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父仇人我的叔叔！“隱身施恩”十六載

蜀道君

周彩林在庭審現場

16年前，父親被殺害，仇恨的種子在當時年僅12歲的周鵬翔心里扎下了根。為父報仇，成了他責無旁貸的使命。16年后，周鵬翔終于等來了兇手入獄的好消息。可這時候，爺爺卻向他揭開了一個驚天秘密……

世界上最痛心糾結的事情莫過于，你窮其一生也要找到并要讓其血債血還的殺父仇人，偏偏是你的恩人。周鵬翔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父親被叔叔殺害，仇恨的種子瘋長

16年來，周鵬翔的記憶內存，幾乎完全被童年時所目睹的一個恐怖場景占據。那是1997年6月14日，四川省蓬安縣南燕鄉，12歲的周鵬翔放學回家。家里沒人，大門卻是打開的。鄰居見了他，面色凝重地大叫：“鵬翔，你爸爸出事了，送到蓬安人民醫院搶救去了，你趕快去看看呀。”在醫院，周鵬翔先看到號啕大哭的媽媽，在她面前是一張遮著白布的床。他慢慢靠近，就看到了白布下面那張恐怖的臉，鮮血幾乎將它完全染紅，突兀的眼睛表明他有多留戀這個世界。那一刻他不敢相信這就是爸爸，可從媽媽肝腸寸斷的呼喚，他知道這就是爸爸，而且永遠離開他了……

爸爸變成了后山上的一捧黃土。童年的天空失去了光彩，仇恨的種子在幼小的心靈扎下了根。“是你叔叔打死了你爸爸！”母親帶著滿腔的憤恨告訴周鵬翔。12歲的孩子記住了媽媽的話，記住了叔叔周彩林這個殺父仇人。那時的他還掂量不出“報仇”二字的分量，只覺得叔叔打死了爸爸，就必須償命！

可是鵬翔很快發現，要做到這一點太難了，因為他連叔叔周彩林的影子都找不到。沒有人知道他逃到了哪里，包括警方。盡管案發當天，蓬安縣公安局的警察就來調查并立了案，但是案發時只有兄弟倆在場，而受害人已死亡，犯罪嫌疑人周彩林作案后又逃離了現場，像人間蒸發了一般，甚至沒有人知道那天周彩林與哥哥周茂盛之間具體發生了什么……

仇人逍遙法外，孤兒寡母的日子卻越過越難，周鵬翔記憶里重復最多的畫面，便是每天夜里媽媽默默流淚的樣子。媽媽凄惶的眼淚，澆灌了兒子心中那顆仇恨的種子。一天早上，上學的路上，大霧彌漫，鵬翔隱約感覺后面有細碎的腳步聲，他停下，發現是小娟。那時小娟7歲，剛上小學，這么大的霧，她害怕，才遠遠地跟著他。過去，鵬翔和小娟一直像親兄妹一樣親密，他倆都是各自家里的獨生子女，是最好的伙伴。可是這天，鵬翔怒了：“你別跟著我，你爸爸殺了我爸爸，我恨死你了！”小娟的眼中滿是淚花：“可是，哥哥，我也沒爸爸叫了。媽媽說，爸爸一輩子也不敢回來了。”妹妹的話將鵬翔的心揪得生痛，是呀，她和自己一樣，都沒有爸爸叫了。自己和媽媽過的什么日子，妹妹和她媽媽過的就是什么日子。一場殺戮慘烈兩家人！鵬翔替妹妹拎過書包，陪她一起上學。

不久，鵬翔才發現，這起家族命案帶給妹妹的傷害，其實遠甚于自己。這年年底的一個晚上，鵬翔都快睡了，小娟在窗外敲了兩下玻璃，鵬翔趕緊湊過去，小娟說：“哥哥，我今晚要走了。我總被別人罵‘逃犯的女兒，我和媽媽都抬不起頭做人，媽媽決定帶我走。這一走，咱倆還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見面，就來跟你道個別。哥哥，別恨我，求你了，那不是我的錯……”鵬翔感到喉嚨苦澀無比，他很想對妹妹說他并不恨她，但他無法不怨恨她爸爸，可妹妹一轉眼消失了。

第二天，鵬翔在上學路上等了很久，果然等不來妹妹。妹妹小娟和她的媽媽楊天菊，真的走了，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鵬翔相信妹妹的話，她和媽媽之所以離開故鄉，是因為人言可畏，她們在這里實在沒有立足之地了，可母親卻不這么認為：她們沒準是去跟殺人犯團聚去了。母親的猜測讓周鵬翔心中原本因為可憐的妹妹而日漸暗淡的仇恨之火，又重新燃燒起來。

有時候，仇恨也是一種力量。漸漸長大的孩子終于明白，報仇有很多方式，以牙還牙，將仇人千刀萬剮的年代已經過去，在當今這個法制社會，將仇人繩之以法才是最理智最有力的復仇方式。在仇人叔叔及其全家人消失無蹤的現實里，周鵬翔只能說服自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要先努力讀書學好知識，才能為父親鳴冤昭雪。只是，他沒有想到，求學之路，會那么的艱苦……

仇恨的孩子愛中長大，誰在隱身施恩16年

1998年7月，周鵬翔小學畢業，命運卻過早地將他推到了十字路口：是繼續讀書為父昭雪，還是為母分憂輟學養家，碌碌無為地過一輩子？母親不堪喪夫之痛，身體每況愈下，咳嗽、風濕病相繼造訪，可為了養家養兒子，她依然得堅持一個人種全家人的莊稼，還得擠出時間到餐館里打零工，到車站擋挑夫，掙錢給兒子作學費，盡量給正在長個子的兒子改善生活。即使如此，日子還是過得那么艱苦，周鵬翔是全校唯一穿補丁衣服，在大冬天穿破涼鞋的孩子……

就當周鵬翔決定不再讀書的時候，雪中送炭的恩人來了。爺爺送來了一千元錢，并告訴鵬翔和媽媽，這錢是鄰鄉的好心人杜國輝資助的。周鵬翔的爺爺退休前是村上的干部，他告訴孫子，是他利用自己的人脈發動以前的同事替孫子尋求救助，杜國輝得知他家的情況非常愿意長期資助鵬翔念書……

周鵬翔沒有多想，和媽媽都不禁喜極而泣。他更把這視為天意：是上蒼不忍看見爸爸含冤而死，給自己送來了這樣一個恩人，自己又可以延續自己的求學夢，繼而為父申冤了。周鵬翔是個知道感恩的孩子，他知道自己還小，眼下報恩的方式只能是努力讀書，要用好成績來回報杜國輝叔叔的資助。進入初中后，他很刻苦，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可是災難總是不期而至。這年冬天，媽媽患上惡心性感冒，為了省錢一直拖著不治，誘發了肺炎，送到醫院后醫生稱必須要住院治療，醫療費至少四五千元。這可急壞了鵬翔，他趕緊去找爺爺，爺爺也沒錢，最后爺爺說：“沒法了，只能去找他了。”這個他，還是杜國輝。第二天，就在醫院要給母親斷藥的時候，救命錢來了，爺爺拿著媽媽的身份證，到郵局開了一個存折，杜叔叔就將錢打過來，整整六千元。母親病愈后，要兒子一定得記著杜叔叔的恩情，周鵬翔牢記于心。讓鵬翔感動的是，此后，他家的存折上，每月的月底都會定期收到500元至1500元不等的存款，讓這個凄風苦雨的家終于過上了還算安穩的日子。endprint

周鵬翔沒有辜負杜叔叔的期望，2001年7月他考上高中。暑假，他和母親有同樣的想法，應該去成都當面感謝恩人。他向爺爺索要杜國輝的手機號碼，爺爺“猶豫了好幾天”才給他，原因是“杜國輝再三推辭”。果然，當周鵬翔給杜叔叔通上電話后，杜叔叔一口拒絕了。他說太忙了，而且周鵬翔并不是他唯一的資助對象，不必太客氣;何況他很富裕，這點錢不算什么，讓周鵬翔只管安心讀書，這就是對他最好的回報。周鵬翔最終只能對恩人報以理解。

2004年7月，周鵬翔考上了成都電子機械職業技術學院。不想，快到去學校規定報到的日期了，杜國輝依然沒有按照一個月前就允諾的將8000元學費打進存折。周鵬翔在焦慮中挨到了報到的前一天，他絕望地哭了，他給杜國輝發去一條短信：“杜叔叔，不管您出于什么原因不再給我資助，我都理解您，感謝您……”話雖這么說，但他內心清楚，他這是在“提醒”杜叔叔。這天夜里，他和媽媽哭了一夜……就當他以為與讀書絕緣的時候，驚喜來了，杜國輝打電話給他，錢到賬了，他對這么晚才給錢解釋為“太忙了”。

有了這次意外的驚險，周鵬翔更懂得珍惜，同時也覺得應該自食其力。他一邊勤工儉學，一邊努力查閱相關法律知識，并開始給南充市委寫信傾訴自己為父討公道的夙愿，經常到蓬安公安局催督案件的進程，到律師事務所請教司法程序。與此同時，他還通過網絡、論壇到處發帖，發布自己的冤屈，以此引起社會的關注……可讓他失望的是，除了蓬安公安局領導一次次堅定地告訴他，他們一直沒有放棄對周彩林的追捕外，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仇人叔叔突然從人間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著了，而且小娟和她媽媽也再也沒有回過家鄉。難道真的如母親所言，他們一家正躲在某個地方，過著舒服的日子嗎？一想到這周鵬翔的心就會痛、流血，仇恨的焰火就會燃燒。

2007年7月，周鵬翔靠著恩人叔叔杜國輝的資助，終于畢業了，父親被害也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父親最后留給他那張布滿鮮血的臉，依舊那么清晰地烙在記憶深處。他沒有急著找工作，而是按自己的揣度去了周彩林最可能藏身的幾個地方東莞、山西和福州，打探其下落。可是半年下來還是一無所獲。讓他感動的是，杜國輝得知他的做法后，報以理解，還給他陸續匯過幾次錢。周鵬翔告訴自己不能再花恩人的錢了，他必須先找份工作自食其力。他回到成都，應聘到著名的格力電器公司成都銷售分公司做技術員，不久他交了女朋友，女孩是與他同公司銷售部的銷售員。

2012年初，周鵬翔和女友結婚，杜叔叔知道后給他存了4000元。這年底，他有了可愛的兒子。生活正在向這個歷經苦難在仇恨中長大的孩子展露久違的笑顏，他能有今天，最感恩的人自然是杜國輝。十多年來，恩人給他的錢，至少已有十七八萬元之巨。

當周鵬翔鐵了心一定要見見這個從未謀面的恩人的時候，他的精力又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了——他從公安系統了解到，全國正在開展“清網行動”，很多沉積多年的案子都被一一偵破。這個消息在蓬安縣公安局得到了證實，局長劉天靈告訴他，目前正在組織刑偵及相關單位做專題研究，將周彩林殺兄一案作為重點突破目標，成立了專案組進行攻堅。

2013年6月，專案組通過全國警監系統，發現犯罪嫌疑人周彩林的妻子楊天菊在福建活動，遂對其信息進行跟蹤分析。專案組推測楊天菊在福建福州馬尾區亭江鎮一帶務工的可能性較大，而周彩林極有可能與妻子在一起生活。7月9日，偵查員前往福州開展偵查。7月16日，偵查員終于鎖定了周彩林上班的木材廠，遂埋伏在他下班的途中，成功將其抓獲。8月1日，警方正式通知周鵬翔：周彩林已被捕。

得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周鵬翔淚如泉涌。那是一種完成使命，卸下重荷的解脫，其中的苦痛除了他，無人能知。十六年來，他一直在期待這一天，從童年到少年，再到青年，他一直在為這一天而活。

可是命運殘酷，他苦心孤詣盼到了這一天，到頭來卻發現一切都是錯。這一天，爺爺告訴他：“你不是一直想見到資助你的那個恩人叔叔嗎？現在機會來了，他就在看守所里，他就是你叔叔。”

恨可以用愛抵消，一紙諒解書一世叔侄情

周鵬翔呆了。世界停止了運轉。愛和恨在交纏。自己恨了十六年的仇人叔叔，怎么突然間變成了施恩十六載的恩人？在周鵬翔和母親的錯愕中，爺爺揭曉了答案：“你十六年來收到的每一分錢，都是你叔叔的血汗錢。他逃亡在外，不敢直接把錢給你們，只得轉了好幾道彎，聯系上最好的朋友——在成都打工的杜國輝，讓他當替身。他先把錢寄給杜國輝，再讓他存進你的存折。你叔叔不讓我把真相告訴你，他不想坐牢，怕一進去，你們孤兒寡母就沒有了依靠……”

周鵬翔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叔叔那么殘忍地殺害了父親，怎么可能幫他？可細細一想，又確有那么多疑點：“杜叔叔”為何拒絕見面？自稱那么有錢的他為何很多時候只能存幾百元？最大的漏洞是那年開學前的那八千元，他為什么臨到最后才寄出？是不是說明這個恩人太窮，在絞盡腦汁的情況下才湊到這筆錢？難道這個恩人真的是逃亡的叔叔？

10月1日，周鵬翔終于等來了在蓬安看守所和叔叔見面的機會。十六年了，眼前的叔叔和他記憶中的判若兩人，才51歲的叔叔頭發斑白，身子傴僂，像個古稀老頭。一見到侄兒，周彩林就痛哭不止。在叔叔的講述中，一個跨越十六年的悲劇被真實還原——

悲劇的發生完全是偶然。其實周彩林和哥哥周茂盛的感情一直非常好。案發那天，只有兄弟倆在家，二人因為前一天父親提出的如何分配財產的事產生了分歧，繼而發生爭吵。正在氣頭上的周茂盛記起弟弟家豬圈里有塊石板是當年自己打的，便拿著鐵鍬去挖，要將它移到自家院里。周彩林覺得這樣會破壞風水，不能動，便進行阻攔。兄弟倆發生了推搡，身材瘦小的周彩林不是哥哥對手，摔倒在地，手掌還被劃破了一條口子，他一氣之下順手操起旁邊的一個凳子砸向哥哥，不想，正砸中了哥哥的頭部。哥哥當即倒地，鮮血直流。這時，周彩林的妻子楊天菊回來，發現哥哥已經快不行了，趕緊叫了救護車。在等救護車的過程中，周彩林就發現哥哥幾乎沒了呼吸，悲痛之余決定去自首，可妻子哭著拽著：“你不能去自首，你殺了人得償命！你讓我和小娟怎么辦？趕緊逃吧。”endprint

周彩林沒有多想趕緊逃出家門。但他并沒有逃遠，就躲在后山樹林里，寄希望于奇跡能發生，哥哥能救活，直到兩天后家里給哥哥操辦后事，才知道哥哥真的死了。愧痛難當的他再次想到自首。可他想到了妻子的話，并將它推而廣之：我要坐牢了，不光自家妻子女兒沒人照顧，嫂子和侄兒也沒有依靠，老父母也沒人養。悲劇已鑄成，最好的贖罪方式，就是茍活下來，暗中撐起這三個家……

周彩林在山林里躲了四天，才搭火車偷偷逃到了新疆，躲避了半年，又去了福州，化名張超，在極度偏僻的馬尾區亭江鎮一家木材廠里，憑借自己的木工手藝留了下來。穩定下來后，他費盡周折，聯系上了家鄉最好的朋友杜國輝，讓他通知妻女也逃了過來。妻子在這家廠里做雜工，不敢登記名字，工資都是由“張超”代領……在妻子面前，周彩林毫不掩飾自己想暗中資助侄兒念書的決定，讓他感動的是，妻子完全贊同。他把錢寄給杜國輝，由他扮演“好心人”，以他本人的名義直接“資助”侄兒。除此之外，一旦從杜國輝這兒打聽到父母生了病，他還得設法弄些錢給杜國輝，讓他代轉給父親。至于妻女，他實在愛莫能助，無法給她們任何物質上的撫慰。

十六年來，周彩林撐得太苦了。他強行把煙酒戒了，十六年沒買過一件外衣，一年四季都穿著廠服。只要不是生要命的病，就從來不去看醫生。當年為準備侄兒的開學學費，他怎么也湊不到那八千元錢，最后還是偷偷去一個地下血庫賣了一次血才湊齊……

叔叔在講述這十六年逃亡生涯的時候，眼淚一直不斷地流淌。他說：“鵬翔，我說這些，并不是想讓你原諒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十六年前的悲劇純粹是一場意外。我希望你的仇恨，到此為止。”

周鵬翔被震顫了。十六年來，他一直活在仇恨中，可被他恨著的叔叔，卻犧牲了自己一家人的幸福，榨干了血淚，給了他今天足夠好的人生。

十六年的恨，是不是可以用十六年的愛抵消？他被這個問題持續折磨，直到春節前夕，周鵬翔看到了妹妹小娟，他的心中才有了答案。當年7歲的小女孩，長成了如今23歲的大姑娘。一見面，她就依然毫無隔膜地叫著哥哥。那一刻，周鵬翔豁然開朗：命運其實對妹妹也不公平，父親犧牲親生女兒的幸福，卻給恨他的孩子這么好的人生，妹妹為什么可以做到不恨？

周鵬翔終于知道該怎么做了。2014年1月7日，開庭的前一天晚上，他含淚寫下了《諒解書》。細數了叔叔“隱身施恩”十六載的事實，以及由此帶給他的人生變化和良知震撼。他相信叔叔當年的罪錯是無心之舉，他愿意原諒叔叔，并請法官盡最大限度地輕判叔叔……1月8日，蓬安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當庭宣讀了周鵬翔親筆寫下的《諒解書》。鑒于此，法院一審僅判處周彩林三年零六個月有期徒刑。

日前，周鵬翔在接受《知音》采訪時表示，盡管一審判決已經夠輕，但他還是向南充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了上訴，目的是希望叔叔能得到更輕的判決，比如緩刑。感動于周鵬翔的博大胸襟，我們真心希望他的愿望能得以實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