兩下。

手中的動作微頓,我不動生色地往側邊移了點位置,暗中提高了警惕。

談話繼續進行,不知他們怎么又扯到了大學生教育的問題上來。我聽見老吳不以為然地道:“你們說的這個都沒有道理,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小寧。”

說著,一只手又要拍上我的肩。

我一下子站起來,向前傾身,伸著胳膊,夾了一片離我最遠的菜。夾菜的同時,我還裝出一副靦腆的樣子道:“大家說的都有道理。”

余光中,老吳的手,抬起來,僵在那里。

有那么一剎那,我感覺屋內的氛圍發生了一點微妙的改變。但是大家都沒有表現出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有人機智地將話頭接了過去。老吳更是不漏絲毫痕跡,抬起來的手自然而然地放了下去,說話的聲音依舊平穩。

我用眼神向雷強求助。

他與我對視了一眼,站起身來替我解圍,向老吳舉杯:“來!老吳,今日難得一見,我再敬你一杯!”

“瞧你這話說的,你老雷哪次請客我沒賞臉啊。”老吳端著酒杯,不碰也不喝,半笑道,“這話讓不知情的人聽見,還以為我真擺架子呢。倒是我還擔心你們事務所,吸收了太多外國營養,反而不適應中國本土的文化了。”

“哪里哪里,你可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雷強再次舉杯。

“哈哈,你這老雷啊……”老吳大笑兩聲,酒杯清脆地一碰,“我就喜歡你這性格,做人就是要放得開!要是你們事務所的人都你這樣,項目都批給你們!”

“這可是你說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啊!就沖這話,咱得干了!”雷強毫不馬虎,二兩白酒一飲而盡。

坐下的時候,雷強丟給我一個眼神,讓我自己機靈點。

老吳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一杯白酒半點猶豫都沒有。他來之前,我們喝的是紅酒,雷強也喝了點,不多,但紅酒后勁大,這會兒喝了點白酒,雷強的臉色就有點不對勁了,紅得跟豬肝似的。

老吳卻依舊停著個啤酒肚,紅光滿面地跟桌上的人你來我往,一點醉意都沒有。

Jeff和老吳并不熟,雷強是主力,礙于情面,Jeff被連帶著也跟著喝了幾杯。到最后,我看到Jeff每次放下杯子,都輕輕皺一下眉。

一輪下來,每個人都喝了不少。我暗自慶幸老吳的注意力終于從我這里移開了,可就在這時,我忽然看到桌下有一只手,正緩緩伸向我的大腿。

那只手又肥又老,手背上的汗毛長而密,根根可數,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夸張的亮閃閃的黃金戒指,與黑色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而這只手的主人,表面卻與桌上的人依舊談笑自若。

我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我佯裝鎮定,心里其實又怕又急,可又不能大聲呼救。眼看那只爪子就要落在我的腿上,我當機立斷,深吸一口氣,筷子一松。

“哎呀!”老吳大叫。

“不好意思!”我慌忙起身,誠懇地道歉,自責不已:“剛剛筷子沒夾穩,菜燙到您了?您沒事兒吧?”

屋內的目光瞬間凝聚過來。

老吳臉上的笑意蕩然無存,他鐵青著一張臉,用濕毛巾擦去手背上一夾剛剛起鍋的青菜。

我一臉歉意繼續自責:“真沒想到這青菜把您手燙著了,我以為它會落在我的大腿上。”

在場人的神情變得多樣起來。這里除了我,哪個不是人精,剛才的情形雖未言破,但大家都已心知肚明。有人暗笑,有人看戲。雷強默不作聲,Jeff卻暗中對我豎了個大拇指。

離開時,老吳臉色陰沉,連來時帶的酒杯都沒有拿。

而我吃完飯,也覺得精疲力竭。當我看到大廳寬敞的空間和明亮的燈光時,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氣,就好像終于從黑暗跋涉到了光明,有種重獲新生的激動。

雷強的步子有點飄,但神志還是清醒的。Jeff在一旁攙扶著,我默默地跟在后面。

大家在大廳告別后,有車的就先開車走了,沒車的也打車走了。雷強本是開車帶我來的,但這會兒,顯然是不能再開車回去了。

Jeff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雷強,頗有些無奈:“不能喝還逞什么能?”

雷強扶額搖頭苦笑,看了看手表,然后撥了個電話。

——老程嗎?我是Michael。

——我在金堂,喝了點酒,不能開車。

——好的,我在大廳等你。

說罷回頭告訴我:“小程你也等等,一會兒讓司機送你回學校。”

坐在沙發上等待時,我才知道,Jeff是美裔華人,和雷強在美國相識,曾在一個工作室共事。

“您為什么要取Jeff這個名呢?”我問。

剛學英語那會兒,老師就告訴我們,外國人的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性別。比如女生可以叫Sara、Betty、Carol……男生可以叫Mike、Jim、Bruce……這是文化里的一種約定俗成。如果有男的叫Jennifer,就好像中國男人取名叫芙蓉姐姐一樣。

可沒想到,到了大學,我還真認識了一位女士,名叫Jeff。

“這個嘛……”Jeff 有些無奈地聳聳肩,“這個社會是男人的社會,而我又是個女權主義者,所以我的生活總是充滿了矛盾和斗爭。為了找到一個平衡點,我就干脆取了個男人的名字。”

我表示不理解。

“這樣,在你們的世界里,看我是個男人,有男人的領導能力和強硬作風;而在我的世界里,男人即是女人,達到了一個完美的統一。”

我被她奇怪新穎的邏輯搞得有點暈,余光瞄了一眼雷強,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Jeff,”我不禁擔心道,“今天我讓老吳難堪了,雷老板會不會也給我臉色看。”

“No,”Jeff笑道,“Michael是一位很有原則的人,從不會遷怒于別人。而且今天晚上你非常勇敢機智,我很欣賞。”

“謝謝!”我心里踏實了一些,“如果是在平時,我肯定會揍他一拳。”

“真巧,”Jeff拍手道,“我要是你,肯定也揍他一拳。”

我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可笑容還沒有散去,心又被提到了嗓子眼。

Jeff沖著剛從走道里出來的一個人熱情地揚了揚手:“KEN!”

真巧,我在心里對Jeff說,這個人,我也認識。

18

看樣子,顧長熙也是剛從一個飯局出來。他跟一同出來的人打了聲招呼,然后大步走向我們。

我努力想讓自己縮到最小,別過臉去,窩在沙發的角落里。

但事實證明,世界是物質的,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我假裝自得其樂地哼哼著一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曲調,陶醉地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可還是聽見顧長熙的聲音:“程寧?”

“嘿嘿。”被發現了,我堆起一臉的笑,“顧老師,好久不見!”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今天穿著一件淺色的格子襯衣,配著深色西褲,袖子隨意地卷起,比起在學校少了份書卷氣,多了份……好吧,我不情愿地承認——成熟英俊。

“你們認識?”Jeff插話。

“她是我的學生。”

“不是吧!”Jeff睜大眼睛,“原來是真的,你真的當了老師?”

“是啊。”顧長熙笑道,“有什么不對嗎?”

“可是可以,就是,嘖嘖——” Jeff搖頭,“有點可惜。”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干的可是大事業。”顧長熙幽默地說。

“好吧,阿KEN,我承認你的腦子和我們不一樣。”

原來顧長熙的英文名叫KEN。

顧長熙笑笑,眼神漸漸朝我這邊掃過來,掠過酣睡的雷強,疑惑道:“Michael這是?”

他們三個人居然都認識。

“那個老吳,簡直太厲害了。”JEFF可憐地解釋道,“你看Michael都這樣了,我們正等人來接呢。”

“哪個老吳?”

“Michael的一個甲方。”JEFF道。

“程寧怎么會在這里?”

我無辜地舉手投降:“顧老師,我在雷老板的事務所實習,今晚被拉過來當壯丁的。”

顧長熙不發一言。

“小寧很不錯的,” Jeff親切地過來摟著我的肩,“跟老吳斗智斗勇,我很欣賞。”

我心里大叫不好。Jeff啊,你干嗎跟顧魔頭說這個?你難道不知道英文里有個詞叫“white lie(善意的謊言)”嗎?

Jeff全然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三言兩語就描述了當時的場景。

果然,顧長熙的眉毛皺了起來。

“這樣啊,”顧長熙沉吟片刻,像家長一樣幫我做了決定,“我順路送程寧回學校吧。”

“那就太好了!” Jeff一把將我推向顧長熙,“我和雷強也就不用繞道了。對了小寧,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以后有空常聯系啊。”

我木然地和Jeff互換了電話。

出了門,顧長熙徑直走向一輛非常拉風的寶馬越野車。

印象中他的車是一輛標志像衛生十字的車,白白告訴我那叫雪佛蘭,普通家用車。沒想到士隔三日當刮目相看,今天他居然開了輛寶馬越野車。

他按下鑰匙,車燈應聲而亮。我興沖沖地跑過去,正要拉開車門,忽然一個滿臉橫肉, 脖子上掛著一串金項鏈的中年男人出現在眼前,肆無忌憚地看著我,流里流氣地問:“小姑娘,你要做什么?”

我嚇了一跳,眨眨眼睛,聽見身后有人叫:“程寧。”

轉過頭去,顧長熙正站在他的雪佛蘭前向我招手。

男人上下打量我一眼,再回頭看看,坐上寶馬開走了。

我臉上微微有些發燙。

“顧老師,”坐回車上,我系好安全帶,仍是有些尷尬,“我以為剛剛那輛寶馬是您的。”

他發動汽車,余光似笑非笑:“對不起啊,老師讓你失望了。”

“哪有哪有,”我二指指天呈發誓狀,“您的車雖不是寶馬,卻是我坐過的最舒服、最安全的車。”。

“你還坐過哪些車?”

“公交車。”

他的嘴角勾了勾。

“對了,”他問,“你在雷強的事務所實習?”

“嗯。”

“怎么找到他那里去的?”

“雷一楠介紹的。”

“雷一楠?”

“哦,他是我同學,是雷老板的親侄子。”

“怪不得。”

“怎么了?”我覺得他話中有話。

“沒什么。”他話鋒一轉,“不過老雷怎么只帶你這個實習生來吃飯?”

顧老師,您終于說了點體己的人話了,我在心里默念,不由得嘴上也帶了點哀怨:“事務所的女性都臨時不在,我是被迫來濫竽充數的。”

“跟著喝酒了?”。

“喝了一點。”

顧長熙頓了一下,道:“跟雷強我倒是放心,可那個老吳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半路殺進來的。”我悶聲悶氣地道,“我根本都不認識他。”

他從反光鏡里瞄了我一眼,欲言又止。

這個時候,紅燈亮起,車緩緩停在停止線前。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一只手降了點車窗,夜晚涼爽的風吹進來。

他看著前方,慢慢地說:“下次再有這樣的飯局,盡量別喝酒,還有,”他頓了頓,“注意一下穿著。”

我愣了愣,下意識地打量起自己今天的裝扮,心里微微有些不痛快了。我不過是短袖短褲,清湯掛面的學生裝扮啊,今晚會發生那樣的事,分明是那個老吳心懷不軌。可聽他話里的意思,好像是我還有一定的責任,像是袒胸露乳濃妝艷抹地勾引了似的。

綠燈亮,車輛起步,顧長熙又跟了一句:“不過照今晚的表現來看,自我保護意識還不錯。”

不溫不火的語氣,好像帶了點表揚的意思。

我沒吭聲,他好似知道我心里在嘀咕,又說:“我不是說你穿著不得體,只是從一個從業比你多幾年的角度給你的建議。以后你工作了就會知道,建筑這行其實是服務行業,各行各業、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人都會遇到。”他的語氣有些無奈,但尾音一轉,“但有一點需謹記。”

“什么?”

“賣藝不賣身。”他淡淡笑著,我一抬頭,視線在反光鏡里與他交匯。

我被他逗笑了,心情轉好。

“顧老師和雷老板還有JEFF很熟?”我問。

“嗯,以前在美國留學時認識的。”

“真好。”我輕聲感嘆。

“哪里好了?”他笑。

“我也不知道。”我看著前方的車流,聳聳肩,“反正我舅舅出了國就不愿意回來了。就建筑學而言,國外也要好一些。”

“那你準備出國嗎?”

“呵呵,不準備。”我老實說道。

“為什么?”

“我的成績一般,能保研就算好的了,而且我英語也不行。”其實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我沒說——出國需要不少錢。

前方開始擁堵,顧長熙轉頭,睜大眼睛看著我,道:“你才大三,還來得及。”語意中帶著寬慰和鼓勵。

我心頭一暖,但也只能笑笑。

19

到學校的時候,已經快一點了。

宿舍樓一片漆黑。我嘆了口氣,硬著頭皮敲響了宿管阿姨的門。

學校宿舍的門禁是刷卡的。到了晚上12點,宿管阿姨就會關了門禁,在門把手上掛一把鏈子鎖。想要進入寢室,就得從阿姨的房間穿過。當然,阿姨也是人,是人就是要睡覺的,所以阿姨對晚歸的同學都沒有好臉色,脾氣好點的會劈頭蓋臉地訓斥一頓,然后登記你的名字和學號,上報學院;脾氣不好的,干脆不給你開門。

剛住進來的時候我們還憤憤不平,驚奇大學校園怎么可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對面寢室的同學還去學校論壇發了帖子,揭發宿管阿姨慘絕人寰的行徑。帖子都上了校園十大熱帖,事后卻也不了了之。

針對這種情況,我們一般會有兩個選擇,要么趕在鎖門之前回來,要么就干脆不回來。

但是,我有第三種選擇。

我的寢室在三樓,而宿舍樓邊上有一棟兩層的小平房,屋頂是可以站人的那種,兩棟建筑之間有一棵高大的樹,從理論上講,我是可以從平臺爬到樹上,再從樹上進入宿舍陽臺的。

所以在狂敲宿管阿姨的門二十分鐘無果的情況下,我無可奈何地選擇了第三種方案。

我剛剛登上那個小平臺,忽然有一道耀眼的車燈從漆黑的夜里照了過來。

我瞇著眼睛,從指縫中勉勉強強認出那是顧長熙。

“程寧,你干什么呢?”他下了車,朝我走來。

我有點蒙:“顧老師,您不是走了嗎?”

他的樣子頗有些無奈:“你敲門的聲音讓我以為這里被爆破了。”看我姿勢僵硬地站在那里,一副偷盜未遂的樣子,又重復了一遍,“你在那里干什么?”

“啊?呵呵,沒什么啊,”我甩甩胳膊,“鍛煉身體。”

顧長熙一語就挑破了真相:“進不去宿舍?”

“阿姨大概上廁所去了,我一邊鍛煉身體,一邊等她來給我開門。”

他看著我,一副頭大如斗的樣子。

然后,他沖我招招手:“你下來。”

我不明所以,沒有動。

他看了看表,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在寧靜的校園里傳開:“程寧,我明天上午九點要參加一個會議,我不希望開會的時候睡意連連。而且,我相信你雷老板的事務所也不喜歡上班遲到的同學,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不要浪費時間,下來。”

顧長熙說話的時候,站在那里,身軀挺直,臉微側,耳根到下巴的輪廓被車燈勾了一圈光,線條格外明顯,我的心忽然就被這根線撥動了一下。于是我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想,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能用手指,循著這條弧線,緩緩撫摸,會是什么感覺。

心里這么想著,步子卻鬼使神差地向前邁動。

可忽然,我的腳被什么絆到了,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

我看到顧長熙快步向我走來,在這萬分緊急的關頭,我又冒出一個不相干的念頭:如果他抱住我,身上會是什么味道?是健康干燥的雄性荷爾蒙,如白日的陽光,還是若有若無的古龍香水,像此時寧靜的夜?

忽然很想知道。

而想象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在他趕過來的當口,我一個狗啃屎,搶先一步趴在了他锃光瓦亮的皮鞋前,與大地母親深情擁吻。

丟死人了!我心中懊惱不已,趴在那里,僵直而尷尬。

顧長熙好心地將我扶起來,粗略地瞧了瞧,帶了點幸災樂禍:“我只是提了個建議,你也不必行此大禮吧。”

語氣中明顯憋著笑意。

我瞪了他一眼,一瘸一拐地上了車。

當汽車駛出校園的時候,我驀地意識到有個問題很重要:這是要去哪兒?

進不了宿舍,難道,他要帶我去——開房?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就被自己嚇住了。這……這也太恐怖了,我承認我剛剛對他有一點感覺,但開房這種機會,還是留給別人吧。

車窗外是寧靜而空曠的街道,路燈和樹影在無邊的黑夜里向后退去。顧長熙的車是一發動車門就自動上鎖的那種,我悄悄掰了掰,沒掰動。

我的心真的忐忑起來。我媽從小就教育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想顧長熙應該不是宵小之人,但還是將手伸進包里。摸到手機,正準備按鍵,小車忽然拐過一個醒目的麥當勞標志。

眼前的景象逐漸熟悉。

“顧老師,”我一個激靈直起身子,“您這是把我送到哪兒了?”

他看了我一眼:“我記得那次我遇到你,你說你家在這邊……”

那次是我從父親家出來恰巧碰到他,沒想到他還記得,更沒想到她居然要把我送到父親家去。

“不!顧老師!”這怎么能行,我大叫一聲,“停車!!快停車!!”

他嚇了一大跳,瞬間一個剎車踩到底,汽車在街道上劃出尖銳刺耳的聲音。后面立馬笛聲大作,一輛吉普車從右側抄上來,半降車窗,罵道:“有病啊你!”

顧長熙一言不發,掃視一下左右鏡,重新將車開到路邊停下,然后慢慢轉過身來,盯著我,問道:“你,怎么了?”

“我……我……”我覺得他的臉色不太好看。

“你最好快點,幾個‘我’字了。”

“我要上廁所!顧老師,我尿急!”我脫口而出。

“程寧同學,”他眉毛微挑,眼光一凜,“老師也是有脾氣的。”

“顧老師,”我趕緊投降,顫抖著道,“我是真的想上廁所……”

“你馬上就到家了。”

“顧老師,”我泫然欲泣,“我沒有家里的鑰匙。”

“撒謊。”

“沒有!我真的沒有鑰匙……”

“敲門。”

“他們都不在家。”

“程寧同學,我再提醒你一下,老師也是有腦子的。”

“顧老師,我沒有騙您。”我想到一個應急的借口,“我弟弟去外地比賽,家里人都陪著去了。”

“你還有弟弟?”顧長熙將信將疑。

“是的是的!是這樣的!我說的都是真的,比真金還真!”見顧長熙眉頭仍是微蹙,我決定破釜沉舟,下一劑猛藥,“要不我回去敲門,您在樓下等著,看看我家里的燈亮不亮?前提是……”我可憐兮兮地道補上一句:“您忍心讓我一個女學生大半夜地再吃一次閉門羹嗎?”

聞言,顧長熙的眉毛凝成個疙瘩,他看了我一會兒,怒氣似乎漸消,然后問了一個讓我無法回答的問題:“那怎么辦?”

那怎么辦?

誰知道怎么辦?!

是誰自作主張故作聰明帶我來這里的?!

是誰?!

我心里有無數個馬教主在咆哮,但臉上卻擺出一副無辜可憐狀,眼巴巴地看著他。

顧長熙沉默地看了我一眼,輕輕地、卻又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我敏銳地捕捉到其中有一種認栽了的嘆息,然后他重新發動了車子。

“顧老師,我們……”

“去我家。”

“啊?”我驚呆了。

他面無表情地斜我一眼:“不然拋尸荒野?”

我看著他板著的一張棺材臉,覺得我一點也不符合他的描述。

“方……方便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你不就是要方便嗎?”他一語雙關。

“……”

20

顧長熙居住的小區就在父親家旁邊,不過是比較老式的六層板樓,沒有電梯。我心懷忐忑地跟著他爬上六層,進了屋。

換鞋子的時候,顧長熙忽然對我說:“你先在客廳坐一下。”然后就進了臥室。

我知道第一次去別人家,貿然進臥室是很不禮貌的。我邪惡地想,要是冒冒失失地進去,看到顧長熙的臥室里有某種盛著不明液體的膠狀東西,或者一大堆用過的紙巾,那該有多尷尬。

所以我很聽話地留在客廳里。

顧長熙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廳,家具是經典的黑白系列,簡潔精致。靠墻有一壁到房頂的書架,上面排列著密密麻麻的書。里面各種書籍都有,建筑規劃專業的、文學的、地理的,還有我看不懂的文字的,甚至還有一本很老舊的硬殼繪畫版的《三國演義》。

書架角上靠著一把楓木顏色的吉他。上面覆了一層淺淺的灰。

我的手指輕輕滑過,琴弦發出悅耳的聲音。

“程寧。”顧長熙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我的身后,手里拿著一件白色T恤。

我一下子收回手,礙于剛剛在車里的情形,此刻仍是夾緊尾巴做人,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這件衣服是干凈的,衛生間里有新的洗漱用品。今晚將就一下,洗漱完就休息,時間不早了。”

我乖乖地“哦”了一聲,謹慎地道:“顧老師您別生氣,我就打擾您一個晚上。”

他無奈地看著我,搖頭笑笑:“我跟個孩子較什么勁。”

我松了一口氣:“您真好!顧老師您會彈吉他?”

“會一點。”他一筆帶過,用手一指,“衛生間在那里,一會兒你睡臥室。”

“那您呢?”這里只有一間臥室。

“沙發。”

“不,還是我睡沙發吧。我睡眠很好的。”我是罪人,怎么還敢喧賓奪主啊。

“就這么定了,已經快兩點了。”他似乎不愿再討論。

“顧老師……”

“去吧。早點休息,晚安。”他將T恤塞到我手里。

顧長熙的T恤很大,我穿著成了快到膝蓋的連衣裙。當我光著腳丫打開衛生間的門時,他已經躺在背對著我的沙發上了。從我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一點點他頭上的黑發,還有一角灰色的薄薄的空調被。

我不知他是否睡著了,只躡手躡腳地抱著衣服進了臥室。

“晚安。”關門時,身后忽然傳來他的聲音,低沉的,倦倦的。

我轉過身去,仍是只能看到那一撮黑發,心里卻愉快起來,勾起嘴角說:“晚安,顧老師。”

簡單整潔的臥室。

墻壁四周沒有裝飾,床單和枕套都是商場里隨處可見的條形樣式。桌上放著一個筆記本,旁邊放了一大摞書,有幾張紙散落下來。

我撿起來,是張鋼筆速寫。

線條簡潔,畫面層次豐富,作品一氣呵成,我不得不承認,真的很帥。

我將紙壓回書本下,無意間看到一個立著的相框。

照片是合照,上面有三男兩女,坐在青綠的草坪上。我一眼就認出了顧長熙,他剃著呆板的寸頭,右手抱著把吉他,左手攬著旁邊同學的肩,笑容十分燦爛。

不過照片上的顧長熙卻很年輕,很青蔥的樣子。

我想,這張照片一定對他有著特殊意義。相片中的人,一定是他的鐵哥們。

也不知道什么樣的人才可以和顧長熙有親密的關系。

我放下相框,四處瞅,希望能窺探到顧長熙某些不為人知的隱私。比如抽屜的一角露出一點黑色的東西,打開一看,居然整整一抽屜都是收集的女人的絲襪,或者轉身碰倒一本書籍,翻開一看,居然是一本圖文兼并的春宮秘籍……諸如此類。但遺憾的是,臥室本來就不大,東西也不多,除了散落的那幾頁紙,其他的都堆放得整整齊齊。

只是床上的薄被疊得有些敷衍,床單也不甚平整。

我頓時明白,顧長熙為什么要讓我在客廳等一下了,原來是為了進來疊被子。

我忍不住想笑,把衣服放到床上,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下期精彩提前看】被顧長熙帶回家,安心地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卻發現內衣帶斷了。內衣看來是沒法穿了,可是,不穿,難道我要在他的面前真空這晃來晃去嗎?可現在是夏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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