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會：浪漫來自田間地頭

“你看那古老的儺戲表演，還有三句半、快板、自編自演的現代歌舞，這么豐富的內容，我幾十年沒看到了！”8月7日（農歷七月十二日），由湖北省恩施市紅土鄉文化站和石窯村居委會舉辦的原生態土家民俗女兒會隆重上演。不到3000人的常住人口，來了1.5萬人，“通街都滿了”。

根據一些攝影愛好者和游客的反饋，他們更愿意來參加石窯的女兒會，因為有更多原生態的東西。“我們知道，我們的舞臺即使搭得再華麗，也比不過央視的舞臺，所以寧愿辦得‘土’一點，越‘土’越好，這是我們的一個宗旨，要讓農民來參與，貼近我們自己的生活，連節目的內容反映的都是老百姓之間的瑣事，很多都是兩父子、兩母女，同時上臺演出，有些村民一年也不背一次自己的媳婦，在我們的舞臺上，背著就跑。”紅土鄉黨委宣傳委員譚玉瓏介紹著。

“滿街這么多標致的姑娘和小伙子，他們來趕場相親，老人來看熱鬧，我印象中，這么熱鬧的場面，這是第二次。”一位60多歲的老石窯人，一邊四處張望，生怕錯過什么好戲，一邊說著。在他看來，傳說中當年的那個女兒會，盛況也不過如此，之所以能有昔日之景象，說明女兒會的魅力依舊十足。

“十個棚”的開明

出恩施城，向東南行150余公里，有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古稱施鶴要，隨諧音今叫石灰窯。它與建始官店、鶴峰中營、恩施雙河、宣恩椿木營毗鄰，是土家族女兒會的發源地。

據《黃氏日用雜志》（手抄本）記載，石灰窯原名“十個棚”，因張、薛、李、滕、楊、田、覃、曹、黃、王十姓人家攀藤越崖、分割居地、挽草為界、搭棚墾荒、立戶創業而得名，這個時期也是女兒會產生的年代。

翻開恩施地方志得知，公元1735年以前，這里處于三省四縣之交，是恩施人煙極為稀少、經濟發展極為落后的蠻荒之地。

《恩施市供銷社商業志》中記載，康熙五十一年（1712）“十個棚”張、薛二姓氏族長，倡議在石灰窯建集市，族人約定，在農歷七月十二日這天，由張、薛兩棚族長召集十個棚族長集會，并邀各姓氏商戶參加。席間，薛氏族長在大紅紙上寫上《開場吉日》公告，貼于石灰窯集中地點楊家棚處。在鞭炮聲中，集貿市場初步建立。這是石灰窯建立集貿市場的最早記載。有了集市，人們陸續上街趕場。最初，女人，特別是年輕女子不允許上街趕集。至于后來為何女兒也可以去趕集，當地流傳著一個開明鄉士的故事。

“十個棚”中，薛姓中有一人被推為“鄉士”（有學問、能號令一鄉之眾的人），膝下有九女，薛姓教女，嚴守閨門，平時不許外游。兒女由父母包辦訂婚，無見面之機，只等適齡，拜堂后方能相見。有一年，薛鄉士到山外遠游，于農歷七月十一日回到家里，全棚為鄉士大辦筵席，慶賀他云游歸來。薛鄉士很高興，一邊飲酒，一邊暢談沿途見聞，酒酣興盡之時，把他最鐘愛的幺女珍妹喚至身旁，吩咐道：“明天就是月半節了，一早，你和姐姐們穿上新衣服，上街玩一天，觀賞秋景，只有這一天，平時不得離棚”。九姐妹喜從天降，三更起身，五更打扮，只見她們頭纏印花折疊帕，身著紅綠花邊衣，腰圍黑色金線繡花巾，腳穿鑲花鞋，手戴亮閃閃的玉鐲，打扮得像花兒一樣。出得門來，山寨的小伙子遠觀近望，不離左右，以山歌相追，以眉目傳情，九姐妹均在這天相中了如意郎君，直至踏月而歸。爾后，每到農歷七月十二日這天，她們就梳妝打扮，穿著一新，偷偷溜出家門，與鄰里姊妹相邀上街，連續數年如故，積之成習，人們便稱這天為“女兒會”。

繁華集市帶動的女兒會

因為女兒節這一天剛好又是月半節，已婚女子要回娘家過節，途中也喜歡在街上玩一天，交友、購物。所以，女兒會興盛的地方，集市也很發達。

清同治五年（1866年），石灰窯集市已形成一定規模。到光緒十三年（1887年），石灰窯的薛氏、張氏、黃氏開始大興中藥材生意。這一年，石灰窯“易同興”藥號開張，湖北、湖南藥商紛紛前往購貨，同時雇請湖南常德中醫毛世輝到石灰窯坐堂行醫。

民國初期，石灰窯成立了商會組織。為活躍商貿，促進社會交往，商會規定農歷逢雙日為熱場，單日為冷場，農歷七月十二日的女兒會逢熱場。這一天，不僅宣恩、鶴峰、建始等縣的人們來參加女兒會，而且湘、川、黔等省的商販也來了不少，尤以湖南最多。外地客商的加入，使小小的石灰窯集市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買賣興隆。據在此地曾做過聯保主任的鄧達三講，每年的女兒會都很熱鬧，平時抓兵拉夫的現象，到這天都不曾出現了，因為鄉保人員都趕女兒會了，哪有時間管這些。

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石灰窯建立了鄉政權（石灰窯鄉政府）。集貿市場逐步繁榮，外商大增，常駐丁友財、鄧達三、鐘福全等家客棧，設立布匹、日雜、百貨攤點，以此換取石灰窯的當歸、黨參、天麻、厚樸等名貴藥材，運銷湖南、廣東等地。從那以后，每年參加女兒會的外地生意人日漸增多。石灰窯的姑娘們在集市的熏陶下，也樂于交際，十分好客，對外地客人特別友善。不少當地女子與外地客商在女兒會上一見鐘情，結為終身伴侶，并落戶當地，這令本地青年男女既是羨慕又是妒嫉。土生土長的石灰窯人馮永德說：“石灰窯發外地人，不管是娶妻生子還是做生意，凡是外地人在石灰窯安家落戶的，一發人（子孫多），二發財（錢多）。”

情意濃濃的討價還價

“正二三月牛冒欄，老板準備趕腳錢，老子無妻哪個管，盼了一年又一年。” 對面山上傳來了粗獷的吶喊。

“想郎想得心發嘈，心里擱個刺老包，見了熟人錯招手，見到生人手錯招，再等不來我咒你，變條板凳我坐起。”右邊山峁也飄來了歌聲。

據鄉民口述，石灰窯西南方向一個潭邊曾有一石碑，上面記載有石灰窯“女兒節”“趕秋”“對歌”的內容。

“哎，妹子，這梨子好多錢一個？”

“哎呀，好妹子，這梨子是金砣砣還是銀蛋蛋？”

“我說這位大哥哎，要的是價，還的是錢，一年梨樹長多高？一雙梨子結多少？我費的功夫你知道？這價碼還嫌高？”

在女兒會的現場，常常可以聽到如此情意濃濃的討價還價的歌聲，這就是土家族一種相親的方式。女兒會當天，勞累了一年的女兒們戴上最漂亮的首飾，穿上層層各色鑲邊衣裙，里長外短，且一件比一件短，層層翻新成筍殼狀，都能被人看見，謂之“亮折子”或俗稱“三滴水”，寓意“節節高”，表示富有和美麗，并用花背簍背點土特產上街趕集，女兒云集，爭奇斗妍，吸引著眾多的年輕后生。后生們在集市上裝作一副閑散悠然的模樣，一雙眼睛卻滴溜溜地轉，相中了一位女孩便連忙走攏去打招呼，女孩抿嘴一笑，于是便講起價錢來。斗智慧，探深淺，要是價兒還不下來，說明女孩看不上后生，小伙子趕快知趣走開，要是那價碼兒越來越低，小伙子的希望就越來越大，價兒降利一半時，小伙子得趕忙把梨全買下來，替女孩背上背簍，女孩自然會跟著走。

據恩施市文化館成灼之介紹，經過買賣山貨這個過程后，中意的男女就會離開集場到偏僻的角落，在樹林邊、田邊等地方談情說愛。這個時候，女孩子往往會先唱上這樣的一段山歌，表明自己是單身。此時，男孩子就必須對唱一段，表明自己的誠意。見雙方都是單身，于是兩人就會繼續對唱下去。如果女孩唱到做鞋歌時，便是看上對方了：“挨哥坐，對哥說，繞天繞地問情哥：穿的鞋子有多大，做雙鞋子送給你，許你不再打赤腳。”接下來的山歌中，兩人就會互通家庭身世，并將貼身的物品贈送給對方作為定情信物。

在贈送的物品中，男送女的有戒指、象牙梳、繡花針之類，女送男的或一雙青布鞋，或一雙繡花襪底，或一只刺了繡的荷包。直到這個時候，兩人才會在夕陽中分手，各自回家。據李永念回憶，女兒會晚上月光好，適合出去約會，幽會的地點只能在荊豆杖下或苞菜地里，其它地方野獸多，容易傷人……

“開春下地去干活，妹唱山歌我來和……”

“喝你一口茶來，問你一句話……”

這是城市對起源于田間地頭的女兒會的追溯與朝圣。在2014年恩施市女兒城女兒會的開幕式上，兩對去年相親成功的情侶來到現場，與觀眾分享自己相識、相戀的經歷，之后，浪漫的集體婚禮開始，隨著10輛白色花車駛入，在往年女兒會上浪漫邂逅的10對青年男女緩緩走上舞臺，佩戴戒指、共飲交杯酒、分發喜糖……臺下歡呼聲和祝福聲此起彼伏。

現在，每年農歷的七月十二日，土家人都要經歷現代與遠古的碰撞和交織，尋找心中愛情的神圣。

煎雞蛋里的愛情

石灰窯有一座風雨橋，當地村民喊為“轎橋”，是歷年女兒會聚會的地點之一，距街上半里路，1958年被拆掉了。80多歲的齊書清回憶。

“女兒會究竟讓多少有情人終成眷屬？”沒有人能回答得出這個問題，但是在石窯，這樣的愛情故事不在少數。

“我也不知道，但我自己就是在女兒會上認識老伴的！”在石灰窯工作過30多年的齊書清說，老伴馮丙桂比他小4歲，兩人的相愛頗有浪漫色彩。

1952年，齊書清剛剛22歲，被縣政府派往石灰窯附近的雙河駐鄉。在那里，他第一次見到了馮丙桂，她當時是供銷社的職工，雖然還沒有滿18歲，但在當地是出了名的漂亮姑娘。“她不僅漂亮，而且做事利索，心算尤其厲害！”齊書清回憶，那天，他和同事到供銷社買東西，正好遇上馮丙桂當班。“當時，一個老鄉剛把需要的10多樣東西說出來，她就報出了總價！”一旁的齊書清不禁嘖嘖稱奇，竟看得入了神，也動了心思。可齊書清隨后下鄉駐點，根本沒機會認識這個漂亮的姑娘。

沒想到3個月后，齊書清在石灰窯見到了馮丙桂，她正好回家給自家的小餐館幫忙。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齊書清第一次聽說了女兒會。于是，對馮丙桂頗有好感的齊書清，決定在女兒會上探探她的意思。

1953年農歷七月十二日的女兒會，是建國后石灰窯十分熱鬧的一次自發性的女兒會。一大早，齊書清借口做工作調查，早早上街了。在集市上轉了好幾個圈，硬著頭皮到了餐館。餐館的生意相當好，大都是些年輕人，不少人都是沖著老板家的姑娘來的。齊書清一坐進餐館，馮丙桂就迎了上來，又端上來飯菜。讓齊書清沒有想到的是，在他的碗里，多了兩個煎雞蛋，這是別人碗里沒有的待遇，也是馮丙桂對自己心意的表達。就這樣，一年后 ，兩人結為夫妻，相伴到老。近60個春秋，他們從未吵過嘴，一直對女兒會很關心。

“石灰窯的女性比起其它地方的女性思想意識要開放得多，可能是女兒會開發得早一些的原故吧！在行路中，盡管彼此并不熟悉，也會主動打招呼。如果客人進了屋，女主人會把葵花子等土特產拿出來招呼你，如果沒有這些東西，也會在自家的樓上取兩個苞谷烤給你吃，十分好客。” 齊書清說。

上世紀60年代初，他在紅土區任副區長，分管財務，想將女兒會搬到紅土，但是紅土不是長期，在時間上只能按兩天安排。當天，他組織供銷系統職工送貨下鄉，農歷七月十三日辦女兒會，組織擺小攤賣百貨，還組織了鑼鼓隊，動員農民積極交售農副土特產品，如一戶一個雞蛋等。這次紅土區涌現出了供銷系統六位女將：李祥珍、向巧蘭、王永瓊、龍婉蓮、黃少福和董玉元。六位女將事跡轟動縣城，紅土區供銷社因此被評上了紅旗單位。

變遷中的女兒會

齊書清清楚地記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女兒會，以文藝匯演和體育比賽為主要內容，同時也以集貿市場、物資交流為主。到了農歷七月十二日這天，各鄉村組織的嗩吶隊、花鑼鼓隊、擺手舞隊、板凳龍隊依次上場獻藝，還有老藝人演出的被窩戲、猴把戲，有幾十號人演出的儺戲，精彩紛呈。據近70歲的退休教師周興普回憶，1963年的石灰窯女兒會，四縣邊區組織了文藝匯演，建始縣官店區銅錢鄉自創的《十唱石灰窯》，唱出了石灰窯解放后的變化。石灰窯創作的一個話劇，周興普演張鐵匠，其妻朱秀珍在劇中擔任女主角，石灰窯小學教師張漢卿擔任小提琴伴奏。

但后來，趕上“政治突出”的年代，大躍進的冒進，三年自然災害的艱辛，加之文革的“破四舊”，傳統的女兒會受到了不小的沖擊。雖然已深深扎根于人們心底的女兒會照辦不誤，但形式和內容發生了不小的變化。由于農副產品作為“資本主義尾巴”被割掉，致使物資匱乏，人們幾乎無東西可賣。但是，在大一統的集體供銷經濟體制下，縣鄉組織緊缺物資到女兒會鄉場上去賣。這一天，人們可以不憑票證，一戶可買到一斤酒、一斤肉、一斤糖以及一條肥皂。農民們交了山貨，能搶購到這些計劃物資，便認為是一大幸事。

這個階段，女兒會上的《紅燈記》、《智取威虎山》等樣板戲中的李鐵梅、小常寶等藝術形象，代替了人們心中的女兒形象，真正的女兒會也被迫轉入“地下”。當時政府干部下到各村搞“運動”，農村女青年參與排演樣板戲，開展文藝活動，與一些駐隊干部混得熟了，得以喜結連理。

改革開放后，恩施市市政府對女兒會進行了系統化的商業包裝。1995年農歷七月，恩施市政府首次將女兒會搬進城市，從此，每年農歷七月十二日，恩施城區及風景區都舉辦女兒會，賦予女兒會新的內容，給土家族男女創造認識交往的空間，促進女兒會的傳承；舉行土家文化演出和娛樂活動，達到招商引資推進經濟發展的目的。恩施土家女兒會也被湖北省人民政府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成為文化品牌。

與此同時，石窯的女兒會也成了十里八鄉文化與物質的交流會，背花背簍的、牽著馬兒騾兒，馱著山貨特產，叮叮當當，源源不斷地涌上街來。除了本鄉本土的人，鶴峰、宣恩、建始，乃至湖南、江浙一帶的客商也都絡繹不絕地涌來，擺攤設點，就地張羅生意，街頭巷尾、街心路旁，貨挨貨，人擠人，熙熙攘攘、花花綠綠，一街的繁華與生機。戲臺上，嗩吶隊、花鑼鼓隊、擺手舞隊、板凳龍隊震得山響，竹蓮舞蒼健有力，擺手舞節奏明快，有幾十號人演出的儺戲，古色古香，也有老藝人演出的被窩戲、猴把戲，采茶舞歌頌著時代的新風、山寨的變化、土家兒女的自由幸福和愛情，還有扳手勁、抵下巴、舉重、踢毽球等傳統的體育比賽。臺下的記者們扛著攝像機，更是忙得不亦樂乎，他們捕捉著每一個精彩的瞬間，試圖攝下濃濃的土家風情，攝下這古老山寨的現代文明和土家人的歡聲笑語，記錄下象征他們生命的節日。

女兒會今天的發展，與市委老干局局長劉紹敏的想法一致，在不同時段、不同地點上演不同藝術形式的女兒會，把這臺大戲唱好，為更多的青年男女提供相親的機會和好的相親氛圍與環境。劉紹敏解釋，城市有女兒會劇場，景區有女兒會演藝吧，在女兒會誕生地更要建設具有原生態風情元素的女兒會鄉村劇場，讓游人通過藝術，感受女兒會的獨特魅力，體驗女兒會的浪漫情懷；在女兒會誕生地和鄉村劇場，上演原生態女兒會，讓游人從中感受女兒會的本真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