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年前,你若有幸到過山西崞縣(原平舊稱),隨便推開一戶像樣些的人家屋門,或是夏天撩起一幅竹簾兒,來自異鄉(xiāng)的你定會被那半壁錦繡驚呆的——烏舊的天棚、黝黑的灶臺、一領(lǐng)暗黃的葦席鋪滿土炕,土炕上方白壁底部三尺的高度,卻是一溜兒云紋山水,花鳥秀朵。
拙樸的鄉(xiāng)村亦可暗藏繁華。在山西,那叫墻圍,也就是炕圍畫。
土炕精靈
清代學者顧炎武在《日知錄·土炕》中寫到:“北人以土為床,而空其以發(fā)火,謂之‘炕’。”晉北屬高寒地帶,農(nóng)村家家戶戶有火炕取暖御寒,他們落生土炕,終老土炕,無論是睡覺吃飯的日常起居,還是娶妻養(yǎng)娃的人生儀式。
日日廝磨于土炕,為使周遭白墻更經(jīng)臟耐久,鄉(xiāng)人們便用墨線繪以簡單的線條邊飾,中間畫幾枝蘭葉墨花,始為炕圍畫雛形。稍后又以顏料做底,色彩畫花,桐油涂罩。那些南瓜花、喇叭花,熱熱鬧鬧地開在炕頭,臟后以濕布揩擦,又光亮如新。
據(jù)《原平縣志》載:“從班村發(fā)掘的宋代墓葬壁畫證實,早在北宋時期,原平的炕圍畫已在達官顯貴的居室流行,至明末逐漸普及到廣大鄉(xiāng)村。”到民國年間,炕圍畫興盛于山西、陜西、甘肅、寧夏、內(nèi)蒙等地,但屬山西崞縣(1953年以后改為原平)最有名,鼎盛時全縣從事炕圍畫的藝人近千人,有“炕圍畫之鄉(xiāng)”之譽。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山西炕圍畫藝術(shù)最盛行的年代,也正是崞縣女子棗花童蒙啟智的人生階段。棗花始終忘不了,那年春天錦緞般明柔的天光。那一年,正月盡了,天氣回暖,棗花的伯父就把木匠請到家中打榆木柜子,那是為棗花未過門的新嫂子準備的。等到木匠帶著那笨重的家什離開,便是畫匠上門的時候了。帶著迷人手藝的畫匠上門,是一件叫人激動的事。就在一個黃昏,肩背一只小畫箱,騎著自行車的畫匠上門了。
與木匠相比,畫匠更像體面的教書先生,而手藝上乘的年輕畫匠更是姑娘們的偶像。當時農(nóng)村流行一句話:“好村莊唱大戲,好人家畫炕圍,娶媳婦甚不甚畫盤花炕圍。”可見,手藝好的畫匠還是很有市場的。
就連在東家,木匠、畫匠的管待也不一樣。如泥瓦匠、木匠等“笨匠人”,和東家圍坐吃飯,頂多是玉米窩頭里摻點棗,或是攪豆窩窩。畫匠是“細匠人”,常被變著花樣地犒勞,每天早上單做一碗白面面條熗香椿油醬;中午有蒸過層層酥的花卷,炸過包糖油糕;每天早飯后,還有一盒“海河”或“紅燈”紙煙塞到畫匠手里。
畫匠的活兒慢、仔細,悶在屋子里半天不出聲,用墨線比比劃劃,先抹膩子、鋪底子,再刷幾遍膠水。待底子抹平晾干后先溝邊道,邊道描好,中間留下了方的、圓的、菱形、扇形的畫空子,再在里邊填畫各種人物、花鳥、山水、風景。
炕圍畫最后的工序是罩清漆,要上三道,直到看起來潤澤光亮,經(jīng)得起日后的磨蹭和擦拭,鄉(xiāng)人稱為“肉頭肉頭”。連那新鮮的油漆味,和著早春的杏花兒鉆進棗花的鼻孔,她沉醉于那種“迷人的味道”,說:“我極喜歡那簇新的油漆味,那是鄉(xiāng)下日子嶄新敞亮的氣象。”
鄉(xiāng)村尋畫
今天,原平諸多村子,仍能找得出炕圍畫的影子。通常,村子里誰家畫了新炕圍,大家就挨門逐戶去瞧。最好看的當屬鍋臺畫和看墻畫。由于其面積大,位置顯,匠人總把最拿手的本事顯露在此處。
畫面內(nèi)容多吉祥喜慶,如娃娃坐蓮花為“連生貴子”,錦雞與花是“錦上添花”,貓與牡丹蝴蝶組合為“耄耋富貴”,鹿鶴相聚是“六合同春”,松竹梅一處為“歲寒三友”,花瓶中插月季花則是“四季平安”。這些畫面構(gòu)圖飽滿,色彩艷麗,備受主人保護,有的以透明塑料薄膜遮罩,有的專門串一“茭箭排排’擋塵御氣。只有在訪客到來時,主人才展示夸耀。
棗花看過的最古老、最精美的炕圍,是幼時跟著堂三哥出村看的。棗花的三哥心思很巧,會用鐵皮做小手爐,放上木炭,拿到學校烤火;用膠泥捏出各種形狀的小玩意,畫上顏色,插根雞毛,到小鎮(zhèn)上賣“跳猴猴”、“撥愣愣”;還會畫豬八戒、孫悟空、仙女、哪吒。有一年冬天,聽說十五華里外的孫家莊村有盤好炕圍,大家商量著順村東的滹沱河打滑車去看。
時近臘月,天寒地凍,一伙十幾個孩子向著孫家莊進發(fā)。幾個女娃們勝任不了長途滑行,就由年長的男孩們輪流馱著。走累時,大家就歇一陣,追攆樹上的喜鵲,或到河邊葵花地里,找尋秋天遺落下的葵花籽。就在大家精疲力盡時,孫家莊村到了。一伙人在村頭尋著了那戶人家,那是個孤老太太,炕上養(yǎng)著一只肥貓。老太太對這幫聒噪的毛頭小子們充滿戒備,攔著不讓進屋,機靈的三哥一番口舌攀老親,老太太終于容許孩子們爬上炕去瞧。
“我們挨個地從鍋臺看到后炕,又從炕尾看到鍋臺,那是怎樣一幅繁華世界啊!”棗花眼前的這盤炕圍,不同于周遭那些喜慶明艷但俗氣雷同的墻圍,它有點舊,像發(fā)黃的線裝書,卻是滿壁靈動。畫上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小姐和書生,一個柔發(fā)垂髻含羞露半邊嫵媚臉兒,一個吊眉細眼玉樹臨風正躬身請禮作揖。
那些人兒梳著發(fā)髻,翹纖纖修指,舞弄著飄帶,衣袂飛舉間似有清風仙樂傳來……棗花看得如癡如醉,說:“那簡直就是一出鄉(xiāng)村的古戲臺。”三哥更是大受感染,回來后干脆迷上了畫炕圍,不僅撕了作業(yè)本畫,還給祖父的墻上亂畫,雞窩、羊圈上也畫了許多。
自此,大隊供銷社兩邊學大寨的黑板報上,棗花時常可見三哥描畫的人像、飛禽、走獸。“最后,他瞞著家人偷偷跑到百里外的沙城村去拜師學藝。三哥突然失蹤,急壞了大家,我們?nèi)鲩_人馬尋了好幾天,甚至連村里的水井也一一下桿子探過了,就在人仰馬翻之際,三哥夾著幾枝禿筆和畫樣回來了。伯父又喜又氣,用電線把三哥捆在棗樹上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一頓。”
文化圖騰
有人說,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年的生命。“炕圍畫”雖無莫高窟那般榮耀,但在鄉(xiāng)間的生活、生產(chǎn)中,未嘗不是一份厚重的記憶。在原平,上了年紀的人鄭重其事地說,炕圍畫在過去要算一種“炫富”的資本。
這種分量,或與炕圍畫豐富的內(nèi)容不可分。據(jù)說,舊時炕圍畫的題材多與傳統(tǒng)禮教結(jié)緣,反映禮義廉恥、耕讀傳家等內(nèi)容,如“孟母刺字”、“郭巨埋兒”、“柳毅傳書”、“臥薪嘗膽”等;也有如“伯樂相馬”、“蘇武牧羊”、“哪吒鬧海”、“精衛(wèi)填海”等傳說典故。后來,畫中內(nèi)容慢慢變成胖娃娃慶豐收,乃至南京長江大橋、頤和園、杭州西湖等。
在鄉(xiāng)村,炕圍畫一直承載著娛樂、啟智、教育的功能。夜晚油燈下,長輩用手指拈著那畫,教化著懷中或身邊的小兒。在勞作之余,也可借一幅畫,想想村莊外的事情。在原平人李秀全的心中,就藏著兩幅炕圍畫:一幅是他幼時枕在母親腿上聽母親講述的炕圍畫;一幅是他結(jié)婚時,請人畫在婚房的炕圍畫。
無奈的是,隨著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炕圍畫終究在時光中蒙塵,并漸漸沉寂。上世紀九十年代,炕圍畫日漸衰落。那支曾經(jīng)活躍于鄉(xiāng)野的炕圍畫藝人隊伍,有人棄筆從農(nóng),有人經(jīng)商,還有人搞室內(nèi)裝修。2009年,經(jīng)原平市申報,炕圍畫被列入山西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享譽一時的“炕圍畫”就此走進展館與畫冊,被譽為民間藝術(shù)標本。
不知那些胸藏錦繡的畫匠們,面對三尺白壁可曾有過失落?多年以后,幾個離鄉(xiāng)多年的原平畫家尋訪崞縣古宅,夕陽下,透過一扇洞開的木格窗,有人看到一幅斑駁的炕圍畫,旁邊還有一只捻線的坨子。那曾經(jīng)溫熱的土炕,早已冰涼。曾經(jīng)扶著炕圍學步的小胖手,和那靠著被垛繡花的美嬌娘又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