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初學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老師要求周末每人仿寫一篇作文,重點練習寫景狀物。那時,我還未見過荷花的真面,一時間也想不起鄉間有什么景物可以讓我寫得如許“裊娜”與“羞澀”。騎車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內心很是焦灼。幸虧遇到大片的棉田。
溽暑剛過,棉花植株長得齊腰深。微風過處,田田的棉葉蕩起青碧的漣漪。高處枝杈上,乳白的,淡粉的,玫紅的,深紅的花朵,點染出一派鄉村獨有的浪漫。在我的眼里,棉田首次擁有了荷塘般的美好。棉田中整枝打杈的農婦,也幻化為江南水鄉采蓮女。
家鄉的棉田與朱先生的“荷塘”,共同完成了對一個少年的藝術啟蒙。不過,后來我發現,比“荷塘”更易喚醒棉田記憶的,是牡丹。
棉花,為錦葵科棉屬植物,九世紀至十世紀剛剛引入中國時,栽植于花園庭院,用以欣賞。后來,優良品種不斷出現,棉纖維的實用性被開掘到極致,植株和花朵的觀賞價值反而遭遇徹底的忽視。比棉花更早出現于中國園林中的牡丹,與棉花有著相似的身量,葉片深裂,枝葉紛披。花落,牡丹也跟棉花一樣,結出蒴果。不過,棉花的蒴果是頂尖體圓,又稱棉鈴,而牡丹的蒴果呈五角尖錐形。成片的牡丹,跟成方的棉花,大老遠猛眼一瞅,是很容易混為一談的。然而,歲月更迭,棉花鞏固了其農作物的屬性,而牡丹作為花王的地位也愈加穩固。
那天,雨中遇牡丹。整個牡丹園花容零落,嫩生生的蒴果已經冒出來,正與停在腮邊的水珠兒嬉戲。生命在一場雨中的轉折,清冷中含了一種活潑潑的滋味。不知怎的,這讓我忽然想起棉花,想起我家鄉曾經田田的棉海。
棉花,是一種需要付出辛苦極多的作物。花農不僅要在毒花花的日頭下整枝打杈,還得趁著毒花花的日頭噴施農藥,以殺死繁殖速度極快的棉鈴蟲。秋后采摘,女人們腰間系個大包袱皮兒,對著每一朵炸開的棉鈴,都深鞠一躬。從地頭到地尾,包袱皮兒漸漸鼓脹起來,千朵萬朵雪白的花收進去,她們不知道已經給棉花鞠了多少個躬。至于軋花、彈花、紡花、染線、織布、縫衣,又不知道用去了農家女人們多少個夜晚和黃昏。
記得作家王安憶說過,“藝術向來關心活得不如意的人,關心人世間的苦,這是藝術的美學。”這句話,用在棉花身上,也該是很妥帖的。
設若我是一個藝術家,一定拜棉田為心靈的廟宇。可惜,我只會敲下一些干巴巴的字。我只能以閱讀的方式,去感受棉花作為一種植物,從藝術到生活,再從生活到藝術、到精神的進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