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1952年出生,上海人。1969年赴黑龍江農(nóng)場務農(nóng),1977年回滬。1985年開始發(fā)表作品,1988年起任職《上海文學》雜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迷夜》、隨筆集《洗牌年代》等。這位不高產(chǎn)的個性作家,在擱筆20年后,推出了描寫上海市民生活的長篇小說《繁花》,甫一推出,即備受關注。本文節(jié)選自《繁花》第十三章,題目為編者所加。
鋼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腳。房間里,鏡子虛虛實實,鋼琴是靈魂。尤其立式高背琴,低調(diào),偏安一隅,更見涵養(yǎng),無論靠窗還是近門,黑,栗色,還是白顏色,同樣吸引視線。于男人面前,鋼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變男人。老人彈琴,無論曲調(diào)多少歡快跳躍,已是回憶,鋼琴變?yōu)閼已拢粔K碑,分量重,冷漠,有時是一具棺材。對蓓蒂,鋼琴是一匹四腳動物。蓓蒂的鋼琴,蒼黑顏色,一匹懂事的高頭黑馬,穩(wěn)重,滄桑,舊緞子一樣的暗光,心里不愿意,還是讓蓓蒂摸索。蓓蒂小時,馬身特別高,發(fā)出陌生的氣味,大幾歲,馬就矮一點,這是常規(guī)。待到難得的少女時代,黑馬背脊,適合蓓蒂騎騁,也就一兩年的狀態(tài),剛柔并濟,黑琴白裙,如果拍一張照,相當優(yōu)雅。但這是想象,因為現(xiàn)在,鋼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塊空白墻壁,地板留下四條拖痕。阿婆與蓓蒂離開的一刻,鋼琴移動僵硬的馬蹄,像一匹馬一樣消失了。地板上四條傷口,深深蹄印,已無法愈合。
阿寶發(fā)愁說,我馬上去淮海路,到國營舊貨店看一看。蓓蒂說,我去過兩三趟了,馬頭也陪我去過了。阿寶說,馬頭講啥。蓓蒂說,馬頭覺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鋼琴。姝華說,真的,還是裝的,現(xiàn)在樣樣式式,可以搬出去賣,我爸爸講了,現(xiàn)在撈外快,最方便,預先看了地方,帶幾個弟兄,卡車偷偷從廠里開出來,沖進這種倒霉人家,一般無人敢響,以為又是來抄家,進門就可以隨便搬,紅木家具,銅床,鋼琴,絲絨沙發(fā),地毯,隨便搬,其實,是拖到“淮國舊”去賣,三鈿不值兩鈿,然后,大家吃幾頓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葉結,素雞,烤麩,豬腳爪,啥人管呢。阿寶不響。阿婆說,我已經(jīng)頭昏了,是高郎橋的馬頭做的,還是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楚,我去過“淮國舊”,后門是長樂路,弄堂路邊,毛竹棚里,也擺了舊鋼琴,哪里尋得到呢,看得我眼花繚亂。姝華說,這地方沙發(fā)多,家具多,鋼琴也多,各種顏色、牌子,擺得密密麻麻,彎彎曲曲,路也不好走,要側轉(zhuǎn)身來,店外,仍舊有琴運進來,店員用粉筆寫號碼。店員講,上海灘哪里冒出來這樣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進店里,就跟阿婆蓓蒂走散了,鋼琴,沙發(fā),各種人家的氣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后一樣,全部是灰,看到一架古鋼琴,羽管鍵琴,西洋插圖里有過,洛可可描金花樣,像小寫字臺,四腳伶仃,上海真看不懂,樣樣會有。阿婆說,白跑了幾趟,每趟出來,蓓蒂就蹲到地上,不開心。姝華說,這天阿婆進店,先坐到一張琴凳上,后來坐一只法國彎腳沙發(fā),面色難看。阿婆說,是接不上氣了,我曉得差不多了。蓓蒂說,不要講了。阿婆說,想想再回紹興,無啥意思。蓓蒂拉緊阿婆說,墳墓已經(jīng)挖光了。阿婆說,索性變一條魚,游到水里去。蓓蒂說,真這樣,我就變金魚。阿寶說,有了鋼琴,也不便彈了。蓓蒂不響。阿婆說,蓓蒂一個人也去尋過,琴上有小魚記號,容易尋到,吃中飯階段,四面無人,聽到有人彈琴,有一個七八歲小姑娘,彈幾記,關好琴蓋,東看西看,再開一只琴蓋,彈幾記。蓓蒂不動,聽小姑娘彈。姝華說,店員的小囡。蓓蒂說,跟我一樣,是尋琴的。阿婆說,只能這樣子想,如果來人采取行動,明當明拖走,我跟蓓蒂,也只能看看,兩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說,南京城去過了,乖囡想去哪里散心,跟阿婆講。蓓蒂說,我想去黃浦江。阿婆說,敢。姝華說,蓓蒂的琴,也許一拖到店里,就讓人買走了,現(xiàn)在便宜貨多,老紅木鴨蛋凳,兩三塊一只,鋼琴一般三十塊到八十塊吧。阿寶說,青工一兩個月工資,只是啥人買呢。曹楊新村,工人階級最多,可以買,但是地板軟,房子小,彈彈《東方紅》,有啥用場。大家不響。
其實這天黃昏,是阿寶最后見到蓓蒂與阿婆的時刻,阿寶離開時分,天完全灰暗,阿寶回頭,見阿婆為蓓蒂梳頭,阿婆說,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殺只雞,世界多,殺只老雄鵝。蓓蒂說,我不要聽了,討厭了。姝華立于門口,阿寶再回頭,見姝華身邊,掠過兩道光,閃進水池里,阿寶一揩眼睛,視覺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樹,一輛腳踏車經(jīng)過,一切如常。幾天以后,阿寶收到了姝華的信,信文是,阿寶,這天你先回曹楊新村,你會相信我嗎?以后就發(fā)生了不可思議的事,就是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蹤了,大概是去了南京?還是哪里?有空詳談。姝華。
這天下午,阿寶再次走進淮海路國營舊貨店。滿眼是人,店堂寬闊,深不見底,鋼琴擺滿后門內(nèi)外,以及附近弄堂、過街樓。店里的營業(yè)員精通種種舊家具,方臺子叫“四平”,圓臺叫“月亮”,椅子叫“息腳”,床叫“橫睏”,屏風叫“六曲”,梳妝臺叫“托照”,凳子統(tǒng)稱是“件頭”,方凳圓凳,叫“方件”、“圓件”,時常有東張西望的顧客,也許跟阿寶一樣,尋覓自家或親朋的家當,看到了,當然不可能贖回,但可以緊盯不放,或是長長一瞥,眼神發(fā)呆,摸一摸,問一句賣價,離開。猶豫性格之人,幾步幾回頭,預備過幾天重來,有空再來看看,也許一直等到舊物消失,會鼓起勇氣,打聽去路,與營業(yè)員攀談。營業(yè)員說,賣脫了。啥。大概是前幾天吧。買客是哪一類人呢,大概做啥工作。營業(yè)員心情好,敷衍幾句,有警惕心,就立刻反問,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紹信拿出來。提問人立刻做了縮頭烏龜,走路了事,這塊地方,再不會來了。另一種人,一眼尋到鋼琴,或者沙發(fā)。營業(yè)員說,古董提琴,越古越艷,古董鋼琴,難了,鋼琴要買這種老牌德國貨,但太舊不好,鋼絲容易松,容易走音,經(jīng)常要校,沙發(fā)嘛,這一件是法國真正老貨,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細,泡釘,絲絨面料,繃帶,鬃絲,完全進口料作,底盤高級彈簧,包括“庫升”,即彈簧軟墊,樣樣貨真價實,贊。來人不響,改變了計劃,里外環(huán)境,看個兩三遍,看明詳細位置,時間,何時人多,人少,中午轉(zhuǎn)到附近,吃一碗菜肉餛飩。一般是下午一到兩點,客流少,或者四點鐘,前面擋了一部黃魚車,多數(shù)人,走不進某一條家具形成的夾弄,此刻光線也最暗,時辰一到,東看西看,直接來到既定位置,四面一瞄,摸出褲袋里的旋鑿,或拎包里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只紙包,或者鐵皮小盒子,連工具擺進人造革拎包,拉鏈一拉,佯裝客人,全身放松,東看看西摸摸,馬上滑腳走路。這就是保衛(wèi)個人私產(chǎn),或偵查他人財產(chǎn),巧取夾藏的情節(jié),尋寶,是世界永恒的主題,是這家遠東最大舊貨店,輝煌時代的驚鴻一瞥。當時小道消息多,傳聞有人躲進舊櫥,關店后,半夜出來作案,店里因此養(yǎng)了兩只狼狗,一夜巡邏三遍。最轟動事件,是附近幾個小囡,某日到舊沙發(fā)上蹦跳吵鬧,結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緞單人軟椅,露出內(nèi)襯一包赤金鏈、兩大卷美金。因此,堆滿舊家具的店堂與馬路,像蘇聯(lián)電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寶于琴間流連徘徊,鋼琴自由擺放,羅列散漫,形成各種行走路線,躋身于此,打開任何一塊琴蓋,內(nèi)里簡單而復雜,眼下的鍵盤,一絲不動,周圍聽不到一個音階,有時,鍵盤上有幾根頭發(fā)、一屑碎紙、半支斷頭鉛筆,琴蓋內(nèi)散發(fā)出陌生氣味,阿寶難以親近,感覺到痛,悵然閉闔。蓓蒂留下的小魚刻痕,阿寶走了幾圈,望穿秋水,也尋覓不見。
編后語:
編輯完這篇稿件,偶然讀到一篇講清退文革抄家物資的文章,現(xiàn)將其中一段摘錄下來,為《尋琴》來做一個現(xiàn)實的記錄——
從1974年起,上海市撥出各種補償款4084.73萬元。而最能反映這座城市獨特氣息的,是對鋼琴的退賠。1985年,上海對在文革中沒收的831戶(筆)1616架鋼琴進行了清退。到1990年年底,共付出修理費、價差和賠償款80.16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