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卷 將軍嘆
這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朝代大約是宋朝。那時我是將軍手下的一個兵。
我雖然是個兵,但我和將軍的關系非同一般。首先說,我是將軍最早的追隨者。將軍的父輩是個農民,是兩腿插在地墑溝的農人,后來有了一些地,就成了個小員外。當然了,將軍上過學,用現在人的話說,是個知識分子。將軍不是一個本分的農民,是喜歡管一些閑事的人,諸如我們宋朝今后的發展方向等一些大閑事。將軍總說,宋朝太軟弱了,一軟弱就要受外族欺負;將軍常說,金國虎視眈眈,我們大宋要當心啊。后來,真如將軍說的一樣,金人打過來了。可宋朝太無能了,一聽金人打過來,早就跑得無影無蹤。這個時候,將軍振臂一揮,朝廷不保我們,我們要自己保護自己啊!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跟隨將軍的,當時跟隨將軍的不多,但我算一個,為什么我這么死心塌地跟著將軍,因為我這人非常崇拜將軍,再后來我的家人都死了,死得那個慘,我都不愿想起。
將軍是個有頭腦的人,我們的隊伍從原來的幾十人發展到幾千人直至后來的幾萬人,這就說明將軍的組織能力和向心力是非常棒的;在戰場上,將軍幾乎每場仗必勝,所以他就有了常勝將軍的美名。這一切不能不說明我們的將軍是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用當時一些正義之士的話說:是個帥才。對這些,他根本不在乎。我們的將軍說,他是不想當大宋的臣子的。當一個無能皇上的大臣那是一種痛苦。不如他現在好,說打就打,絲毫不用向皇上請示,一切事他自己做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他好像就是個皇上。當然這個話他只有當著我的面說,只有我知道。當著外人,將軍是絕對不說的,打死也不說。
金兵很怕將軍,只要聽說是將軍的隊伍,金兵早就嚇破了膽。將軍常跟我們說,金人也是人,也不是神。我們扎他一槍,他們身上也流血。當然,血也是紅的。為了向我們驗證他的話正確,將軍把一個金人的俘虜押到了我們隊伍的前面。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還是金人隊伍里的一個小首領。由于大漠風沙的吹拂,他的臉膛早已成了青銅的顏色。漢子很剽悍,也很魁梧。將軍把刀架到漢子的脖子上,那是一把閃著寒光的鬼頭大刀。金人漢子眼里露出了膽怯的光芒,接著,我們聞到了一股尿騷味,然后就看到一股溪流從金人漢子的褲腿里流出,濕潤了他腳下的土地。金人漢子的膝蓋發軟,身上開始打擺。將軍不是一下子把金人砍死,而是用鬼頭大刀鋸金人的脖子。刀很鋒利,是見肉就親的那種鋒利。刀一點一點親入了漢子的脖子,就有血順著刀背的槽溝流出來,像金人褲腿流的尿一樣,很急。金人在哭。金人的哭聲很凄涼,就像草原上狼的嚎鳴。將軍哈哈大笑。將軍指著金人對士兵們說:金人也是人。雖然他們喝牛奶吃羊肉,他們的血也是紅的。將軍讓士兵拿來了一個海碗,接了半海碗,然后讓所有的士兵傳著看。血的確是紅的,一點假也沒有。將軍說:他們是人,我們也是人,我們為什么要怕他們?士兵說不怕!將軍掄起鬼頭大刀,一刀就把金人的頭切西瓜似的切下來。頭滾了很遠,滾到了我的腳下,我發現,那個金人的眼里還往外流著淚水。將軍說,金人也是一條命,我就這樣把他砍了,他也不會活了,是不是?我們一起說是。就這樣,我們的隊伍在和金兵戰斗的時候,士兵都抱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心,每次下來,我們雖然也死一些弟兄,但總的來說,勝利還是屬于我們的。
將軍身先士卒,每次都是率先沖進敵陣。將軍的刀使得好,掄起來,威威生風,就見金人的頭西瓜似的滿地亂滾。我雖然也殺金兵,但我最主要的任務是保護將軍,好多次,將軍險遭敵手,最后都化險為夷,說起來,這都多虧我。我身上有好多的箭傷,這些傷都是我替將軍挨的。要不是我,將軍有九條命也早就完了。正因為有了我,將軍才是將軍,才回回化險為夷,就說三個月前的那場戰役吧,那是一場專門對付將軍的戰役,金兵先裝著敗了,故意露出破綻,放開缺口。將軍進去之后,他們就把口堵住了,就是后來我們所說的口袋陣。當然這些我們看到了。我們看了一下身邊的人,發現我們只有不到一百人。金兵可以說是成千上萬,潮水一樣地涌了上來。我和將軍身邊的這一百多人就好似浪尖上的船,將軍就好比舵手,他努力地掌著舵。這個時候,我們心里都抱著一個信念,就當自己是死了,多殺一個是一個。金兵前赴后繼地死了,又前赴后繼地涌上來。我知道,這是孤注一擲的打法,目的是要將軍的命。金人也是很聰明的,他們很明白擒賊先擒王的古訓。所以這個時候我格外的小心,我不光負責殺光自己身邊的金人,我還有負責保護將軍的使命。我把兩個眼睛瞪得溜圓,看著將軍身后和側面的金兵。我揮舞的是一桿丈八蛇矛槍,對了,就是張飛用的那種。我的那桿比張飛的還重十八斤。我把槍使得神出鬼沒出神入化,金兵在我的槍下都做了冤死鬼。我說他們冤,是因為他們的死是送死。也就在這個時候,金兵的一員大將殺奔過來。那是個領導一級的人物。我把他放給了將軍。將軍和那金將殺了起來。兩人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打得難分難解。我在一旁差點看呆,也就在這個時候,跟隨金將過來的一個偏將挺槍向將軍刺去。他這一槍刺得毫無理由,這個時候將軍正雙手舉刀架開金將的大斧,已是不能分身來對付這意外的一刺。看著斜往肋下的一槍,將軍說了聲我命休矣!這個時候我知道自己的使命,我知道將軍不能死,將軍不死,大宋還有骨頭在,將軍一死,大宋就只有一堆肉了,那是任人宰割的一堆肉。我拼著命向將軍撞去,將軍被我撞到了一邊。將軍躲過了那突襲的一槍,當然,那一槍扎在了我的身上,我只覺一陣冰涼進入了體內。冰涼過后就是疼痛,是鉆心的疼痛。我咬著牙撐住了,在咬著牙的時候我把我的丈八蛇矛槍扎進了偏將的心臟。這一槍由于我用力太大,一下子把偏將扎透了。我咳地叫了一聲,一掄槍,把偏將甩向他的主將,主將嚇了一跳,就在他分神之際,將軍的大刀砍在了他的頭上,那員金將睜著一雙含恨的眼,跌在塵埃中。這時,我們的隊伍撕開口子殺了進來。我當然是倒下了,倒在滿是血泊的腥膻中。將軍抱著我,淚如涌潮。將軍叫著我的名字,一個勁地叫,我雖然聽見了,也想告訴將軍,你別叫了,我沒事,真的,一點事也沒有,可我就是說不出話來了——
我醒來是三天后的早晨。那時我好像回了一次家。我見到了我的娘親,她是一位飽經滄桑的小腳老太太。娘拉緊我的手,用她的淚眼看著我,用她滿是老繭的手撫摩著我的臉龐,娘的手很溫暖,我感覺,原來我臉上的堅硬和剛強也變得柔軟,變得敏感。我知道那是母愛,它隨著娘的體溫傳進了我的體內,像電流一樣。我知道這種溫暖會把我在沙場上歷練的雄心和殘忍像沸水一樣蒸發掉。我對娘說,娘啊,兒也不想離開你,可不離開不行啊,外人在咱的家園燒殺搶掠呢,咱得把他趕出去。娘說,你去吧,好好地跟著將軍,把外族人趕得遠遠的。這時妻子過來了,妻子也是流著淚。妻子緊緊地抱著我,淚濕了我大半個肩膀。妻子的淚眼里充滿了渴望。那渴望是那樣得強烈。她蠱惑著我的欲望。當我正要靠近妻子時,我猛然想起了金兵在妻子身上的情景。妻子滿臉痛苦,那是絕望,那是憤恨,那是掙扎,那是生不如死。我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我雙手揪著頭發閉上了雙眼。當我睜開眼時,我發現此時的妻子滿身是血,氣息奄奄地躺在那里,她說,我已經臟了,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我說不啊,不啊!我說著的時候把刀送進了妻子的胸膛。妻子看著我說,我對不起你啊。報仇啊!我說你放心吧,我一定給你報仇!
我把妻子埋在我的祖墳上。我給妻子燒了很多的紙錢。我知道,我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回來,我怕妻子在那邊的錢不夠用。我從早晨燒到了下午。娘說,你走吧。我問娘你怎么辦?娘說,你是不是放心不下我?我點了點頭。娘說,娘會讓你放心的。娘又用手撫摩了一下我。娘說我兒啊,你要保重啊!我說我會保重的,娘。娘就笑了,娘的笑很苦,接著娘就撞向妻子的石碑。娘的這一舉動很突然,我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一下子呆住了。我說娘你怎能這樣呢?娘說,我考慮很久了,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我哭喊著叫娘,娘說,你走吧,這樣你就沒念頭了。好好地給娘殺金人吧!我說娘,你放心地走吧,兒一定給你多多地殺金狗!
這個時候,戰斗打響了。金兵沖過來了,我和將軍被沖散了。將軍呢,將軍在哪?我嚇得出了一頭的冷汗。四周都是金兵,他們在殺啊殺啊的,正在我急得要哭的時候,我聽到了將軍的聲音。開始將軍的聲音很微弱,可我聽到了。我努力地支起耳朵,辨別著聲音發出的地方。聲音近了,近了,我看到將軍了,這時,將軍的喊叫聲更響了,他急切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就這樣醒來了。聽士兵們說,我是將軍救回來的,之后,將軍一直守在我的床前,叫著我的名字。這三天來,將軍一直沒卸盔甲,一直沒有眨眼。我不知將軍哪來的精力,他就這么坐在我的床前。軍醫過來說我沒指望了,快處理后事吧。將軍聽了,他先扇了軍醫一個大嘴巴,接著把軍醫用腳踹走了。他說軍醫們無能。他就坐在我的床邊,叫著我。將軍的喉嚨叫劈了,叫啞了,后來叫出了血,但他還是叫著……
我后來才明白,我的命是將軍喊回來的。當我醒來的那一刻,很多人都不相信,特別是被將軍踹出去的那位軍醫。他說我是已經坐在閻羅殿上喝酒的人,怎么會回來呢。可當他看到我睜開眼時,他一下子給將軍跪下了,他說,將軍,你就是神啊!
我就這樣活了過來。我知道我這人的命賤,屬狗的,有九條命。將軍看我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連盔甲也沒脫足足地睡了三天三夜……
之后,我就更加地忠于將軍。我知道,我的命是將軍救回來的。我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所以跟隨將軍這么多年來,我始終是將軍的影子。
后來發生了一件事,這件事說起來也不是什么大事,那就是朝廷想招安將軍。那幾天,將軍很恍惚。將軍每每回到大帳都要呆上一段時間。將軍有一次問我,你說我們要不要歸順朝廷?我說:你是怎么想的,將軍?將軍說:要是歸順了,我們就不是游兵散勇了。我說那就歸順吧。將軍說,要是歸順了,我們就要聽朝廷調喚,也就是說,我們得任朝廷宰割。我說,那咱就不歸順。將軍說,你說人活一輩子圖的什么?不就是圖個封爵晉侯,光耀門楣嗎?我說是,你說得太對了。將軍看著我,靜靜地看了一會,然后說,你出去吧,讓我好好地想一想。
我就走出大帳,來到了帳外。我們的隊伍駐扎在北方的一個小山包旁。我來到了山上,極目遠眺我的家園,我的家園在很遠的南面。隔著茫茫的霧嵐,我看到了一片荒涼,我的心一陣陣地疼痛。我想起了我的妻子和母親。我白發蒼蒼的娘親啊,你的兒沒給你丟人,沒有當孬種。我在霧嵐里看到了娘的笑容。娘的笑很開心,臉上的皺紋就一條一條地跟著抖動,把娘的臉抖成了一朵深秋里不怕風冷雪寒的菊花。我說,娘啊娘,你兒雖然還是一個兵,但你兒是一個真正的男人。這個時候娘的臉隱去了,妻子的臉浮了上來。妻子兩眼含著淚,那淚里蘊著滿腹的話語。我說,你別怨我啊,我其實是不想那樣啊。可不那樣不行啊,誰讓你叫金人玷污了呢?你要怨就怨金人吧!我仿佛聽到妻子在說,我怎會怨你呢,我得謝謝你,你讓我保持住了純潔,那可是一個女人的命啊!我的淚流了出來,妻子說,流淚干啥呢?你是男人,男人怎能流淚呢?妻子的一句話把我震醒了,我想起了將軍經常給我們說的,我們是大宋的男人,我們是不能流淚,我們一流淚,我們的女人就要流血!我忙狠狠地把淚抹去。作為大宋的男人,我只會讓自己流血,也不叫自己流淚,因為我身上背著大宋很多女人的笑容。
這個時候,妻子的淚流了下來,我想去給她擦,妻子說,讓它流吧,流了,我心里好受些。我就用手去撫摸妻子被風吹亂的秀發,我想告訴妻子:把金人徹底趕到草原上去,我就回家。我就讓你給我生兒子,給我生一大堆的兒子和女兒。妻子沒說行與不行,只是一個勁地流淚。我說,我在外面這樣地流血流汗,就是為了你能在家里為我平平安安地生兒子,能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也許我的話說到妻子的心窩上了,妻子的淚流得更歡了。妻子喃喃地叫著我的名字,夢囈一樣的陶醉。看到妻子的樣子我的心像開春的土地一樣慢慢地酥了,我想抓住妻子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我的手心里暖著,可當我去抓妻子的手時,卻抓到了一把塞外的風。塞外的風好烈好硬,它讓我的眼里流出了熱淚——
當我回到大帳的時候,天已經要黑了,風刮起來了,我們的旌旗獵獵作響。將軍正在看著作戰的地圖。將軍看我進來,連頭也沒抬,只是問,怎么在外面這么久?我說我在山包上吹風。將軍噢了一聲,算是知道了,又在看他的地圖。每次的大戰前夕將軍都這樣,都在這個牛皮地圖前不停地皺著眉,把眉頭皺成了兩個大疙瘩。將軍一言不發。我忙把披風給他披上,又把爐火撥旺。火熊熊地燒起來,大帳里便暖和起來。我給將軍倒好了一杯開水,放到他的手邊。將軍順手拿起一只銀針刺向水里,他看了看銀針沒有變化,才端起杯子。銀針是我找人給將軍做的,目的是為了檢查將軍的飲食中是否有毒物。如有毒物,銀針會發黑或發暗。在這一點上,我告訴將軍,不管是誰給你的東西,一定要用銀針試過方可入口。將軍就這樣做了,果然在這方面金人無空可鉆。金人恨將軍恨得牙尖都疼,為消滅將軍他們可謂攪盡腦汁。他們想到了用女人來打倒將軍,這一招使得很歹毒,他們專門找了幾個身上染有病的臟女人去迷惑將軍。將軍有這么個愛好,喜歡女人。將軍在當秀才的時候就是個風流才子。再說了,將軍年輕,戰爭能消耗他的一些精力,可還有一些精力是靠女人來消耗。還有就是,我們是過著一種把腦袋別在腰帶上的生活,說不準什么時候我們就把腦袋丟了,從女人身上找點感受,對于我們這支隊伍來說,是很人性的一點發泄。對于女人,我也愛,可我和將軍不能比。將軍每次在戰斗前都要和女人睡覺,睡個天翻地覆。開始將軍是和妓女睡。后來,我們從南面打到了北面,將軍不睡妓女,開始睡金人的女人了。將軍說,我這是替我們大宋的男人們睡的。每次我們都聽到將軍的帳內傳來金人女人的喊叫聲,那叫聲很尖銳、也很凄厲,分不出她們是興奮還是絕望,是吶喊還是幸福的叫喚,只是這聲音蠱惑著我們的心,我們渾身充滿了騷動,充滿了力量,充滿了一往無前的斗志。金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想起了用女人來對付將軍的。那是幾個妖艷的女人,她們一上床就顯示出了和另外那些金人女子的不同。然后,將軍有了警覺,他反手從劍鞘里抽出寶劍,送進了女人那扭動的胸膛——
將軍知道這是金人的主意,目的是很明顯,就是要他的命。戰場上要不了他的命,那就讓他死在女人的肚皮上。女人的肚皮也是一個戰場,這個將軍早就知道了,可金人剛知道,就故意把女人丟給將軍,金人從一開始就注定失敗了,只是,那幾個女人死得冤,她們沒有殺了將軍,也沒有從將軍身上領略到成為將軍女人的快樂。她們太虧了。
但這不怨將軍,誰讓她們不是單純的女人呢?誰讓她們和金國的政治掛上鉤了呢?女人只要和政治掛上鉤,成為犧牲品是在所難免的。這些妖艷的女人成了犧牲品,這多少讓人感到惋惜,感到她們的美貌是那樣的可憐和易碎。的確,他們太低估將軍了,這是金人的悲哀。
這次事件后,將軍作戰前就不再和女人云雨了。邊塞小鎮上有很多的妓院,那里有很多大義的女子,她們來把自己獻給將軍,說她們想懷將軍的骨血,在邊塞生出無數個將軍的影子,護衛著大宋的安寧。將軍沒有答應她們。將軍說,你們是好女人,有你們的這個心,你們就已經懷了我的種,大宋就有了一道比萬里長城更加堅固的堤防。女人們不懂將軍的話,都哭哭啼啼地回去了。看著女人們的背影,將軍的眼里流出了稠稠的淚。
我曾經問過將軍,將軍仔細地看我一眼,然后笑了一下,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想起以前那些個時候,我現在總是感覺自己像金兵,像畜生。我說不怨你,誰都不知道每一場戰役下來能不能活著。將軍說,那不是理由。那只能說明我們和金兵是一樣的。我說我們怎么和金兵一樣呢?他們是侵略者,我們是被迫的。將軍說,不論侵略還是被迫,我如若再那樣做了,就是一樣。
從那之后,將軍就真的不要女人。但在戰場上,將軍的刀使得更狠了,掄得更歡了,金人的頭滾得更快了,金人就更加恨將軍了。他們的恨只能說明他們的無能和無奈。我就隨著將軍勝了一個又一個戰役。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將軍告訴我他已經同意了朝廷的招安。將軍說,我這樣做,是為了給你們這些人找一個好的歸宿,留下一個好名聲。將軍說,如若不歸順,你們到死也脫不了亂民的身份,世世代代都是。你們跟著我拼命流血,我如果不給你們一個好說法,我就是死了心都不安啊!我說將軍你別這樣說,所有跟你的弟兄哪一個不是背著血海深仇?都是半條命的人,他們是不會說你什么的。
將軍點了點頭,他說,雖說是這樣,可我還是心里很過意不去的,金人已經讓我們快趕到黃龍了,馬上就會給我們寫降書下順表,朝廷也說了,咱們這些人驅趕金人有功,就不再追究我們以前的罪了。朝廷還說,你們這些跟隨我的兵士,也歸到大宋將士隊伍的行列中。說到這兒,將軍長出了一口氣,這樣,你們可以衣錦回鄉了,你們可以在大宋的土地上自由自在地走動了。
我說將軍,我替所有將士們謝謝你
將軍說,你們不要謝我,應該謝的是你們自己啊
后來金人遲遲沒送降書,這讓將軍非常氣憤。這時,朝廷來了一個官員,他帶著一支宋兵和南面皇帝的圣旨來了。他命令將軍協助宋兵參加行動一起直搗黃龍。黃龍是黃龍府的簡稱,是金人的首都,黑單于府的所在地。將軍要不是大宋皇帝攔著,早就攻進黃龍了。這對將軍來說,就好比一個喜歡吃肉的人看著一碗肥肥的紅燒肉沒有舉箸,只有咽著滿口的唾沫,那份煎熬與痛苦是那樣的讓人心焦。皇帝的圣旨就好比可以投箸夾起那饞著嘴巴的紅燒肉,那份歡欣和激動讓將軍好像回到了年少時代。
宋兵和將軍的軍隊就這樣合在一起,浩浩蕩蕩向黃龍壓去,氣勢如泰山壓頂,金人徹底害怕了,降書和順表很快送到了將軍和朝廷官員的手上,承諾以后對大宋老老實實地稱臣。每年除向大宋納捐納糧、貢獻特產和銀兩外,還向大宋奉獻美女。大宋的官員看到這個就笑了,說他們的目的達到了,皇上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可將軍不愿意,將軍說,咱們馬上就攻入黃龍了,為什么要留這個遺憾?大宋的官員說,咱大宋是禮儀之幫仁義之師,做事不能做得不留情面。將軍說,金人侵咱大宋,他們講情面了嗎?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啊!那個官員說,金人都已經這樣了,他還能怎樣去咬人呢?官員最后說,不讓進攻是圣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更改!將軍一聽,咽下了涌上喉頭的話,一甩手走出了大帳。
將軍來到我以前去上過的那個山包。站在山包上,將軍把眼睛望向了茫茫的南方。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他的家鄉,那里不像這兒只有滿天的風沙,那里盛產小麥、玉米和大豆,盛產著鳥語和花香,那兒有著他的雙親和妻兒,他們現在怎樣了?自從他拉起這支隊伍,就沒回過一次家。他走的那一天,跪在雙親的跟前,他說,父親、母親,也許兒這一走永遠不會回來了,兒不能在你們二老跟前盡孝了,你們要好好地保重自己啊!父親說,你不要掛牽我倆,好好把金狗趕走吧!母親流著淚,淚是粘稠的,在她那張慈祥的臉龐上滾動。母親說,孩子,你一定要回來。娘不能沒有你,這個家不能沒有你啊!
妻子抱著嬌兒過來了,眼中的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妻子說,你放心地走吧,我一定把嬌兒拉扯成人。等孩子長大了,我一定會告訴孩子,他父親是大宋的英雄,是大宋真正的男人!妻子的這句話說得將軍的心一陣激蕩。將軍說你放心吧,我一定把金人趕出去,讓你們過上安寧的日子。妻子笑著沖將軍點了點頭。
將軍頭也沒回地走出家門,走的時候,滿目的水霧。將軍極力地控制著自己,沒有讓它流出來。到了戰場后,將軍發現,他好像是專為戰場而生的人一樣,對血腥有一種特別的嗜好,看見那噴涌的鮮血,他異常興奮,頭腦更清晰了,思維更敏捷了,身上的勁道源源不斷噴涌出來,他的刀就掄得更圓更有力。所以將軍成了大宋的驕傲,也成了我們這些兵士們的脊骨。
站在山包上,將軍就想自己的這大半生,像做夢一樣。他的一生可以分兩個階段,前一個階段是讀書求取功名,他是十七歲考中的秀才,如若不是金人的侵入,他也許走在仕途上了。當然,那是一條荊棘叢生的路,但相對他在刀尖上的生涯來說,雖然心累一些,可那是和平的,安寧的。可在他娶妻生子后,他明白大宋太軟弱了。一軟弱就要被人欺負,這是一個鐵打的真理,那個時候將軍就明白,他的仕途已經斷了,他想在仕途上挽救大宋的愿望已經破滅了。他憤然地把筆折了。那一幕被妻子看到了,妻子說,折得好!妻子是一個剛烈的女子,她說大宋就缺少這么有血性的漢子,她從自己的男人身上看到了。大宋有救了,她的家有救了。他給妻子說了他的打算,妻子流著淚說,我替大宋的女人們謝謝你!他說,不用謝,誰讓我是大宋的男人呢!
他就這樣走上了戰場。戰場沒有辜負他,讓他從一個血性的漢子成長為一個威震敵膽的將軍。然而,隨著降書的到來,戰爭就要結束了。
戰爭真的會消失嗎?將軍又回頭看了看黃龍的方向,他知道,黃龍只要存在,戰爭就不會消失。假如一旦戰火再被燃起——想到這兒,將軍不禁打了個冷戰,那他這么多年的拼殺都將是泡影,都是空啊!
將軍的眉頭不禁皺了起來。
之后,將軍決定了一件事。
投降的儀式按既定的時間和地點正常地進行。儀式之后,朝廷把將軍的隊伍收編了,并封給了將軍一個二品的官。將軍拒絕了。他說,我當將軍的任務就是驅除外族,如今,金狗被趕跑了,天下太平了,我也該回家了。朝廷同意了將軍的請求。那一晚,將軍把我留住了,將軍說,你愿不愿意跟我去做一件事?我說,我的命就是你給的,你說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將軍說,我們要去做一件大事,這件大事比我們以前的起事還要重大。我說你說吧,我到死都跟著你!
將軍說,我沒看錯你,你的確是大宋最優秀的男人!現在金人已經投降有三個多月了吧?我說是三個月零十八天。將軍說現在正是好時機。明天咱們化裝一下,去金人的黃龍府,你敢嗎?我說,將軍,你到哪兒我就敢到哪兒!別說黃龍府了,就是閻羅殿,我也敢!
第二天是一個陽光很好的日子,雖然草原上的草兒在縮著頭綠,但草原上依舊是風沙漫漫。我和將軍化裝成關內商人的樣子,混進了黃龍鎮。我們在一個客棧歇了下來。每天我們吃了玩,玩了吃,對外的身份是關內來的皮貨商。我們在客棧住了很長時間,這一天,將軍從外面進來對我說,這一天終于讓我們等到了,馬上戰斗!我知道將軍說這話的意思,用最快的時間換上金人的服飾,將軍也很快地換上了,并把配刀和一些兵器裝到了身上。這時,門外很遠的地方傳來鳴鑼開道的聲音,一聽那聲響,我就明白,這是金人頭領黑單于出巡了。將軍說,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刺殺金人的頭領黑單于,因為他是戰爭的根源。我說你放心吧將軍,我一定把他殺死!將軍說,好,我就知道你是大宋最優秀的兵!
大街上很快就清路了,沒有一個人。黑單于的車轎很快來到客棧的樓下。此時將軍和我一對視,然后我們兩人雙手持劍對著那個又大又華麗的轎子從樓上飛身而出,手中的劍對著轎頂猛刺而下,我們自信,有我們兩人的這四把劍,黑單于就是有三頭六臂,也逃脫不了一命嗚呼的結局!可轎是一個空轎!
我們兩人呆在了那個華麗的轎車上。
這時就聽到一聲響亮的笑聲,那是金人首領黑單于的笑,他笑得很爽朗。我們四周站滿了手拿弓箭的金人,里三層外三層。我和將軍明白,我們中了金人的圈套,被金人包圍了。
黑單于從后面的一個又小又舊的小車上走了過來,對將軍說,我佩服你,你是個英雄,是你卻讓我的愿望破滅了,這是不可饒恕的。
將軍說,落到你們手里我是個什么結果我非常明白,我想死個明白,是誰告訴你,我將要來刺殺你?誰是那個告密者?
黑單于說,我本不想告訴你。可你是真正的漢子,我想讓你死得尊嚴,不想讓你死得痛苦。
將軍哈哈笑了,說,自我從軍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到了。痛苦不痛苦的,我無所謂,我只是不想死得糊糊涂涂。單于說,你聽著,跟我說的不是別人,是你們大宋的皇帝。將軍說,我也料到了,只是我不想承認。
單于說,還有一樣你也許不想承認。你們的皇上密函告訴我:抓到你,就把你殺了,不要留下活口。
將軍哈哈大笑起來,沒想到,我在皇上心里占這么大的位置。這是我的福了!
接著將軍問我,你信他的話嗎?
我說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將軍說,他的話是真的,他沒有說謊
我問為什么?我們對大宋可是有功的。為什么要這樣?
將軍說,你的功越大,你的罪就越大。我早就想到了這一天。只是,我心不甘啊,我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這時黑單于說話了,我知道我說這個話沒有用,但我還得說,只要你歸順我大金,我就可以置大宋皇上的話不聽,給你一條活路!
將軍哈哈笑了,我是大宋的男人,我寧愿站著死也不愿跪著生。我說將軍你說得好,我們是活在戰場上的人,就讓我們再并肩廝殺一次吧!
將軍說好,說著好的時候我們掄起了我們手中的劍,當我們的劍揮起時,金兵弓上的箭向我們飛來了,如飛蝗一樣。我只覺得身上一點一點的涼,瞬間我和將軍成了刺猬——那時我感覺自己飛起來了。飛的感覺真好,那是一種眩暈的感覺,我覺得我周身都生出了翅膀,那是飛翔的翅膀啊……
這時我看到了娘親的笑容,娘向我張開了雙手。我看到了妻子,她的臉上都是笑容。她急切地向我奔來,把奔跑也變成了一種飛翔,我急急地向著妻子的懷抱奔去,我知道,那里最溫暖,最靜謐,最安寧……(未完待續)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