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夏雨初霽,欣然前往博野縣北楊村顏家祠堂,不為觀光,旨在朝拜。
磚瓦碑石竟抵不過柔軟的時光,顏家祠堂老了,蒼老成一種孤孓遺世的姿態,入目幾分荒涼。
以輕得不能再輕的動作推開那兩扇陳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門軸輕響,人已經穿越數百年的光陰,恍惚間回了大清朝去。
大清朝的顏元(號習齋)還年輕著,他在憂心忡忡地吶喊“文家把許多精神費在文墨上誠可惜矣,先生輩舍生盡死,在思、讀、講、著四字上下功夫,全忘卻堯舜三事六府,周禮六德六行六藝,不肯去學,不肯去習,又算什么?”如今,無數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唯有這聲音猶在耳畔回響,想一想多么意味深長。
廳堂中的陳設一如意料之中的簡陋。鑲在玻璃鏡框中的習齋先生畫像被端置于廳堂正中。畫像前設一木桌,桌上備有香燭類物什。有成排的鏡框懸掛于墻壁之上,鏡框中一水兒的蠅頭小楷,工整記錄著習齋先生的學說主張以及顏家祠堂變遷等。靜著心一路讀下去,每多讀一幀就會對先生多出一重敬慕來。習齋先生一生飽經憂患,他一生的財富大概都在這里了吧。
在先生的故居重讀他歷久彌新的文字,一呼一吸間竟有了別樣的味道,不由生出追溯的沖動。
二
公元1635年3月,顏元降生在蠡縣劉村一座朱姓宅院里。
在朱家大院里出生的顏元當初還不能姓顏,他姓朱,他的養祖父喚他朱圓兒。這其中的根由倒也不是過于盤根錯節,顏元的父親幼時即被朱家收為養子,做了朱家的孩子,自然要姓朱,僅此而已。
顏元自幼人生多舛。四歲時,他的父親隨清兵出關,從此音信杳無。十二歲時,他的母親又改嫁離他而去。如此簡單的一行敘述,對于顏元來說卻是兩次沉重的失去。好在,他當時并不知道祖父母和他并沒有任何血緣上的關系,也幸好不知道。
幸運的是,顏元八歲時,拜了一位相當了不起的老師——吳洞云。吳洞云除了詩文了得,還能騎善射,閑暇時研究兵法,攻防戰守胸中頗有丘壑,外加懂得些醫理,可謂一時難得的文武全才。能夠師從這樣一位人中翹楚,學業自然一日千里。從文到武再到思想品德的教育,吳先生對顏元可謂傾心栽培,對他的一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只可惜,因為吳家家事的牽連,五年以后,顏元不得不離開了這位恩師。
顏元的養祖父時任兵備道稟事官,已經舉家從劉村搬到了蠡縣縣城,日子正順風順水,自然希望顏元博取功名,光耀朱家門楣。
顏元卻讓養祖父失望了。離開吳洞云后的顏元像脫韁的野馬,開始了一段年少荒唐的時光。他沉迷于飄渺的修仙術之中,一本寇式《丹法》不離左右,這個叛逆期的少年變得輕薄浮躁。
如此不思上進,讓養祖父相當生氣。可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怒目指責,顏元一概置之不理,養祖父無奈,只好另做打算。
養祖父想到的辦法就是在縣府活動活動,花錢為顏元謀個秀才的身份。可是,顏元不同意。他揚言,“寧為真白丁,不作假秀才”,言之錚錚,十足的血氣方剛。
事情總是在最令人失望的時候峰回路轉,顏元終于從修仙的迷夢中醒來。十九歲那年,他開始師從賈端惠先生學習八股文,并于同年考了個真秀才回來。這讓養祖父喜出望外,更加堅定了好好培養他的決心。
可惜,好景不長,養祖父不幸攤上了土地官司。一場漫長的訴訟下來,朱家的家底抖落殆盡,家道中落,仕途無望,一家人只好灰頭土臉重新搬回劉村度日。
三
顏元從一種生活進入了另一種生活。為了養家糊口,他忙碌起來。農民顏元,醫生顏元,塾館先生顏元,日子在奔波中變化著。但發生變化的,似乎又不止是日子。
其時,中國歷史正處于極度動蕩的時期。朝代更迭,資本主義萌芽隱現,西方文明隨著傳教士的腳步跨洋東來。王明陽提出心學說,徐光啟他們呼吁崇尚科學,徐霞客走過了無數山水,黃宗羲他們說要反對君主專制,顧炎武他們說要反對空談義理,主張經世致用。人們逐漸擺脫了封建禁錮,思想界、科學界一度開始繁榮。
然而,一種新的意識形態的產生畢竟需要一個艱難曲折的過程。清朝統治者登基后,程朱理學大行其道,各種不同的聲音遭到扼殺。于是,學子們的八股文章照樣作著,貢院的格子間內照樣人滿為患。
和其他學子一樣,顏元也正專注于程朱理學。他還沒有站到一定的意識高度,自然也還說不出“宋明理學以理殺人”那樣切中要害的話來。一切尚需累積,他還需要一個契機,需要我們多給他一點兒時間。
一個故事:一年春耕時節,顏元的學生到他鄰居家去借犁。顏元的鄰居是個促狹的老頭兒,早就看不慣讀書人這套酸文假醋的架勢,于是便逗那個書呆子,“你要耕的是東西地還是南北地呀?”書呆子一愣,喏喏道“大概是南北地吧。”老頭兒頓時露出很惋惜的神情,說“那就不行了,我家的犁只能耕東西地。你還是去你老師家借吧,他家有耕南北地的犁。”
這件事情讓顏元羞愧難當,開始對那套讀死書、死讀書的教育理論產生了懷疑。當他認識到自己的教學嚴重脫離實踐之后,便開始帶領學生參加生產勞動,慢慢改掉了僵硬呆板學而無用的教學模式,并把自己的“思古齋”更名為“習齋”。
在對固有教學理論產生懷疑的同時,顏元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曾經奉若神明的程朱理學。他思索的目光越過鄉里,看向更加開闊的遠方。南方依稀有幾星燈火,但畢竟太遠,有些看不清楚。而北方的思想界看上去一潭死水,文字獄的利刃當頭,人們寧愿皓首窮經,也許這樣更安全些。
要拯時救弊,該做些什么了。顏元是勇敢的,他從來不是循規蹈矩的盲從者,懂得思辨敢于批判和顛覆。一旦想清楚了,他會在沒有路的地方走出一條自己的路。
將“思古齋”更名為“習齋”的那年正月,他的《存性編》著成。書中以為,孟子的性善論以及解決人性發展問題的理論是對完整人格的肯定和尊重,“人性”“人格”“真性”乃為人之真諦。
同年十一月,《存學編》成書。他在書中明確了自己的教學思想,主張經世致用,以“真學,實學”作為教學內容,以“擔荷圣道”“拯救生民”的真圣真賢作為教育目標。
無論對于陳腐不堪的學校教育,還是脫離實際的宋明道學,這兩部著作都如一記重磅,其殺傷力可想而知。
北學之宗,顏元終于站到了一個超越時代的高度,那一年他35歲。
四
一個人終歸是孤獨的,那些高屋建瓴者尤有“高處不勝寒”之感。
好在,顏元一直將自己的姿態放得很低;好在,顏元身邊從來不缺少人相伴。
他還在信奉程朱理學時,結交了一位亦父亦友的朋友張石卿。張石卿主張性善論,對程朱理論是持批判態度的。可這樣兩位持不同主張者,卻始終能夠保持深厚的情誼,足以令人深思。“元接受其人而不接受其理”,道不同,但惺惺相惜之心無異,二人的胸襟風范可見一斑。后來,當顏元最終擺脫程朱理學的束縛后,更坦然在《存性編》附錄上記述了張石卿的言論,這應該是顏元以自己的方式向這位先導者致敬。
康熙年間,顏元等十五位志同道合者結立了一家文社。一次,社友們又聚在一起辯學,討論治國方針。顏元說到興起處,慷慨激昂道:“若讓我治國,我將以七字富天下:墾荒、均田、興水利;以六字強天下:人皆兵,官皆將……”如此提綱挈領又居時代之先的言論,讓眾人欽佩不已,紛紛鼓掌稱贊,顏元越發洋洋得意,正待繼續講下去,有人上前遞給他一張紙條,上面寫道:“學,不可無師,但不可好為人師。”讀罷,顏元發熱的頭腦頓時清醒。
對方有過失,直言規勸,乃為真諍友。這個給顏元遞紙條的人,就是這樣一位。他就是李明性,顏元的朋友,李塨的父親。
該說說李塨了,說起顏元,若不提李塨,終究是一種缺憾。
李塨是顏元的學生,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學問家。是他,將顏元的學說發揚光大,以至于后來,人們常常將顏元和李塨相提并論,把他們的學派稱之為顏李學派,算是實至名歸了。
三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去顏家祠堂,李塨等顏元弟子的牌位都在,他們一直陪在老師身邊。守祠堂的老人70多歲了,每提起顏元,張口閉口稱“圣人爺爺”,說經常有一群一群的人來拜“圣人爺爺”。
顏元生前是不孤獨的,三百多年后,依舊不寂寞。
五
顏元北上關東只身尋父那一年,他已經五十歲,距離那次因三藩之變而不得已中途折返的尋父之旅,又過去了整整十年。顏元此行是下了決心的,有他的自誓為證“尋父遼東,不得則尋之烏喇船啟;再不得尋之蒙古,再不得委身四方,不獲不歸。”其心之堅之切依稀可見。
顏元的旅程并不順利。先是于京城四處貼尋父帖而不得消息,繼而于山海關遭遇海嘯,接下來便是關東的冰天雪地,此情此景,對于一個年屆五十而奔波異鄉的人其艱難可想而知。他跋涉的腳步北至鐵嶺,東至撫順,南至海城、蓋州一帶。他一路靠醫卜之資維系著行程,該吃的苦吃了,該受的累受了,得來的卻都是壞消息。
顏元的執著和孝念終于還是有回報了:第二年春天當他再次返回沈陽后,終于有了父親的確切消息,只可惜那時父親已經離世十三年。
相較而言,顏元南游中州就要輕松愉快得多,有點兒類似于文人的游學。這位已經五十七歲的老文人一路向南,他一邊走一邊推行自己的實行主張,爭論辯學,招攬賢才,收獲頗豐;他訪文人結豪士,沽酒對酌,提劍而舞,興致勃勃。對于顏元來說,中州之行,不虛此行。
顏元原本以為這就是他的最后一次遠行了,可冥冥中,還有一次偉大的行程等著他,目的地——漳南書院。這座原本只有一齋學舍的書院正等著在顏元的規劃下化繭成蝶,而顏元則需要這么一個舞臺,將自己的教育思想做一個全面的展演,這注定是一次彼此心儀的成全。
擴建后的漳南書院改變了原本單一的教學模式,開設了“習講堂”“文事齋”“武備齋”“經史齋”“藝能齋”“理學齋”和“帖括齋”。僅從這些名字,我們就可以看出它兼容并包的思想理念了,這顯然是一所綜合性大學的雛形。這是顏元辦學理念的一次超級匯總,又確乎在他原來思想的基礎上有了一次新的提升。不夸張地說,他的教學思想即便在當時的西方國家也是先進而時尚的,其中有些理念至今依然實用。
可惜,正當漳南書院初具規模,蒸蒸日上之時,一場洪水使一座書院成了泡影。
顏元離開肥鄉,郁郁而歸。
六
還有許多未竟的事,然而這具已經陪伴了顏元七十個春秋的軀體實在倦了,那些事就留給后人去做吧。
甲申年九月二日辰時,他最后一次囑咐弟子們“天下事尚可為,汝當積學待用”。
酉時,先生卒!
(責編: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