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抱過來一個枕頭,說:給你枕。我接過來細看,然后大笑。
這枕頭,拳頭大的藍圓頂,用數十年前流行的女紅工藝“拉鎖子”,各勾勒了兩片南瓜葉,一朵五瓣花,三根卷須子。藍頂周圍又鑲了一圈四指寬的果綠布。大紅絨布為身,紅布身和綠枕頂接壤的地帶,又一頭用兩塊小小的菱形花布縫上去做裝飾。整個枕頭,兩頭粗,中間細,嬌俏,喜慶,憨態可掬,像個小胖美人掐著小腰肢。
讓我想起16年前的小女兒。她剛滿一周歲就被送到農村,母親把小丫頭喂養得白白胖胖,穿著她特地給做的裹得緊緊的小棉襖小棉褲,在這樣大雪紛飛的季節,整個人像一個瓷實的小棒槌,小臉蛋紅潤發光,像石榴籽,嘻著小紅嘴,嚷嚷著:“耶耶耶!”手舞足蹈,興高采烈。
母親的手極巧,她是飛翔在柳潤煙濃土膏肥沃的農耕時代的一只紅嘴綠鸚哥,若是出身富貴,那便是整日不出繡樓,繡香袋、描鞋樣、給哥哥兄弟做絲綾覆面的鞋;即使出身寒門,納鞋底啦、繡花啦、給小娃娃做老頭虎鞋啦,哪樣都拿得起放得下。
在做這些針頭線腦的過程中,她入神的哼哼唱唱如波平水鏡,映照出一個鄉村少婦恬靜自足的內心。那一刻,她忘了囤里沒有余糧,炕席底下沒有余錢,將近年關,大人娃娃的新衣裳尚且遠在天邊,豬肉也沒得一斤。好像用一根銀針穿上五彩絲線,便能夠繡出一個明麗如綢的春天。而我那經常被心煩的她呵罵的驚惶的心也踏實下來,無比安定,守在她的身邊,像一只貓咪曬著太陽臥在花叢。
現在女兒已讀高中,青青子矜,悠悠女心。人也拔條長開,像竿青竹綻著碧葉。她大了,我老了,鬢邊銀絲初現,母親更像根老去的蘆茅,銀發紛披,一根黑絲也看不見。
今天頸肩疼痛,起動困難,病臥在家,漸覺煙氣籠人,嗆咳流淚,回過神來,劈破音地大叫:“娘——娘——”“喀嗒”一聲門響,母親從她的臥室里沖出來,一迭連聲地說:“壞了壞了!”
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壞了。撐著爬起來,出去看,她又在熬花椒水!又忘了關火!昨天夜里她熬花椒水熬到干湯,幸虧我先生湊巧進廚房,替她把火關上。看著今天又被燒得通紅的鐵鍋,我摁著疼痛的頸椎,口氣怎么也輕松不起來:
“花椒水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可用可不用,以后把這道工序省了!不要再熬了!”
我的母親好像沒聽見,開油煙機,開水龍頭,開窗,冰冷的風撲面迎上。我兀自檢查爐灶,排查隱患,過一會兒才隨口問:“你熬花椒水干嘛?”
她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說:“我想給你做臭豆腐……”那一眼讓我的心霎時間如同刀剜——她那張皺紋縱橫的臉上,是滿滿的羞慚。
什么時候,她這么老了?
從我記事起,她的兩頰就酡紅平展,像枚光殼的雞蛋。農村女人不懂打扮,平時只用豬胰子洗臉,活脫兒把她洗出一副好面相。可是現在她臉色灰黃枯干,臉上是縱橫的溝壑,嘴巴可笑地向里癟著——安了假牙后特有的情狀,一副老婆婆相。
現在才恍然驚覺:她有好久不再像爆炭一般發脾氣、罵人;她戴老花鏡也戴了好多年;而給小老虎頭鞋上繡花似乎是上輩子的事情。不知道打什么時候起,她就偷偷老在我的面前。
農村苦寒,這幾年她都和老父親一起搬來依附我過冬,剛開始還頗有精神地說我買米費錢,買面費錢,買東買西一概費錢,還想替我當家,我堅決不讓。笑話,那是我的家啊我的家。現在我買東西她不再挑剔,我下班回家也不會見到她沖著我使小性子發小脾氣,躺在炕上不吃東西——母親5歲失母,上有父親以及兩兄一姐,自是對她倍加憐惜;結了婚我父親性子溫厚,也同樣對她倍加憐惜,所以她的發脾氣使性子是非常經常的事。躺在炕上,“哼哼哼,哼哼哼……”父親端著飯碗,說:“起來吧,吃口東西……”
跟我住后,還是那樣“哼哼哼,哼哼哼”,父親已經得了半身不遂,有心無力,眼巴巴看著我,我只好去勸:“起來吧,吃口東西……”直到她覺得收到的關心夠了,又開始高興,整座房子都回蕩著她“嘎嘎嘎”的笑聲。我把自己鎖在房間,猛拍鍵盤……
她愛鬧,我愛靜,她輕淺,我沉重,我們母女,真是天生的眼不對睛。
可是今年我買東西她一概說好,我回到家桌子上已擺好熱飯。除此之外,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的房門緊閉,沒有絲毫的聲息外泄。
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征戰,她拱手讓出生活的所有大權,只保留一點根據地。我每天都能享受到“親娘牌”的豐盛午餐:
一盆腌酸菜——芥菜疙瘩和蘿卜纓,洗凈,切絲,加水,放在外面一直到它糟得酸了,然后拿來,湯湯水水,略加一點鹽花,吃一口,奶酸宜人,喝一口湯,冰涼舒爽。
一盤素菜餃——韭黃、略加兩個雞蛋,粉條。一碗鹽腌的白菜根——葉子被母親給我熬菜或是包餃子吃了,根也給我加鹽腌起來,知道我愛吃這樣家腌的小咸菜。一碗面片湯——面片是她親手搟的,辣椒油和蒜瓣熗鍋,喝上一碗,渾身都暖。一盤豆面兒和小米面混蒸的窩窩頭。她親手蒸的。麻花——她親自和面,親自放上黑糖,親手炸的。樣樣都是我愛吃的。若不是熬花椒水熬出禍來,過兩天,我就能吃上最愛的臭豆腐了。
外面觥籌交錯,不抵娘熬的一碗薄粥。外面山珍海味,不抵娘蒸的一個窩窩頭。可是今天熬花椒水被我禁止,明年,誰知道又會以衰老為由,禁止她的什么技能?我享受娘飯的機會,就像拿在手頭的鈔票,只能是越花越少,越花越少。
可是我的娘啊你又為什么羞慚?
你覺得你的衰老是可恥的,你的無力讓你無奈,可是你的面前是你親生親養的女兒,你情不自禁露出的慚色,是對我的鞭撻和斥責。鞭撻我的堅硬,斥責我的冷漠。每天回到家仍舊是工作連著工作,何曾坐在一起,和你話過一回家常?我的心裹著一層厚厚的繭,外面還裹著一層冰霜。
我的自責閃現,她馬上把慚色收斂,像是冰皮快速沒入水面,把注意力轉到我脖子上面,試探地揉一下:“疼啊?”
我不在意地閃開:“沒事,老毛病。”“哦。”她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吃飯,午休,午休完畢起來做事,一氣埋頭到傍晚。她進來了,抱著這個枕頭,說:給你枕。
我抱著它,又笑又疼。天知道她怎么戴著老花鏡,拈著繡花針,針走線締,做這項對于70歲的老人來說十分浩大的工程?
城里人枕洋枕,鄉下人枕圓枕,像這樣中間掐腰的枕頭我平生僅見。母親沒學過歷史,也沒見過“孩兒枕”,不知道有個瓷做的小孩兒,蹺著小光腳,洼著小腰,趴在那里瞇瞇笑;她只是福至心靈,專給我這個40歲的閨女做了一個“女兒枕”。她說:“要天天枕著睡覺啊,治頸椎病。”
母親又走了,輕手輕腳回她房間。暮色四合,一室俱靜。我摟著枕頭,像摟著一筆橫財。
說起來,好像步入一個怪圈。當年我和母親的沖突,如今又一樣不錯地在我和女兒身上上演。我說西,她說東,她愛鬧,我愛靜。我說她太新潮,她嘲我老古板。娘兩個生起氣來,活像大小兩只斗雞。可是過不上半天,楚河漢界分明的兩個人,不曉得誰先說了一句話,又說說笑笑起來。有一次她氣得摔門出去,我呆呆僵立,眼淚直直地流下來,像是摘了心肝。不當娘不曉得為娘心,原來是這么疼。
當初跟母親那樣水火不容,在她眼里,想必和女兒在我眼里一樣,那么倔擰,那么惹人恨;可是轉個身,我再怎樣地沖她橫眉目瞪,她都忘在腦后,照樣把我往死里疼。十幾年前,有一次母親騎個小三輪載著我回家,問我:“丫頭,將來我走了,你會不會想我?”那個時候,水也綠,天也藍,衰老與死亡其實很遙遠。我記得當時我滿不在乎地回答:“瞎說什么呀。”如今,時過境遷,我也不能再把當年的她拉過來說句她想聽的話。外面傳來鍋勺的聲響,我只能在心里對她說:“我會想你,很想很想。”責編/馬沖沖ma-ch-ch@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