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閩地,有一種稱作“十番”的音樂,外省人少知。
“十番”音樂始于何時?至今難以判定。它主要流傳在福州城鄉和閩西客家地域。據傳,清乾隆年間,福州城區南校場常常舉行“十番”賽會,演奏福、祿、壽、喜等各種曲牌。這個時期,它已經是十分成熟的民樂,其樂器有笛、管、笙、椰胡、木魚、檀板、清鼓等,后加入絲竹管樂。“閩山廟里夜入繁,閩山廟外月當門。檳榔牙齒生煙袋,子弟場中較十番。”可見當時十番音樂在福州民間的繁盛景況。
客家地區的“十番”,吸收融匯了當地畬瑤古樂、漢劇、楚劇、潮劇、采茶戲、木偶戲音樂甚至宗教音樂,形成渾厚的藝術積淀和多姿的藝術風韻。曲目總數曾多達千余首。
這些,是在成人之后所獲得的認知。孩提時代,我們才不管它的來龍去脈呢,只覺得“十番”的樂音宛轉悠揚,鉆進耳朵孔里,軟軟柔柔地舒坦。我們這兒的客家村寨,把演奏十番樂曲稱作“打十番”。一般來說,鄉間的人“做好事”時,才會請樂班子。每個村子幾乎都有“十番”樂班。平時,樂班的人各干各的營生。到了冬季,村村堡堡“討新人”等等的喜事多起來了,樂班子便東家請了西家迎。“打十番”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整個村寨就彌漫著節日的氣氛。村里的小淘氣們,幾乎都躥進了“做好事”的人家里。在那里,他們可以悄悄地去掀開某個房間的紅門簾,偷窺幾眼新娘子;可以得到主人塞給的幾粒糖果或是一把爆米花。一邊吃著,一邊站著看“打十番”的大人吹的吹,彈的彈,唱的唱。那味兒,好比在大祠堂門前的土坪里看臺上的人演漢劇,心里滋滋地樂。
我走出初中校門后,回到村里務農。年歲不大,卻也萌出了對于愛情的向往。村里一家有個養女,與我同歲。她這時已出挑得一身青春氣息,豐滿紅潤,眼波瀅瀅。許多男孩子都睨著她。經人攛掇,我與她相互間有了一點意思。但一則年齡尚小,不諳人事;二則那時的鄉村,豈敢公開戀愛。所以,兩人不好輕易接觸,只能在集體勞動、青年團員開會或者民兵訓練時,眉眼中悄悄傳遞著一些信息。她的一個閨蜜,比她大幾歲,嫁給了與我同隊的一個青年。物質雖然貧乏,他們結婚還是請了村里的十番隊。我愛玩點樂器,先前已摻入其間,濫竽充數,左手虎口卡著一把二胡,相跟著學拉“十番”的曲子。我喜歡的那女子,做伴娘跟隨新娘子一起跨進了這家的門。這樣,我與她就有了插空秘密碰頭的機會。新娘子也希望她的閨蜜與我能成秦晉之好,在她的洞房里,我們三人低低地說著一些朦朦朧朧的話。外邊廳堂,樂班子一曲接一曲,行云流水地演奏著《南詞》《北調》《八板頭》《過江龍》《南進宮》《北進宮》《瓜子盈》等等。夜色深深,樂聲如夢似幻。一對少男少女的心頭,漾開了一圈圈一層層的漣漪。
我們村的十番隊,那時候的領軍人物名叫永垂。他長我十多歲吧。主彈揚琴,雙手似蝶,翩躚起落。那琴聲,如澄澈山泉,披云撩霧,叮咚出澗;如豆蔻嬌女,踮足疾旋,玲瓏歌舞。“十番”的所有曲目,沒有他不諳熟的。他的板胡、京胡也拉得帥氣爽利,在大隊的文藝宣傳隊,他的領奏地位,亦無人能夠替代。他的才藝,男人們無不服膺。村里的女人,好些暗暗地慕他。我的拙文《“汀州佬”》,其中寫到“汀州佬”的新婚妻子,正月里也喜歡與永垂打打鬧鬧,讓小屁孩們看得趁機起哄取樂。兩年前,永垂因病去世,作為一個出色的鄉村樂手,在我的心里,他真是“永垂不朽”了。
現在我們村十番隊的主將,是我的同年哥北生。他聰穎伶俐,自小學吹竹笛。年紀不大,就確立了在樂班里的地位。幾十年過去,他的竹笛吹奏,技巧爐火純青,在汀、連交界處的“河源十三坊”,名氣與日增添。這一塊地域“游公太”的大廟會,多支十番樂隊,同場競技,而人們公認,若論笛子的演奏,首席非北生莫屬。
十番樂隊少則五到七人,多則十幾人。基本的樂器有笛子、三弦、秦琴、二胡、小胖壺、大胖壺、木魚、夾板等。笛子是樂班的領銜,吹奏水平的高低,決定著這支樂隊的水準及聲譽。同年哥北生,體格健壯,中氣充沛。他擅運丹田之氣,始終保持氣息通暢飽滿,把握節奏精準,盡呈旋律之美。笛聲婉轉清亮,一旦起奏,便一路珠圓玉潤,迤邐而行,絕無錯漏和磕巴。鄉村的人們也知曉藝術高低,北生和他的樂班,自然便有了上佳的口碑。
北生告訴我,各村的十番隊,與時俱進,適應當今人們尤其是年輕人的欣賞趣味,作了一些改進,以求變化。樂器方面,偶爾加進吉它、提琴、吊規、嗩吶等。曲目,仍然以數百年流傳的為主打,如在“做好事”時,基本都以《開天官》打頭,讓下凡的“天官”率領著福星、祿星、壽星、喜星,向主人家祝福。爾后常常加上現代歌曲、流行歌曲的吹奏和演唱。他道,樂隊唱“紅歌”和“文革”時期歌曲時,勾起了中老年人的回想。以往的樂班,沒有女性,而今,好幾支隊伍冒出了女樂手、女歌手。有的是夫妻上陣,女唱男彈,場面鬧熱。北生自己買了一套音響,大喇叭掛在“做好事”那家的門樓上,擴展了樂聲的傳播。這樣,他所得的“紅包”,分量也就重了些。去歲,他“打十番”這一項的收入近兩萬元,平日在家種稻栽煙育樹苗,收入不差。他對我呵呵笑道,被人請去“打十番”,精神爽快,享用好酒好菜好煙,心安理得收紅包,你退休后回來入伙吧,啊?我心頭癢癢,說,一定的,一定的!
前些日子,我回老家喝同年酒,在鎮上遇見一年輕女子,笑盈盈地,身背一把秦琴。她說,今日去某村“打十番”,打完回家。北生對我說,這美女是某某樂隊的,名某某。我對她道,盼望有機會欣賞你的演奏。她道,好呀,就怕請你不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