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長寧（一）

01

大雨滂沱。

今年B市的夏天特別奇怪，一向以高溫蒸籠著名的城市，居然一掃以往沙漠火焰的熱情，連日來都是以陣雨和陰天為主。今天下午天本來是晴的，到了傍晚的時候，便陰了下來，等我從沃爾瑪超市購物出來，天空中已經(jīng)密密麻麻地下起了大雨。

等了一會兒，雨勢漸小，天卻完全黑了下來。我撐開雨傘，開始往學(xué)校里走。

超市離學(xué)校不遠(yuǎn)，從宿舍出發(fā)，也就二十來分鐘的路程。我想快點回宿舍，便抄了平日不怎么走的一條小路。

這條路兩邊種著高大的楊樹，沉默地站在雨夜里。因為路比較偏，很遠(yuǎn)才會有一盞朦朧的路燈，因而更是襯得兩側(cè)的黑暗充滿了讓人想象的空間。

淅淅瀝瀝的雨聲。

路上一個人都沒有，有一種原始陌生的安靜。

我忽然想起前兩天學(xué)校發(fā)送的郵件，說有一個女學(xué)生半夜被搶了包，就在這條路上。郵件末了還提醒廣大女性同胞，出門盡量成群結(jié)隊，走陽關(guān)大道。

可是現(xiàn)在，我一條都沒有占到——我獨自走在偏僻的小路上。

心里有些害怕，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這個時候，我看到前面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青年男子。因為沒有傘淋著雨，他走得很快。我看著他的背影，在雨夜里穿梭，步伐迅速，卻走得很穩(wěn)，很巧妙地利用樹葉的遮擋，盡量使自己少淋一些雨。可饒是這樣，他的頭發(fā)還是被澆了個透，一小搓一小搓地立著，在遠(yuǎn)處昏黃路燈的掩映下，折射出油亮的光澤。

他背著一個包，隱約可以看到A大幾個字。

原來是校友。

我的心里踏實了一些，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路，雨勢又開始加大，他的步伐也跟著變快，我舉著傘提著東西，漸漸有些跟不上。眼看距離越來越遠(yuǎn)，而到宿舍還有一段漆黑無人的路，我忍不住開了口。

“前面那位兄臺，要不要一起？”

他果然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面露疑惑的表情。或許是雨聲太大，沒聽清我說的什么，我趕緊兩步跑過去，將傘遮到他頭頂，親切友好地道：“同學(xué)，雨大，我有傘，可以一起走。”

他稍微遲疑了一下，隨后笑了笑，如我所愿沒有推遲：“好吧，那謝謝你了。”

說著，又如我所愿地接過了傘，道：“我個子高，我來打吧。”

我如他所愿地將傘遞了過去。

孺子可教也。我在心里點頭。

“你住哪棟樓？”我問。

他想了想，道：“我先去圖書館。”

好孩子啊好孩子，我在心里默嘆。又聽見他問：“你呢？”

“十九樓，正好順路。”我朝他露齒一笑。

他朝我粲然一笑，似乎有點靦腆，并不多言。但是在漆黑的雨夜，兩個陌生男女在空無一人的小路上，并肩而行，多少還是有點尷尬。我想起他背后的書包是新生入學(xué)時學(xué)校發(fā)的，除了大一小孩，基本不會有人背，所以有些倚老賣老明知故問道：“你是新來的吧？”

“嗯？”他顯然吃了一驚。

我面露微笑，高深莫測地指指他的包。

“哦。”他似乎是明白了，笑道，“算是吧。”

“什么專業(yè)的？”學(xué)姐表示關(guān)懷。

“建筑。”

“是嗎？”我忍不住瞅了他一眼，道，“這么巧，我也是建筑專業(yè)的。”

“哦？”他似乎也沒料到，問，“大幾了？”

我有些不滿地瞥了一眼他，什么大幾了，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不知道在前面加一個尊稱“學(xué)姐”嗎？

“大三。”我沒好氣地道。

“哦。大三年級的，我不是很熟。”

我在心里哼了一聲，好大的口氣，大一的小屁孩，能認(rèn)明白授課老師就不錯了，還什么跟大三的不熟。剛剛給我留下的大一兒童特有的懂事青澀的好印象，全然沒有了。

“現(xiàn)在課程緊嗎？”他又問。

我挑眉，用一種“學(xué)姐現(xiàn)在心情不好不想告訴你”的眼神看著他，懶懶道：“你大三時就知道了。”

他稍稍一愣，繼而搖頭一笑，轉(zhuǎn)而道：“這么晚了，以后不要單獨一個人出來。”我正要開口，他又向右方揚(yáng)揚(yáng)下巴，道，“圖書館到了。今天多謝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掀起眼皮看他，心中的學(xué)姐氣勢完全被激發(fā)，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和責(zé)備。我就這么冷冷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可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可能喝多了三鹿奶粉，反射弧出了問題，居然完全沒有被我的女王氣勢鎮(zhèn)住，還在那兒傻乎乎地等著我的回答。我心雖有不甘，但還是決定大發(fā)慈悲，不和殘疾兒童計較，一聲不吭地奪過傘，冰冷地吐出兩個字。

“學(xué)姐。”

轉(zhuǎn)身，留給了他一個孤高華麗的身影。

回到宿舍，喬娜躺在床上捧著手機(jī)津津有味地看著小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董白白抱著電腦，不停地刷著微博。只有吳歡見我可憐，沒人搭理，從網(wǎng)游中勉強(qiáng)扭轉(zhuǎn)半個頭，朝我示意了一下。我見怪不怪地收拾收拾東西，眼看就要九點半了，又慌慌張張拎了澡筐往澡堂跑。

回到宿舍，其他三人依舊是我走時的樣子。我打開自己的電腦，隨便打開幾個網(wǎng)頁，忽然聽見董白白殺豬般號 叫一聲：“程寧，明天是不是有建筑學(xué)概論一課？”

我想了想，撣了撣桌上課表上的灰，然后朝她點了點頭。

建筑學(xué)概論本是大二的課，但是我大二學(xué)年專業(yè)課學(xué)分不夠，所以大三才補(bǔ)選的。董白白本來學(xué)分已經(jīng)夠了，但是覺得無聊，又想著我一個人作為老人去上課挺可憐的，便也與我一同選了。可這課選上了我們便沒有去上過，老師一般也對湊學(xué)分的高年級學(xué)生睜只眼閉只眼。只是聽說這個課還挺火的，通俗易懂，上課老師英俊帥氣，談吐不凡風(fēng)趣幽默，不少別的院系的同學(xué)也都被吸引過來，課堂每次都還坐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我聽著董白白那句話似乎有些不安，便問道：“怎么了？”

“我記得上周有個小學(xué)妹給我說過，”董白白哀怨地道，“明天老師要看一下大家寫的結(jié)課論文提綱。”

“是嗎？”我淡定地打開百度文庫，“什么題目？”

“題目不定。”董白白道，“貌似這學(xué)期這老師帶著同學(xué)們?nèi)嵉貐⒂^過許多建筑，所以論文只需對一個你感興趣的建筑加以闡述便可。”

“哦？”我想這老師還真是負(fù)責(zé)任，又問道，“那隨便說兩個去過的地方，我?guī)湍阋徊⑾螺d了。”

“我不也沒去上課嗎。”董白白聳聳肩，“不知道啊。”

這下不好辦了。

我想了想，道：“建筑實地參觀咱以前不也去過嘛，故宮、天壇、頤和園什么的，一般都是必然會去的地方，寫這個不會錯吧？”

董白白回憶了一下，道：“可是當(dāng)時不是這門課，也不是這個老師啊。”

“應(yīng)該沒事吧。”我安慰道，“高年級同學(xué)，老師都懂的。而且我寫天壇，你寫故宮，我就是喜歡天壇，你就是對故宮感興趣，有錯嗎？”

“沒有。”董白白堅定地點了點頭。

02

建筑學(xué)概論是周三早上第一節(jié)課，之前本來是在系館的一個小教室上，可是由于課程太火，旁聽的太多，教務(wù)處不得不將課改在了新修的逸夫樓的大階梯教室。

因為我和董白白這學(xué)期一次課都沒有去過，連第一節(jié)課點到都是拜托小學(xué)妹應(yīng)的，所以我倆足足提前了十五分鐘進(jìn)教室，想提前打聽點情報，可沒想到，這會兒，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教室里坐著了。

而且前排居多，第一排和第二排全部坐滿。

而且目測，百分之八十皆為女生。

我倆對視一眼，心覺詭異，找了個靠后靠邊的座位。

這門課的老師叫顧長熙，聽說是留洋博士，新來學(xué)校還沒有一個學(xué)期。因為之前教授這門課的老師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便由他接了過去。據(jù)白白認(rèn)識的那位小學(xué)妹介紹，這位顧老師就是刷新了學(xué)院出勤率、一血建筑學(xué)學(xué)生懶散自由前恥的奇葩老師。因為他的爆炸帥氣、爆炸幽默、爆炸有才、爆炸溫柔，使得底下一片學(xué)生，特別是女生對他癡心崇拜，言聽計從。

或許是這位小學(xué)妹說話有口音，我聽完了好半天也不能理解，為什么她一定要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這個老師非常“暴躁”？

正想著，上課鈴響了。

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乖乖，座無虛席，后面還站著兩個目光虔誠的男同學(xué)。

也不知道被掰彎了沒有。

然后老師來了。

我忽然不自覺地抓緊了白白的手，倒吸一口涼氣。

董白白側(cè)目：“怎么了？”

“沒什么。”我忙松開了手。

“還頗有些姿色。”董白白摸著下巴，咂舌道。

走上講臺那人身著休閑白色T恤，單肩背著一個半舊的印有A大字樣的書包。他閑庭信步般地走上講臺，放下書包，朝底下淡淡一笑，道：“同學(xué)們早，我們又見面了。”

“老師早。”底下立馬有同學(xué)回應(yīng)。

他微微露齒一笑，右邊臉頰出現(xiàn)一個淡淡的酒窩，顯得有些俏皮可愛。他一邊同大家親和地寒暄，一邊不緊不慢地拿出電腦，打開，然后道：“今天主要是檢查一下同學(xué)論文的情況，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摹Ｎ抑烙械耐瑢W(xué)上我這門課很辛苦，很早就要來占座，可能連早飯都沒有吃，所以我們盡早結(jié)束今天的課程。”

此言一出，底下立馬鼓掌。他抬頭朝底下?lián)P一揚(yáng)眉，繼續(xù)道：“話不多說，切入正題。我念一個同學(xué)的名字，念到的同學(xué)就把你的論文大綱交上來，然后就可以走了。”

“好狠。”董白白在我耳邊道，“其實就是變相點名，幸虧我們今天來了。”

我瞅了瞅臺上那人，默不作聲。

無意中，我瞥了一眼旁邊同學(xué)的論文題目，稍微愣了下，又戴上眼鏡瞅了瞅旁邊的旁邊同學(xué)的論文題目，心里警覺起來，忍不住捅了捅前面的同學(xué)，小聲問道：“同學(xué)，你還記得老師布置論文的要求嗎？”

那位同學(xué)是一位認(rèn)真聽課記筆記的好同學(xué)，反身遞給了我們一個小本子，我瞄了一眼，腦袋轟一聲就大了。

如果你是建筑師，試從規(guī)模、空間品質(zhì)、材料、建筑主體等方面，描述一下你將如何建造你心目中的家。

怎么不是調(diào)研一個你感興趣的建筑？

“你確定是這個題目嗎？”我又捅了捅前排同學(xué)。

那同學(xué)顯然不滿意我對他的質(zhì)疑，用一種“你上課沒聽講”的眼神看著我。

我顫抖著手將本子遞到白白跟前，怨念地看著她，她顯然也被這題目嚇了一跳，完全不知所措，著急道：“怎么會這樣？明明是……”

“事到如今，”我嘆一口氣，“趕緊想想怎么圓場吧。”

她寫的是故宮，我寫的是天壇。

故宮雖離譜，但好歹還真是一個住宅，只是這個住宅大得離譜。她大不了一拍胸脯，說自己就是羨慕皇帝坐擁天下的感覺，所以我心目中的家，便就是如那紫禁城般輝煌，同時還可以把我的三親四戚七姑八爺都接到家里來住。

多么光宗耀祖！

可是我寫的是天壇啊。

天壇是古代皇帝祭天、祈福的地方，是用來祭祀的壇廟建筑，跟“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塊，怎么說也說不圓啊。

多么的異想天開！

董白白同情地看著我，顯然是明白了我的處境。

可就在這時，一個朗潤的男聲在頭頂響起：“程寧。”

我渾身一哆嗦。

“程寧同學(xué)，有沒有來？”男人鍥而不舍，似是尋覓。

我心里當(dāng)時只閃過一個念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索性一咬牙，硬著頭皮將那兩頁白紙交到講臺上，轉(zhuǎn)身就走。誰知那人本來是在看著花名冊，隨意瞧了眼論文，稍愣，遂抬起頭來看著我，徹底愣住了。

第一秒疑惑，第二秒吃驚，第三秒，他朝我粲然一笑。

我心肝一抖，扯著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冤家路窄。

他就是昨晚那個“大一小屁孩”。

而剛剛那一笑，明顯表明，他已經(jīng)認(rèn)出了我這個“大三學(xué)姐”。

沒想到只一夜的時間，他便改頭換面成了我的老師。可這老師裝什么不好，為什么偏偏喜歡裝嫩？

昨晚月色朦朧，燈光昏暗，我隱約只覺這大一新生發(fā)育良好，可沒想到居然發(fā)育過剩成老師了。

他臉上似乎沒有什么異常表情，翻了翻我那兩頁紙，粗粗看了下，目光略過我，又朝著底下同學(xué)，笑意盈盈地道：“你們程寧學(xué)姐的論文，是我目前所見最有意思的一篇。”

“學(xué)姐”這兩個字，明顯有被強(qiáng)調(diào)的意思。

而底下的學(xué)弟學(xué)妹，很配合地面露好奇之色。

我心里強(qiáng)忍著怒火，干巴巴地答道：“謝謝……老師。”

“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個地方，”那人伸出修長的食指，指了指論文的題目，“為什么會是你心目中的家？”

我怒目而視。

“好吧，”那人親切又溫柔地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用粉筆寫下飄逸俊秀的兩個字：天壇。

他帥氣地將粉筆往槽里一扔，問大家：“有沒有人覺得，這個地方，是你心目中的家？”

我不禁捏緊了拳頭，臉唰的一下變得比黑板還黑。

底下的同學(xué)多多少少已經(jīng)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偷偷笑起來。

“贊同的同學(xué)，請舉個手。”

有人明目張膽地笑起來。

“沒有嗎？”男人又一次發(fā)問，“這是一個開放的課堂，無所謂對錯。”

這個時候，我看見角落里，董白白顫顫巍巍地舉起了一只手，像一朵隨時會在風(fēng)雨中凋零的花。

我登時熱淚盈眶，大有沖過去抱著她大哭一場的沖動。這孩子真實在，明知是坑，還往下跳。

那人也看到了，他笑瞇瞇地沖白白揚(yáng)一揚(yáng)下巴，示意她站起來：“那位同學(xué)，你也這么覺得？”

白白騎虎難下，看我一眼，點了點頭。

“那么，你的論文寫的是什么呢？”

白白沒想到這么快就引火燒身，左顧右盼，猶豫半天，終于嚅囁出兩個字：“故宮。”

底下的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

我恨不得打個地洞鉆進(jìn)去。

那人似乎也被逗樂了，指了指白白，又指了指我，道：“你們兩個，下了課來我辦公室一趟，我們聊聊。”

03

建筑學(xué)院老師的辦公室一般都在系館三樓。

學(xué)校上午一共有兩大節(jié)課，兩節(jié)課中間有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很多老師趁這個時間回辦公室休息一下。

顧長熙的課是第一節(jié)，我和董白白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這個點回系館，肯定會在三樓碰見許多老師，于是尋了個借口，尿遁了一會兒，才拖拖拉拉地走向他的辦公室。

顧長熙的辦公室在305，很小，向陽，窗前放著幾盆綠油油的盆栽，兩張老式辦公桌面對面擺放著，顯然對面還有一位老師，不過不在。

他見我們來了，便示意我們隨便找椅子坐下。

我和白白互換了下眼神，順從地坐下。

沉默少許后，他雙手十指交叉，擱在桌上，道：“你們倆都是大三的？”

我心想我昨晚不就告訴你了嗎！

但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低眉順目地“嗯”了一聲。

“哪個班的？”

“一班。”我說。

聞言他忽然看著對面的空桌，意思不明地笑了一笑。

“怎么想起來選大二的課？”他又問。

“學(xué)分不夠。”我老老實實回答。

“你呢？”他問白白。

我趕緊扯了扯她的衣角，暗示她千萬不能說實話。哪個老師知道學(xué)生選他的課，不過是為了陪同學(xué)好玩而已，都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可白白這個同學(xué)實在是太實在了，她眨著小鹿般無辜的眼神，伸出一根蔥般的玉指，指了指我：“陪她。”

當(dāng)時我就想蹬地而起，撲向顧長熙的雙腿，表示自己的清白：“老師，我根本不認(rèn)識她！”

果然，顧長熙瞇起眼睛，似笑非笑道：“很好。你們的感情倒是很好嘛——”

“不是的，”我趕緊替白白補(bǔ)充道，“白白同學(xué)其實是想來學(xué)點知識，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是嗎，那你呢？”

“我當(dāng)然也是啊。”我把頭點得如搗蒜一般。

“那么好，”顧長熙朝我展開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松手指了指桌上的紙，“你來說說，從我的課堂上，你學(xué)到了什么，會讓你覺得理想中的家竟是天壇？”

終于轉(zhuǎn)入正題了。

其實我和白白來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顧長熙肯定知道我倆根本沒有去聽課，論文也是隨便下載的，所以早就準(zhǔn)備好被他劈頭蓋臉大罵一頓，然后回去重寫了。可是沒想到，這廝卻有點得理不饒人，非要在那里裝傻。

我想起之前看過一個視頻，是一只貓抓住了老鼠，卻不給它一個痛快。貓一松手，老鼠就跑，然后又把它抓回來，然后又放，又抓……

我此刻就覺得自己是那只會被玩死的老鼠。

我怎么知道家是天壇那模樣，文章又不是我寫的！

痛定思痛，沉思片刻，我忽然仰頭問對面那人：“顧老師，您知道為什么我大二會少學(xué)分嗎？”

他顯然沒有想到我避而不答，反而問他問題，稍稍揚(yáng)眉，一副等我編故事的表情：“哦？為什么？”

“因為，”我垂下頭，低低地道，“大二那年，家里出了事情……我有家人去世了……我不得不趕回去，所以錯過了選課的時間……”

“程寧……”董白白握住了我的手。

“家人去世之后，我心里一直難過，”我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縮著肩膀，“后來您說，題目自定，跟家有關(guān)，當(dāng)時我就想到了天壇……”

“因為，天壇是古代皇帝祭祀祈福的地方，皇帝認(rèn)為，那里離天最近，可以和上天對話。在我的理解中，那里就是可以觸摸到天堂的地方，我的家人，也一定在那里。所以，我心目中的家，就在天壇。”

“因為跟家人在一起，才是家。”

顧長熙在我頭頂，久久沒有聲音。

“顧老師，程寧選這個題目，是有點……獨特，但是絕對沒有敷衍您的意思。”董白白趕緊趁熱打鐵，信誓旦旦地道，“因為我們知道，敷衍您，就是敷衍知識，而敷衍知識，到頭來還是害了我們自己。”

我抬頭偷瞄了一眼顧長熙，見他嘴唇緊抿，似乎有一點動容，目光看著我，好像又沒有看著我，神思似乎飄得有點遠(yuǎn)。

我丟給董白白一個眼神，白白立馬會意，用哀求的聲音道：“顧老師……”

顧長熙回神，眼波微動，輕嘆一下，道：“如果是這樣……我之前也不知道……”不過，他繼而話鋒一轉(zhuǎn)，“那董白白同學(xué)，你呢？”

果然姜是老的辣，這么快就不動聲色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董白白也沒有料到這么快就又引火上身，面露難色地看了我一眼。

我可以說自己是思念親人，選了天壇，難道董白白說自己是太想當(dāng)妃子，所以選了故宮？

我無可奈何地輕嘆一聲，舉起了小白旗：“顧老師，董白白同學(xué)的文章，是我?guī)椭鴮懙摹！?/p>

顧長熙掃了我倆一眼，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我這門課，雖然很輕松，也沒有考試，期末就交篇論文，但是，結(jié)課論文幫著寫，就相當(dāng)于是在考場上作弊。程寧同學(xué)，你是想大四的這個時候，再重修一遍這堂課嗎？”

“不是的，顧老師。”我趕緊認(rèn)錯，“我們錯了。”

董白白也表明立場：“顧老師，我們再不會這樣了，我保證回去重新寫一篇。”

顧長熙盯著我倆，手指在木桌上似是隨意地敲打。他不說話，我看見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襯得他面目英挺，左臉沐浴在陽光里，睫毛纖長，在眼角處投下一層陰影，陽光帥氣。

可我同時也知道，就在這樣陽光帥氣的皮囊下，心里不知在盤算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沉默了稍許，他終于開了金口：“念在你們是初犯，我便不再追究，下不為例。”

我和白白同時松了口氣。

“不過，”他接著道，“董白白同學(xué)，你的論文……”

“我明白，”白白迫不及待地道，“我重新寫，堅決不會再讓任何人染指我的論文。”

顧長熙點點頭，又看向我：“程寧同學(xué)，你的那篇論文構(gòu)思和切入點都很獨特，與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但是，話題稍微有點沉重，如果你想寫，盡量從人文建筑的角度入手，不要融入太多的情感和抒情句子。畢竟，這是一篇建筑學(xué)的論文。”

“謝謝老師。”

“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過來找我，”顧長熙走過來，親切地拍拍我的肩，柔聲笑道，“回去好好寫，你若寫不好，董白白同學(xué)也會跟著沒分。”

04

紅果果的威脅！

我和董白白一路咒罵著走回宿舍，到門口的時候，白白忽然停下來，試探性地問道：“小寧，你會好好寫的吧？”

我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一腳踹開了寢室大門。

“干嗎呢？”吳歡從網(wǎng)游中回過神來，見我們臉色不善，關(guān)掉YY，摘下耳機(jī)，“不過啦？”

我恨恨地一屁股坐在床上：“欺人太甚！”

“怎么了？”喬娜從床上探出個腦袋。

董白白嘆氣一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個明白。

吳歡聽完，皺起眉頭，很不滿地道：“這老師明顯還不懂我們年級的規(guī)矩。”

“都高年級的人了，”喬娜從床上下來，安慰道，“什么大風(fēng)大浪咱沒經(jīng)歷過，不跟他一般見識。”

“下次別讓我再看見他！”我咬牙切齒。

“不會的，不會的。”喬娜道，“沒機(jī)會了，咱除了必修，學(xué)分都修滿了。要不給你推薦部小說吧？轉(zhuǎn)移下注意力，最近有本《梨花非離》不錯。”

我想想自己的論文，沒出息地撇撇嘴：“要是和天壇有關(guān)，我就看。”

喬娜笑著拍我腦袋一下，又縮回床上去了。

“對了，”我由她一拍，想起一事，“前天我碰到孫學(xué)長了。”

此言一出，白白和吳歡都轉(zhuǎn)過頭來，朝我曖昧一笑。

我回了她們一笑，緩緩道：“孫師兄問我們最近怎么樣，怎么都沒有見到喬娜呀？我就說喬娜前兩天感冒了，身體抱恙，鳳體欠安，人都瘦了。孫師兄就非常惶恐啊，問我們周六有沒有空，想請我們吃飯，關(guān)心關(guān)心喬娜同學(xué)——”

“啊，那你怎么說的？”喬娜問。

我賊賊一笑，瞅了瞅滿懷期待的白白和吳歡，道：“周六晚六點，柳林餐廳，不見不散。”

“哦耶！”白白和吳歡齊聲歡呼。

孫師兄叫孫志揚(yáng)，是電子系研一的學(xué)生，比我們大兩屆。喬娜小的時候?qū)W過舞蹈，基礎(chǔ)不錯，大二的時候，加入了學(xué)校的交誼舞社，很快就成了舞社的新星。到大三的時候，孫志揚(yáng)加入了舞社，那時喬娜舞伴正好畢業(yè)了，孫志揚(yáng)就做了喬娜的舞伴。接觸一多，孫志揚(yáng)就被喬娜清秀的臉龐、迷人的風(fēng)姿給迷住了。

孫志揚(yáng)典型一理工科男，相貌平平，不過腦袋還比較靈光，知道先下手為強(qiáng)，所以只要舞社搞活動，喬娜在，孫志揚(yáng)必在，有事沒事幫我們打打水，時不時請我們吃吃飯，看場電影，倒還挺懂得籠絡(luò)人心。

我們問過喬娜的想法，喬娜總是搖搖頭，說感覺不對。

有時候我覺得孫師兄也挺可憐的，喬娜雖然不明說，但也不答應(yīng)，孫師兄請客吃飯什么，倒也一樣不落下。當(dāng)然，這里面有不少我們蹭吃蹭喝亂點鴛鴦的因素，但是如果喬娜言明拒絕了，我們也不會再去摻和一腳。

人就是奇怪，不喜歡的人對你好，你會拒絕這個人，卻愿意享受這份好。

無關(guān)道德，只關(guān)人性。

這時，喬娜忽然面露得色，略帶報復(fù)性地道：“程寧，即便周六吃飯，你也去不了。”

“為什么？”我奇怪。

“你手機(jī)沒電，你爸爸打電話到宿舍來，說周六讓你回家吃飯。”喬娜揚(yáng)揚(yáng)得意道。

我掏出手機(jī)，果然自動關(guān)機(jī)了。

屏幕漆黑，倒映出我的表情，我呆呆愣了一會兒，才“哦”了一聲。

可是晚飯過后，我們就提前享受了福利——孫師兄請我們?nèi)|門吃西瓜。

學(xué)校東門有個西瓜攤，到了七八點稍微涼快時，老板就會擺出小桌子和小凳子，很多同學(xué)買了西瓜，就會一起坐在那里邊聊邊吃。

我們七點到那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止孫志揚(yáng)一個人，他旁邊還站著一個陌生的長發(fā)飄飄的漂亮女生。

正當(dāng)我們疑惑還未開口時，孫志揚(yáng)立馬就解釋起來：“這是我表妹，親的，姑姑家的女兒，也在我們學(xué)校，英語系，大二。”

小姑娘朝我們擺擺手，大眼睛忽閃忽閃，甜甜一笑。

我們心里偷笑，孫志揚(yáng)雖說是跟我們大家說話，可是眼睛明顯是看著喬娜，又是表妹又是親的，緊張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我們仨好笑地看了喬娜一眼，喬娜不自在地別過頭，道：“我們坐下吧。”

那小姑娘也挺會來事，自我介紹道：“我叫張欣，你就是喬娜學(xué)姐吧？”

喬娜略有吃驚，那姑娘瞧了眼孫志揚(yáng)，笑道：“常聽我哥哥提起你。”

喬娜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我和白白對視一眼，這小姑娘可比他哥厲害多了。

這個時候?qū)O志揚(yáng)抱一冰鎮(zhèn)的大西瓜過來了，張欣趕緊起身接過來，又招呼大家吃。天氣較熱，我們也不客氣，也就一邊聊一邊吃起來。

沒聊良久，我們就明白為什么今天孫志揚(yáng)會帶他表妹過來了。

外語學(xué)院一向是女多男少，稍微有一點八卦的消息，一準(zhǔn)是他們學(xué)院的人先知道。這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就知道我們專業(yè)來了一個特別英俊特別儒雅的年輕男老師，先跟我們打聽打聽，這個老師目前是在教授什么課，在哪個教室，什么時間，她想親自去聽課。

我腦海里正過濾著宣傳櫥窗里那一張張教師的證件照，自我檢討著這么年輕儒雅的老師，怎么自己還不知道，又聽見那小學(xué)妹透露出一個關(guān)鍵信息：“據(jù)說那老師姓顧。”

董白白瞧了我一眼，我裝作認(rèn)真吃西瓜，沒作聲。

喬娜啃了一口西瓜，忽然道：“小寧、白白，你倆上那什么課的老師，是不是姓顧啊？”

“什么課啊？”白白裝傻。

“就是那什么建筑學(xué)概論。”喬娜還怕我們想不起，又提醒道，“就是讓你們重新寫論文的那個老師。”

“哦……你說那課啊，”白白沒好氣地道，“老師好像是姓顧，不過是個糟老頭啊。”

張欣一臉疑惑：“不是啊……”

“哦，也有可能是這樣，”我解釋道，“人是挺年輕的，只是長得比較著急，所以……”

張欣搖搖頭：“不對，你們看。”說著就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然后又從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不是別人，正是顧長熙。

照片上的他正對陽光，表情微微含笑，英俊帥氣。

“還可以嘛……”喬娜忽然瞧到我和白白的臉色，忙改了話題，問張欣，“你怎么會有他的照片？”

張欣嘿嘿一笑：“你們學(xué)院不是有老師的宣傳欄嘛，上面就有老師的照片啊。”

“你干的？”一直沉默的孫志揚(yáng)忽問。

“當(dāng)然不是。”張欣連忙澄清，“我只是借用同學(xué)的，回去還要還的。”

我們徹底無語了。

最后離開的時候，張欣要了我的電話，說下周三上課一定跟我一起去，不見不散。

05

晚上快睡覺的時候，我接到了父親的電話。

“爸爸。”

“小寧，我上午給你打過電話，你手機(jī)關(guān)機(jī)了。”

“沒電了。”

“那你寢室的同學(xué)告訴你周六回家來吃飯了嗎？”

“嗯，說了。”

“那就好，周六晚上沒事吧？”

“沒事。”

“行，要我來接你嗎？”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哦，這樣也行。別忘了啊。”

“不會的。”

“那……你早點睡吧。”

“爸爸再見，晚安。”

掛了電話，屏幕的燈一會兒就滅了。

手機(jī)是我上大學(xué)時買的，帶一個像素不高的攝像頭。手機(jī)左上角的漆有一點磨損，父親多次提出給我換一個新的，我都沒答應(yīng)。

我打開手機(jī)，翻出一張照片，看了許久，終于沉沉睡去。

【下集預(yù)告】去父親家，我卻感受到了莫名的疏離感，令我很憂傷。但更憂傷的是從父親家出來，我遇見了顧長熙，他熱情地說送我回學(xué)校，還熱心地說要借一本關(guān)于天壇的專著助我寫論文。但是！為何是全英文的！我真想扎個小人扎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