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的收藏
瘦瘦的父親,看上去老了許多,手上胳膊上到處都是老年斑。盡管如此,父親還是不服老。我對母親說,以后讓父親少干點體力活,身體更重要。母親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說了多少次了,也不管用。
有一次回老家,大老遠就看到更加瘦小的父親推著一輛破二八自行車,邊推邊仔細查看車輪并輕輕把手放在上面,那動作好像在撫摸一個好久未見的老故人。這時我心里一怔,父親是老了,人老了都懷舊。
父親很難得地笑了,調侃母親道,兒子回來了,就是不一樣,瞧那高興勁兒,還不快做飯去。說著,父親就走到以前的牛房里,現在改成雜物庫了,里面有很多值得父親珍藏的東西,比如以前用牛犁地的猿頭犁、舊縫紉機等等,只是沒想到他的這個倉房今年突然增了不少破的老式自行車,并且有幾輛還缺胳膊斷腿。我跟在后面說,爸,你要這些破玩意干什么啊,在城里這些東西早賣給收破爛的了。父親沒有做聲,只是上前小心地撫摸著那些銹得不成樣的舊自行車杠。
吃飯時,父親還是不做聲。母親問他咋了,兒子都回來了,還不高興?沒回來時,老想念人家,人家回來了,又不高興起來了。這時父親臉一黑,朝我揚揚,你問你兒子!母親知道前因后果后,就幫著父親數落我,你別小看那些破自行車,這些車可救過我們家不少人的命,其中有兩輛還救過你的一條小命。我一時怔住了。
于是父親把我拉到他的寶藏前,指著一輛破得幾乎只剩下兩個車輪的自行車說,這輛自行車,是我從老隊長家借來的,你兩歲時,村里赤腳醫生不在,我用這輛自行車連夜把你送到鄉里,醫生說,幸虧我送得及時,不然你小命就高燒完了。接著又指著另一輛不知什么牌子的自行車說,這輛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一年家里發洪水,我們大人都不在家,你見水來了,不知道怎么辦,就朝外面跑,可一個三歲小孩如何跑得過那兇猛的洪水啊?沒想到你看到一個山坡老樹上掛著一輛自行車,小手死死拉著它的輪子,才沒被洪水沖走,后來村里大人趕到時,都說你命大。可這個自行車主人卻不那么幸運,在山坡上騎自行車時,人摔到洪水里去了,車被掛在樹上,卻救了你的小命。我拍拍自己的腦門,父親說的這事,我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可是父親對我的成長經歷記憶猶新,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就像一棵老樹的根須,一直盤在記憶的腦海里,什么風什么浪也沖不走。這就是一個鄉下老農對兒子的愛,樸素得讓你記不起來。
最后才知原來我上幾次寄給他們不多的錢,父親全投入到買這些恩人似的自行車上了,并且是用現在自行車的價錢買下的。
回城時,父親對我說了一句語重心長的話,做人不能忘本,更要厚道。守護一方凈土
小時候我向往自己有一個小書房,里面靠墻是大書架,上上下下放滿了書。那時我除了課本就是小人書,看得最多的書就是《楊家將》《燕子李三》《霍元甲》。年齡雖小,可我卻醉臥其中不起。上課時老師講他的我看我的小人書。老師叫我起來回答問題,我則不知所以然。后來老師就沒收了我幾本小人書,慶幸的是沒告訴我的父母。就在我再準備用父母給我的零用錢買小人書的時候,老師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擺弄著從我手中收去的一疊小人書說:
“不是我不叫你看,而是你看得不是時候,現在是你長身體長知識的時候。現在給你,記住以后放假后再看。”
小學四年級時,小人書過時了,外面開始流行起武俠小說來。我的同學沉醉于童話故事的時候,我卻開始喜歡讀武俠小說了,雖然有點囫圇吞棗,但很興奮。有一次暑假到外婆家玩,小學四年級的我帶著一書包金庸的《射雕英雄傳》、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緣》等。當時只有小學水平的姨媽們驚呆了,她們說我小小年紀竟然讀起大部頭來,問我看得懂嗎?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其實那書大多數字還是識得的,可還是有好些攔路虎,不過我選擇跳看,不認識的就繞開,然后再根據上下文揣摩。我的看書習慣、速度就是從那時培養、起步、發展起來的。
小時候讀書真是一波三折,往往沒讀幾頁,不是被老師發現就是被父母發現。沒想到越是那樣我對那些書越是喜歡。“書非‘偷讀’(借)不能讀也”這名句真是寫到我心坎里去了。要是那時沒老師的攔截父母的圍堵,也許現在我也和許多人一樣,一見到厚點的書就頭疼就生煩。
如今成家了,也沒有人來阻礙我看任何書了。這樣一來那些以前購的書全都成了垃圾放在我的書房里,有好些已落滿了灰塵。就連我最喜歡讀的《紅樓夢》《三國演義》也落了不少的灰。盡管這樣我還是很小心地看護著我的那些書,不讓任何人碰它們。守護它們就像守護童年的夢,守護著塵世間的我唯一的凈土。
老井
井在一個高高的水泥臺上,上面鋼鐵大轱轆。夏天周圍綠樹成蔭,不遠處住戶的圍墻上爬滿了絲瓜藤。
老井雖老,可仍發揮著它的光和熱。另外幾個隊早在十幾年前都修了塔,排了水管,接到每家的院落里。唯獨我們一隊,仍然吃著老井中的水。老井的水特別的甜,在我沒離開家鄉的時候,我不覺得,當我離開時,才回味到老井水的甘甜。
酷暑時,老井的樹下,更加熱鬧,光是用木桶膠桶鐵桶挑水的人,就把整個老井臺給站滿了,井臺上排滿了大大小小色彩各異的桶。扁擔也是一排排地靠在井架尾上。這時候滿井滿井的人,分不清誰是來挑水的誰是來乘涼的。
這時候老井臺上就像在開一個演唱會,歡聲笑語不斷向四面八方傳開。附近女人小孩端著飯碗跑出來看熱鬧,并趁機走過來加入這個歡樂的群體。
平時老井就像一個孤獨的老人,沉思在四圍的樹下。只有當忙碌了一天的人回來擔水時,老井才會又散發出歡聲笑語。老井的井壁上爬滿了青苔,可是老人們說:
“這才說明我們的老井有靈性呢!”
又過去幾年,老井上的人少了許多,即使酷夏也比以前少多了。可是老井仍然無悔地站著它的每一班崗。雖然我們隊沒有修水塔,可是由于村里人家家盈余了,就開始在自家的院落里花幾百元開一口井或干脆就是一個不深的壓水井。老井的用戶,就是附近的和打了井可是水不是很穩定的幾個常客。
我們家就是老井的常客,父母親一年四季吃著老井的水,吃了一年又一年,吃到把我們一個個送出家鄉。有一次我和父母說,干脆在家的院落里也打個水井吧。母親說,我們吃得好好的,為什么要打一口井呢?父親也說,老井我們不知吃了多少輩人,可到老了卻棄它而去,心里著實不忍呀。我說不過父母,便只好作罷。
每次我回老家,都會在老井上看到父親或母親用鐵轱轆搖繩的背影,然后就是擔著一挑水一路蹣跚到家。有幾次我都流淚了,當我擦干眼淚時,他們早已離開了我的視線,只留下古老的井在我的思緒中回蕩。
鄉下燈光
城里的燈光和時尚的打扮讓我入迷,以致于我小小五歲之齡心中就萌發了一個夢想,那就是住在城里高高的樓上,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里面有帽子似的臺燈,燈旁有滿柜滿柜的小人書、童話書。
鄉下是浪漫、溫情的,至少在童年的記憶里。那時候一到晚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就會從村頭延伸到村尾,從山腳延伸到半山腰。秋晨的霧,更是迷人眼,讓人心中常有“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之感。
農村的母親和山柴一樣樸實,有一天,她對我說:
“你看這山深不?你看我的手黑不?”我傻傻地說:
“深、黑。”母親扶過我的頭說:
“孩子,只有當你脫掉農民這頂帽子,就不會和爹媽一樣頭朝黃土背朝天了。”我噙著淚答應了。
終于考上了大學,可時運不濟,正趕上大學不分配,便只好在一座小城找到一個可以接受我的單位,把戶口遷到了那里。
戶口很重要,其實那時我已不很看重城里戶口了,可是我知道父母看重。就那么一個小小薄薄的本子,不知含了父母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操勞、念叨、祈求,那是父母幾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的人生追求啊。
之后,我住在城里高高的樓上,也有屬于自己的房子,還有屬于自己的書柜,里面沒一本小人書、童話書,因為小時候看的這些,現在市面上很少看到了。
父母的頭發白了,幾次叫他們到城里來住,把農村的舊房子賣了,父親卻生氣地說:“傻,農村房子不能賣,將來也不能賣,誰知道將來會突然來了什么政策……”看到父親莊重嚴肅的神情,我有點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來。
后來父母來城里便少了,好像真的害怕我會把農村的房子賣掉似的。
母親說:“農村自由,認識的人多。”
父親說:“城里悶,菜沒農村新鮮、環保。”
看來父母對城市多多少少還是有所警惕的。其實我何嘗不是呢?
在城里住久了,難免會產生抵觸情緒,城里人也有城里人的累和煩啊,雖沒農村人看上去那么操勞,顯得老相,可心中的累,豈是言語可盡述的!
城里華燈初上,繁華似錦,行人如織,自有它的熱鬧、富有生氣。鄉下星空卻是來得清純如夢,深邃而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