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敏
彥律師與郝教授去釣魚,地點在東大的夢中水鄉,彥律師請客。請客不是白請的,源于一個字的發音,畬。底下有個田,田地的田,上面是個余,多余的余。這要看用在什么地方,郝教授說,多音字。人名,畫家溥心畬,彥律師在電話里解釋。郝教授笑了,念畬,第二聲陽平,意為開墾過兩年的田地。彥律師知道了,他代理的一樁訴訟,涉及溥心畬的一幅山水畫,發音都沒搞清楚,怕人笑話。這說明,彥律師是個謹慎而好學的人,而他最看重的,就是郝教授。
郝教授當年高考落第,文史地理遙遙領先,問題出在哪了?數學和英語。數學三十六分,英語十八分。哐當一下,整體塌陷,但人家沒當回事,手不釋卷,就好這一口。讀得多了,開了爿書店,以書養書的意思。雙手插在褲袋,長發飄逸,若有所思的模樣。同學朋友聚會,喊他郝老板,小眼睛喀巴喀巴,愀然不悅。喊我瓜慫都可以,就是別叫老板。大伙兒一琢磨,也是,郝老板浸淫在書的海洋,常有驚人之語。譬如,行不動塵者,清貴;行而搖頭者,險詐。不管你結婚還是不結婚,反正將來都要后悔。霧霾跟霧霾不一樣,北京的霧霾帶有涮肉的酣暢感,而上海的則彌漫著貓屎咖啡獨有的細膩和情趣,令人噴飯。那,干脆,郝教授吧。老郝晃著腦殼,笑,默認了。
二十多年過去,朋友不知換了多少茬,彥律師與郝教授的聯系一直未斷。怎么說呢,投緣,談得來。彥律師好脾氣,善于傾聽,郝教授口無遮攔,掏心窩子,對了,還有釣魚。
彥律師開著福特翼虎,去西郊團結南路接郝教授。寒露已過,未到霜降,郝教授裹了件藍黑外套,將魚具拎上車。蚜子買了沒?彥律師問。買了,蚜子、蚯蚓、泡好的小米,五六種呢,還給你帶了本《舊制度與大革命》。彥律師接過書,翻了翻,裝進包里。大半年了,不少人都在談,怎么著,也得過過目,賣火了吧?郝教授哈哈大笑,西郊是工業區,關心頂層設計的少,乏人問津。近十年以教輔為主,否則早關門了。福特翼虎上了西三環,彥律師點著一支煙,今兒好好玩一天,再來,就得明年開春了。那是,郝教授摸唇髭,天太冷,貓冬了。想了想,又問了句,你今年也沒釣幾回吧?
今年最忙,彥律師將煙蒂扔出窗外,滿打滿算,也就釣了三回。一個案子接一個案子,鞋都跑壞了兩雙。各行各業,普遍焦躁,到處都有人罵娘,你說說看,到底咋回事么?郝教授目光炯炯掃過來,非常簡單,少了四種心腸。哪四種?彥律師眉眼舒展開,他喜歡郝教授,就喜歡聽他擺古,吃餡餅似的,張口就來。郝教授莞爾。話是老話,孟子說的,惻隱、羞惡,恭敬,是非,這是人性的基石,四心一失,全盤皆輸。不對,彥律師洋洋自得,人心是靠不住的,依我之觀察,咱國人欠缺契約精神,白紙黑字,硬是不認賬。幾乎所有的案件,都與經濟有瓜葛,與背信棄義相聯系,為理想而動拳頭的,罕見。
你那是狹隘,郝教授笑。契約是人立的,人心不古,再完善的契約,再細致的法規,管用嗎?限塑令頒布六年了,如何?塑料袋滿天飛,簡直成了笑話。本來屬于常識的東西,置若罔聞,不當一回事。你剛才把煙蒂扔到窗外,于情于理,都不妥當吧?
彥律師顛了顛屁股,靠,讓你逮了個現行。郝教授忻忻然,所以嘛,德性的培養,最關鍵。細微末節處,你是個啥東西,基本上就定了,沒跑。前些日子有個初中生在店里抽煙,我當場就不愿意了,讓他把煙掐掉。那孩子真聽話,呸了一口,送我八個字,馬槽里多了張驢嘴。真的?彥律師眼睛瞪得多大。騙你干嘛?回家跟媳婦學,媳婦說活該,就你話多,比屎都多,我話多嗎?
從環山公路來到夢中水鄉,日頭升起老高了,彥律師看了看表,九點四十五分。這一家他沒來過,郝教授熟,甫一下車,老段迎上來,哎呦,教授來了。說著話,往下拿魚具,介紹說這是我同學,彥律師。
歡迎歡迎,老段紫棠面皮,樣子憨憨的。你看在哪兒玩?老段問,我去拎壺水,泡茶,茶葉帶了吧?帶著呢,郝教授瞇縫著眼,拈出一袋觀音王,晃了晃。一定要現燒的水,溫吞吞,味道出不來。老段抹了把臉,知道你講究這個,燒滾水。彥律師從后備箱里取出魚竿、工具箱、馬扎,四下望了望。三個池塘,波瀾不驚,一群蘆花雞在岸邊蹀躞,過樹穿花。木芙蓉,應該是木芙蓉,開得正艷。彥律師問教授怎么個玩法?郝教授腿發麻,跺腳。釣斤斤,十二塊,釣天天,八十。八十?可不便宜,有魚嗎?彥律師伸了個懶腰,去兜里摸煙。當然有了,就那個小池子,水淺,一米來深,隔幾天放回魚,從湖北買的,便宜。昨天你說想出來玩,放下電話,我專門問了個魚友,他上個禮拜才來過,釣天天,釣了有十多斤。那小子眼神不好,手也潮,跑了幾條大家伙,想試試?
試就試試,彥律師大踏步奔向小池子。玩就玩美,好不容易來一趟,你說呢?郝教授跟在后面,老段家的小黃也跟在后面,吐舌頭,搖尾巴。郝教授直樂,像是早有準備,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腸,剝了腸衣,拋出,小黃四蹄翻騰,撒著歡兒,一口噙住。郝教授非常滿意,好樣的,小黃,待會兒叔請你吃烤魚。
功夫不大,老段拎著水壺過來,彥律師遞上一支煙,我們釣天天。行。老段笑。教授的朋友,天也不早了,給你們算七十,咋個相?彥律師怔了一下,不合適吧?該多少就多少,不能壞了規矩。不不不,說七十就七十。老段突然給嗆住,咳嗽,吐痰,擤鼻涕。彥律師數出一百四十元,釣啥拿啥?對,釣啥拿啥,不過嘛,老段低眉順眼,在鞋幫揩手,最好別用紅蟲。郝教授在一旁說話了,不用不用,也沒買紅蟲,放心。
那行,你們玩,老段哈著腰,走了,腳步喧騰。
真是好天,太陽暖洋洋的,鳥兒啾咻,終南山臥在那兒,滿目青黛。拿酒泡過的小米撒進池子,彥律師、郝教授,開釣,相距也就五米。彥律師呷了口茶,半個多鐘頭,就拽上來一尾鯽魚,三兩的鯽魚。郝教授的成績要好些,一尾青魚,有兩斤重。換了餌料,甩鉤進池,漣漪陣陣,漾開,浮漂紋絲不動,穩當,真穩當。釣斤斤那邊,有幾位老漢,或坐或站,高高低低,時不時,挪動著位置。彥律師扔掉煙蒂,掃了眼山腳下,大片大片的葡萄園,頗為感慨。說教授,等將來老了,閑了,在這附近租院房,開門見山,不錯,起碼呼吸幾口新鮮的空氣。郝教授拿鼻孔哼了哼,看你想干啥?不干啥。彥律師嗓門提高了,讀讀書種種菜,可以吧?跟你說教授,我本科畢業后一直搞法律,也沒出這個圈子,但我最大的心愿,現在時髦叫愿景,是梳理柏拉圖的《理想國》,準備用兩年的時間,過一遍……郝教授吁了口氣,就你,三天不打麻將,手癢癢,兩日無飯局,心發慌,不冤枉吧?彥律師赧然,你怎么總揪住人的弱點不放?郝教授瞄了眼浮漂,這就是為什么一再強調德性,這個東西太難了,骨子里的,稍不留神,就會蹦出來,一點辦法都沒有。美國超驗主義者梭羅知道吧,寫《瓦爾登湖》的哥們,崇尚簡樸、自然,而愛默生夫人一旦敲響晚餐的鈴鐺,跑得最快的,就是梭羅,誰能擋住美味肴饌的誘惑啊……
彥律師笑,翻看手機短信。老段順著甬道過來,往前一沖一沖的,你們中午吃啥?郝教授從魚護里拎出青魚,把它烤了,香椿有吧,雞蛋炒香椿,再來個小蔥拌豆腐。又跟彥律師喊,油潑面咋樣?行,入鄉隨俗。彥律師沒抬頭,忙著回復短信。老段秤了魚,一斤九兩,就釣這一條?可不,邪了門兒,壓根不咬鉤,你得是早上剛喂過?老段撲挲撲挲腦門,笑談笑談,你朋友咋樣?他還不如我呢,郝教授仿佛坐累了,來回踱著步,看起來,今天不是釣魚的日子。
老段拿毛巾裹住青魚,略一沉吟,咧嘴,露出滿口的黑牙。不行的話,還是去釣斤斤,玩么,過過癮就行。郝教授擺手,沒事,持之以恒,也是一種美德。
老段送魚去廚房加工,又跟釣斤斤的老漢招呼,老漢吃面。回來,拎了半袋子顆粒,撒點顆粒試活一下,老段說,水涼,魚不愛動。說完,走了,雙手黢黑,右手的大拇指,粘了塊創可貼。彥律師起身,踅到郝教授身邊,老板人不錯呀,怕咱虧大發了。那當然,郝教授說,老兩口,加上兒子兒媳,弄魚池弄了十多年,家里都起三層樓了。現在是淡季,人少,到了春夏你試試,光是服務員就雇了好幾位,忙不過來。尤其周末,呼喇喇,滿了,拖家帶口,小風吹著,農家樂。有一次我在路邊等車,買櫻桃,賣櫻桃的小伙有意思,說你們城里人就是傻,缺心眼。地里胡亂薅點野菜,豬都不吃,十塊錢,你們咂嘴弄舌,香得狠香得狠。哪有土雞土雞蛋,全是商家送來的,看著散養,做做樣子而已,價格卻翻了兩番。因此,我來,就一碗面,油潑面。咱還是挪挪窩,不然的話,今兒可真得剃光頭了……
挪了窩,依舊,沒情況,彥律師電話響,走到草坪深處,絮語喁喁,腳尖在地上劃拉。郝教授閑極無聊,摸出一本書,《肉桂色鋪子》。習慣了,每逢出門,在書架前踅摸,裝本小冊子進袋。有時是尼采、有時是卡夫卡,今天是布魯諾·舒爾茨。翻開,掃了幾行,一會兒,郝教授就恍惚起來,魚咬鉤了也未察覺,那位父親似乎就站在對岸,身上的羽毛如魅影一般輕飏,面頰現出曖昧的微笑。
老段媳婦端著盤子過來,粗門大嗓,教授,吃飯吃飯,等會兒下面?等會下,不急。喝酒么還是飲料?郝教授闔上書,看彥律師,彥律師說帶著酒呢,謝謝。老段媳婦攏了攏鬢發,甜了咸了,缺啥調和,說話。女人肩寬背厚,胸脯鼓鼓著,腳下一雙黃膠鞋。收竿洗手,坐在池塘邊的涼蓬下,原色木桌椅,蠻墩實,西北角,矗立著一座八角亭。彥律師去車上取了大半瓶水井坊。昨天剩的,沒喝完,來,咱倆把它弄了。郝教授氣管不好,煙戒了,酒是喝,也不敢多弄,彥律師給郝教授斟了小半杯。嘗嘗烤魚,老段的烤魚不錯,郝教授說,趁熱吃。彥律師搛起一塊,實話跟你說教授,天天飯局,魚啊肉啊,到我嘴里一個味。還是小蔥拌豆腐,給勁。你呀,就是吃草的命,窮命。郝教授將舒爾茨揣進兜里,下了最后的論斷。
彥律師真是好脾氣,跟郝教授碰杯,抿了口水井坊。吃草,也是廣闊天地的草,雨露滋潤,舒坦。知道嗎,秦華判了六年。聽說了。郝教授摘下眼鏡,面帶戚色,揉眉心,頓了頓。想當初,我們還好過一陣,雖說不了了之,但秦華當副校長后,幫了我不少忙。賣教輔,學校沒人還行?為這,媳婦總跟我鬧火,嫌我們不清不楚,其實,沒影的事,老黃歷了。郝教授有些激動,給自己斟酒,灌了一大口。想不到,真想不到,女人的心思,你永遠也猜不透。就在大前年,王紅患尿毒癥,病危,老同學捐款,我張羅的,秦華捐得最多,五千。說起來,在學校那會兒,她倆還鬧過別扭,一直不講話。王紅去世后,你也見了,秦華哭得稀里嘩啦,難道有預感,在哭自己?!
彥律師靠在椅背上,緩緩的,噴了口煙。在子校還有所忌憚,副職,誰不了解誰?壞就壞在調到三十一中,給了個校長,才兩年,翻船。是啊,郝教授放下筷箸,就一個計劃外招生,兩年整了三百多萬,買房買車,嘚瑟,膽子忒大了。彥律師搛了筷小蔥拌豆腐,擱進嘴里,嚼著。斂財倒也罷了,哪個學校不斂?公開的秘密。問題在于,給教師分點么,你吃肉,也勻些湯給旁人喝么,一毛不拔,犯了眾怒。告她的,全是老師。郝教授不響。彥律師眼惺忪,敲桌案,砰砰砰。東窗事發,這幫朋友沒少幫忙,包括子校的老校長,托關系打招呼,腿都跑細了。最終按挪用公款判的,如果定性為貪污,非得十五年以上,出來,就老太婆了……
沮喪,喝酒搛菜,滋味全無,懨懨的。從秦華,又扯到另一個同學,法院的老夏,早就進去了,吃完被告吃原告。郝教授也是多喝了兩杯,突然指著彥律師,你小子,當心,安安生生的,好自為之。我?彥律師揎拳擄袖,齜牙。我是有底線的,吃喝可以,錢,一分不收,不敢收。說著,將最后一點酒倒進喉嚨,我兒子還小啊,我進去了,他咋辦嗎?郝教授樂不可支,二婚還有這妙處,算你靈醒。最后,一人一碗面,扯面,筋道,辣子紅紅的,汗就下來了,通體舒泰。再忙,郝教授每個月至少來一趟,釣魚咥面。剩下的魚尾魚頭,給了小黃,小黃大啖,發出嗚嚕聲。老段媳婦過來拾掇碗碟,吃好了么?好了好了,多錢?郝教授問。八十三,算你八十。老段媳婦嗡聲嗡氣,像個男人似的,笑了。郝教授結完賬,看表,下午兩點了,這飯吃的,談東談西,耽誤功夫,釣斤斤那邊,人都撤了。抹嘴,打哈欠,操家伙開釣。彥律師說咱往東邊去,水草多,太陽也多,試活一下,把蚯蚓再給我幾根。話還沒說完呢,驚天動地,打了個噴嚏。彥律師抽出紙巾揩臉,誰罵我呢,狗日的。郝教授說魚,魚罵咱呢,我也想打噴嚏。老段的兒子開著客貨兩用離開院子,女人坐在屋檐下洗衣裳,小黃蹺腿撒了泡尿,攆雞玩。
起風了,楊樹颯颯響,落葉繽紛。郝教授覺得竿一沉,線繃直,遛來遛去,趕緊拿抄網,哈哈,鰱魚,足有三斤重。彥律師撒顆粒小米,甩魚鉤,浮漂下墜,鯽魚,七八兩的鯽魚,沒歇氣,一家伙拽上來三尾。彥律師美滋滋,看起來,趕上這一撥了。手腳忙亂,哪里顧得上吸煙喝茶。半個小時,魚護變得沉甸甸,收獲頗豐。根本就坐不住,咕咕噥噥,酒勁散了大半。斑鳩探頭探腦,在草叢里尋覓,跳躍。橘紅色的魚漂輕輕搖擺,偃息住,又無動靜。趁著間隙,兩人去灌木旁放水,系褲扣,一路小跑回來,敞衣衫,目不轉睛。池水波光點點,第二撥行情迅猛,鯽魚、鰱子、草魚、青魚,接二連三,沒見過這陣勢,控制不住,喊,喜形于色,嗷嗷叫,罵娘。
喊聲,魚兒躍出水面的撲嗵聲,引起女人的注意。她抬眼觀望,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將衣衫晾好,進了屋。老段像是剛睡醒,懵懂著,站在門前吸煙,撓頭,女人哇哇哇,訴說。老段很煩的樣子,拗不過,踢踢沓沓過來,問教授,咋樣?行,咬鉤了,餓死鬼一般,下去就咬。郝教授的魚漂又在動,老段彎腰扯魚護,放下,又去扯彥律師的魚護,啥話也沒說,將剩下的顆粒拎走。
老段走了,彥律師也去拽魚護,哈,能有十五六斤,你咋樣?郝教授提起魚護,我比你強些,怎么著,也有二十斤出頭。彥律師突然抹了把臉,啥意思?嫌咱釣多了?不會吧?郝教授笑,就那意思,主要是他媳婦,頗煩,女人嘛,老段人不錯,接著玩。
那就繼續。恐怕真是攪和的,好半天不動彈,兩人換位置,撒小米,最后一點小米全撒了進去。誘餌也換成螺螄肉與麥麩拌成的面團,見效,咬鉤了,大家伙,青魚,五斤多的青魚,彥律師舉著抄網,笑。俺的娘哎,嘴里仨魚鉤,我替釣友給你賠不是了。郝教授也沒閑,一斤重的鯽魚,上來兩尾,體態豐腴,鱗光爍爍,漂亮,真漂亮。
老段跟媳婦在門前嚷,口音很重,含混,聽不真切。肯定不是好話,腔調不對,近乎咆哮了。老段戇頭戇腦過來,滿臉的愁苦。郝教授說沒事吧,段師。沒事,老段咽了口唾沫,往后挪了挪,蹴在樹下,眼巴巴,盯著水面,吸煙,大口大口吸著。女人顯然忿不過,舞起笤帚,不是在掃地,趕上揚場了,塵埃四起,雞飛狗跳。老段不語,彥律師、郝教授舉著釣竿,臉上訕訕的,誰也不是傻子。
太陽西斜,溫度降下來,也就四點左右,離天黑還早呢。老段一聲不吭,煙頭橫七豎八,吸幾口,就給掐了,紅金龍。女人放下掃帚,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喘,肩,就給塌了。彥律師、郝教授,有條不紊,甩竿收竿摘魚,一氣呵成。釣魚跟打麻將一樣,邪氣著呢,好運不可能常有,轉瞬即逝,必須把握住機會。女人緩過來了,或者說,拿定了主意,撣衣襟,相當從容了,走到池塘邊,摸索著下到水里,齊腰深,站穩,展開雙臂,擊打水面,浪花飛濺。女人進水的一剎那,老段嚯地站起身,明白了,連顴骨都是黑的。彥律師也明白了,哎,咋回事?干嘛你?女人接著拍水,攪動,頻率加快,嘩、嘩、嘩。彥律師看郝教授,郝教授臉都白了,轉身沖著老段,訛詐,我跟你說段師,這是訛詐,太不像話了,有這么干的?!老段耷拉著腦袋,悶頭吸煙,不響。女人一邊攪動,擊打,一邊咦咦呀呀,唱,秦腔《女祭靈》。我出得柴門倒扣環,見青山綠水長不斷。釣不成了,這咋釣嘛?魚池改戲臺了,活見鬼。彥律師抓耳撓腮,往前探著身軀,講道理。說好釣天天的,這才幾點?違約,你懂嗎?現在是法治社會,口頭約定也具備法律效力,根據合同法……白說了,全是廢話。女人不慌不忙,捏腔拿調,手起手落,噼啪直響,開了鍋一般。戴草笠,執釣竿,身披蓑衣他提魚籃,他性兒歡,打下魚兒鮮,攬在了筐內邊……
郝教授指著女人,還有公德沒有?又去看老段,趕緊喊她上來。老段重新蹴到樹下,啥也沒聽見,老僧枯坐,氣象森然。好么,一個裝聾作啞,一個佯狂,我就陪你們玩,愿意撲騰,就在水里撲騰,看誰扛得過誰。郝教授氣壞了,筋脈暴脹,手打顫,眉眼歪斜。彥律師收竿,不釣了,教授,咱走,跟一個村婦較什么勁。不走,我今天倒要看看,她能成啥精?耍無賴誰不會,我也下水,渾水摸魚。算了算了,教授,咱一下水正中她的圈套,約定是釣魚,沒說下池子摸魚……這里相持不下,水中的女人早就不唱了,披頭散發,搖搖欲墜。見此情景,老段、彥律師跳進池塘,將女人拖上岸,臉煞白,觳觫戰栗。老段抱起女人,濕漉漉,踉蹌著,回屋。
彥律師凍得直哆嗦,鉆進車里脫鞋脫褲子,還好,后備箱里有套運動服、運動鞋,周未,要去場館打打羽毛球。空調唿唿叫著,胡亂擦了身子,換衣褲。郝教授上了車,魚護沒拿,彥律師的魚護也沒拿。慌里慌張,像是撤退,又仿佛一場逃離。小黃鼓舞起精神,跟到大門外,郝教授探出頭,吐出一個字,滾——
一路無話。福特翼虎拐過彎道,上了環山公路,農家樂、垂釣園、休閑度假山莊的招牌,比比皆是。彥律師點著一支煙,清嗓子,解釋。見死不救咱也得承擔責任,傳出去也難聽。多大個事,別生氣……
郝教授不語,忍了又忍,沒忍住,淚水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