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人人都覺得母親愛錢如命。
小時候家里窮,年年聽她嘆,如何愁我們的學費,如何愁全家的吃穿。直到我們一個個相繼長大成家,日子好起來了,母親依然很摳門。
我們過年過節孝敬給她的錢,她從不客套也不推辭,往往一一笑納后,馬上放進角落里那口除了母親再無他人問津的老得快掉光漆皮的舊衣箱里藏好,轉身,又向我們嘆:“這年頭物價飛漲,錢越來越不值錢了……”
她日漸老去,卻越來越惦記錢。我們都不說什么,還逐漸習慣了母親的貪婪。于是,每次回到父母身邊,只要見了面,為了討母親高興,誰都忘不了掏錢給她。母親對此很滿意,還得意地向街坊鄰居炫耀:“我的孩子們個個懂事孝順,每次回來爭相給我錢花,說不要都不聽……”我們見母親人前說得高興、榮耀,更不忍拂她的意,無形中就養成了提著大包小包迎著鄰居艷羨的目光回家看二老,進屋就給媽掏錢的習慣。
有一天,進屋剛避開外人,母親便小聲提醒:“以后別買禮物,給錢就行,我和你爸吃不了那么多好東西……”母親說得樂呵呵的,我們聽來卻酸溜溜的,好像區區禮物甚至兒女親情都敵不過鈔票。其實,我們都知道母親舍不得花錢也舍不得吃穿,她和父親的工資絕對夠花,她壓根不是缺錢的人。但是,我們誰也不屑于知道那口舊衣箱里母親到底藏了多少私房錢。反正,只見母親向里放錢,從來沒見她往外掏。
在兒女心目中,母親什么都好,只是,她對金錢異乎尋常的貪婪,令我們的心里一直感覺怪怪的。
不是夸口,人到中年的我們都是心軟又孝順的人。平時,我們把二老當孩子似的寵著哄著。可是,因為錢,母親還是與姐杠上了。母親做得很過分,她只要見著姐的面,不僅暗示姐等著姐孝敬錢,而且追著姐要錢。
姐那時剛離婚,生意上很忙,每次疲憊地回到娘家,母親最關心的是:“你又賺了多少錢,這次打算給我多少?”
我們實在看不過去,暗暗提醒她要體諒姐心里的苦和累。可是,母親振振有詞地說,姐結婚、離婚都是自作主張純屬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還說,她生養了姐一場,姐理應盡孝心。姐無語,忍著淚給母親掏錢。母親不看她,瞪大兩眼只盯著到手的錢,然后,轉身放進那口舊衣箱里藏好,才轉過身來,朝姐離去的背影深深地嘆氣。
有一天,姐回到家,看到母親在家里一個人火急火燎地翻箱倒柜,一問,母親說,上回姐給的錢不知道放哪,見不著影了,必須找出來。姐安慰她說找不到算了,反正也就幾百元,她馬上再給。可她怎么勸母親也不聽,母親不停地找啊找,翻遍了家里的每一個角落,最后在一件舊毛衣的口袋里找到了。見到失而復得的錢,母親竟然喜極而泣,當著姐的面樂得淚流滿面,她一邊拭淚,一邊樂滋滋地說:“是了!我想起來了,當時剛要開箱放進去,隔壁李嬸來借東西,只好順手放衣兜里……”姐向我們提起這件事時,神情好笑又傷感,她難過地連連感嘆:“媽不是缺錢的人,咋把私房錢看得那么重呢!”
沒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母親突然病倒。所幸的是,這病來勢洶洶,去勢也快。母親很快度過危險期出院回家休養。
一場突如其來的病令母親的精神狀態大不如從前,可她一回到家依然最惦記那口箱子。她顧不上理睬我們七嘴八舌的探詢,一再示意我們打開箱子。
箱子第一次當眾四敞八開。借著屋里的光線,我們都看見,空蕩蕩的箱子里只有6只鼓鼓囊囊的舊棉襪并排躺在箱底,一只棉襪的破洞還露出花花綠綠的鈔票,特別扎眼。
我們面面相覷,疑惑不解地望著母親。母親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血色,她望著箱子的眼神竟然浮現出一縷笑意。有人忍不住小聲埋怨說:“真是無可救藥!人病成這樣,還惦記錢!未必錢比命還重要!”屋子里很靜,這句話格外刺耳。母親也不辯解,她虛弱地咧嘴笑了笑,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你們這些年……給我的錢……都在這里。按順序,第一只……是老大的,第二只……是老二的……今天全交還給你們。”
我們都愣住了。
還是姐反應快,她安慰母親說,這些錢都是孝敬父母的,理應留著母親花。大病未愈的母親明顯氣力不支,她急得搖頭閉眼,疲憊地喘息片刻,又睜開眼,一字一頓地說:“我悟出來了,這次鬼門關走一趟,是老天爺提醒我,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不能再替孩子們瞎操心了。”
見我們一時不明白,母親抬起顫巍巍的手指著箱子,緩緩而動情地說:“我從沒動用……一分錢。平時忍心……搜刮你們,是覺著你們……甩手掌柜的日子過慣了……不知道儉省,特別是大丫……會賺會花一點不會算計日子,萬一哪天……錢不好賺了她怎么辦?飽時不忘餓時饑,我擔心有一天日子不好過了……你們會需要這些錢……”
醍醐灌頂般,姐淚滿眼眶,我們對母親的良苦用心感慨萬千。原來,母親這一生最惦記的不是錢,而是兒女的順遂安康。母親摳門的背后,藏著最深的慈母之愛。
(責編: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