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是人類的不幸讓一面墻有了聽覺。墻所聽到的是不幸的聲音,是激烈的爭吵、槍聲、哭泣,是朝圣者逃命時重重的摔倒,是經(jīng)書在風中嘩嘩的翻動,是黑色禮帽染上的恐怖的紅色。
當然,墻還能聽到天地發(fā)出的自然的聲音。那是風聲、雨聲、雷電,墻縫里一簇簇墨綠色的小葉植物在風中搖搖晃晃,好像背誦經(jīng)文。還應當有鳥,有鳥飛過,有鳥的啁啾,我想不出那是哪種鳥,我只希望它是白色的,它不是猛禽,它有溫和的眼光,它的飛來和飛去都不曾影響這面墻的傾聽。如果沒有那些源于自然的聲音,沒有風雨雷電云開霧散,這面墻,這面石塊砌成的墻,這面位于歐亞連接處的大墻,早已被來自人類的不幸哭倒。
而它一直沒倒,一直不倒,一直屹立著,像一座山。它叫“哭墻”。它是為不幸的人類所準備。人類有罪,因而人類會哭。人類不斷地哭泣,又不斷犯下新的罪錯。一定量的液態(tài)物質伴隨著懺悔心理,伴隨著痛苦表情,伴隨著含糊不清的話語,沿著人類的臉頰滴下地,哭墻就矗立在地上,地是墻下的根,墻是地上的樹,人類的眼淚將通過無數(shù)秘密通道,流入哭墻,流進哭墻的每一塊矩形石頭。
哭是上帝設計的一種平衡機制,它讓人類在壞到某個等級時氣急心慌必須停頓腳步。但,哭的力量實在有限,哭不能阻止肩扛式火箭筒瞄準學校,不能阻止冤冤相報的復仇血案,不能阻止家園毀滅,也不能挽救自己的淪落。哭有時是課間休息,十分鐘后,上課鈴又會敲響。人類擦了擦眼眶,該怎樣還是怎樣。面對這樣的人類,哭墻無奈得很,它只能激勵自己:“我要比人類活得更久!”在人類之后,如果這面墻還存在,它才有可能徹底擺脫悲苦禱告與潸潸淚水,專心致志地聽蟲鳴鳥叫。
哭墻是現(xiàn)實社會的一個標本:人來人往,卻沒有交流。許多人為了一個共同目的而來,卻各做各的事,毫無關聯(lián)。空前熱鬧,又空前冷漠。這個社會就是如此。在哭墻之前,每個人都是孤立的。他垂首,他彎腰,他默誦,他翻書,他向左看,他向右看,他正離開哭墻,他正走向哭墻……唯一的例外是,一個短袖彪形大漢,邁著大步,從哭墻的左側向右走,在靠近一個陳放經(jīng)書的木架時,他的臉突然轉向我們,好像我們發(fā)出了什么聲響,而我們,只是在靜靜地看著這張照片。這個壯漢的這個動作,和照片中所有人都不同,他是緊張的,不安的,警惕的。一定是我們中間,或我們身后,發(fā)生了什么事,從而引起他的注意。是什么呢?蒙面的恐怖分子?撲地呼冤的難民?一只無人認領的旅行包會不會暗藏著炸彈?或者是防空警報,一枚從敵占區(qū)飛來的蘇制導彈?
寧靜的朝圣儀式可能會在下一秒因為各種緊張的消息和事件中斷,因而當下的這一秒就顯得無比寶貴。但,哭墻的每一塊石頭都豎起了耳朵,它們歷經(jīng)風霜,知道人類又要肇事。好像烏云遮蓋了過來,哭墻的臉愈加陰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