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哥倫比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南美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大師加布里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在日本東京會見了正在拍攝影片《八月狂想曲》的黑澤明(20世紀日本著名導演,被稱為“電影天皇”。26歲進入電影圈,一生導演了31部電影,編寫的劇本拍成了68部電影,美國著名導演斯皮爾伯格稱他為“電影界的莎士比亞”)。曾經擔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影評人的馬爾克斯與黑澤明就一系列話題展開了對話。本文摘編自其中一段。
馬爾克斯:我不愿朋友間的對話看起來像是新聞記者的訪談,但我的確對你和你的電影抱有巨大的好奇心。因為我也做過編劇,所以首先我想知道你是怎樣創作劇本的。其次,你曾經對一些文學名著進行過杰出的改編,而我自己卻對已經被改編或可能會被改編的作品心存疑慮。
黑澤明:當我有了一個希望寫成劇本的想法時,我會把自己關在賓館的房間里,面對紙筆。這時我會有一個基本的情節框架,大致知道故事怎么結尾。如果我還不知道怎么開場的話,我會跟著那些自然而然涌現出來的想法走。
馬爾克斯:首先出現在你腦海里的是一個想法還是一個影像?
黑澤明:這很難解釋清楚,但我想一切都始于一些零散的影像。與此相反,我知道許多日本劇作家首先會為劇本構思一個總體梗概、安排劇本的分場,再將情節系統化之后就開始寫作。但我認為這不是正確的做法,因為我們并非上帝。
馬爾克斯:改編莎士比亞、高爾基或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時候,你也采用這么直覺式的方法嗎?
黑澤明:通過電影化的影像將文學形象傳達給觀眾非常困難,很多電影導演并未意識到這一點。譬如,在根據一部偵探小說改編的電影中,一具尸體在鐵軌邊被發現。一個年輕導演就堅持要把尸體的位置安排得跟小說描寫的一模一樣,我說,“你錯了。問題在于你讀過小說,知道尸體就在鐵軌旁邊。但對沒有讀過原著的人來說,尸體的位置沒什么特別的”。那個年輕導演迷戀于文學描寫的魔力,卻沒有意識到電影化的影像擁有不同的表達方式。
馬爾克斯:你能想到真實生活中的任何形象是用電影不可能呈現的嗎?
黑澤明:當然,有一個名叫Ilidachi 的煤礦小鎮,我年輕的時候做副導演在那里拍過戲。導演一看見這個小鎮就說它的氛圍很好也很奇特,它也就因此被選作外景地。但電影畫面呈現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小鎮,有些我們知道的東西無法傳達:小鎮的工作狀況很危險,礦工的妻兒總在擔心親人的安全。當你看到這個小鎮,你會被它的景致和氛圍誘惑,你會覺察到它比實際上還要奇特。但這些電影攝影機卻是看不到的。
馬爾克斯:事實上,我知道很少小說家會對自己原著的銀幕改編感到滿意,你改編時遇到的情況怎樣呢?
黑澤明:請先讓我問一個問題:你看過我的《紅胡子》嗎?
馬爾克斯:我在20年內看過6遍,我幾乎每天都給我的孩子們談《紅胡子》,直到他們可以看這部片子。所以,它不但是我和我的家人最喜歡的黑澤明電影之一,而且還是整個電影史上我最推崇的影片之一。
黑澤明:《紅胡子》可以算作是我的電影逐漸變化的坐標。在此之前我所有的影片都與后來成功的影片有所不同,它是一個階段的結束和另一個階段的開始。
馬爾克斯:那是很明顯的。在這部影片里有兩個場景令人難忘,它們都與你作品的整體有關。一個是螳螂的片斷;另一個是醫院庭院里空手道的搏斗。
黑澤明:是的。但我想告訴你的是,這本書的作者山本周五郎一貫反對把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紅胡子》卻成為一個例外。因為我頑固不化地堅持,直到我如愿以償。然而,當山本周五郎看完這部影片之后,他轉頭對我說:“不錯,它比我的小說更有意思。”
馬爾克斯:我想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喜歡這部影片?
黑澤明:因為他對電影的內在特性有著清晰的認識。他只要求我一件事,就是要像他那樣對主人公—— 一個徹底失敗的女人要特別小心。但有趣的是這個失敗女人的構想在他的小說里不夠清晰明了。
馬爾克斯:可能他也這么認為,這種情況常常發生在我們小說家身上。
黑澤明:就是嘛。實際上,在觀看根據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時,有些作者會說:“我小說的那一部分被描寫得很好。”其實,他們是在暗指那些被導演添加進去的東西。我理解他們在說什么,因為他們會在銀幕上清晰地看到,憑借著導演純粹的直覺展現出來的某些他們想表達、卻力所不能及的東西。
馬爾克斯:這是事實,“詩人可以點石成金”。不過,還是回到你近期的電影上來。臺風對拍電影來說是最困難的事情吧?
黑澤明:不,最困難的事情是和動物在一起工作,大水蛇、大螞蟻。被馴化的蛇對人太習慣了,它們不會本能地逃走,而且動起來就像鰻魚。后來我們抓了一條很大的野生蛇,它總是想盡一切辦法逃走,真令人感到恐懼。所以這家伙扮演的角色非常棒。至于螞蟻,最大的問題是要讓它們排成一行,爬上一朵玫瑰花。它們不愿這樣做,為此花了很長時間,直到我們用蜂蜜在花莖上涂上一條小徑,螞蟻才爬上去。確實,我們有許多的困難,但那是值得的,因為我從中學到了許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