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年深秋,夕陽的余暉下,有一位老人,拄著拐杖,如雕塑一般,佇立秋風中。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寫滿了滄桑,流水般的歲月無情地在他那絳紫色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皺痕。已是90歲高齡的他,目光依然深邃,神情專注地凝望著遠方。
他就是我的父親——楊清枝。
時光匆然走過,歲月的剪影串起模糊的記憶,蝕盡了曾經,漫漶了過往,恍然驚覺,那些所經歷的往昔歲月是如此遠,又是如此近。當通訊員時健步如飛的青春歲月,10多年河西戈壁灘的艱澀記憶,將近30年孤蓬陋巷教書育人的堅守……一切的一切,都已成為過往的回憶。
父親排行老二,是家里當時唯一的讀書人。1949年參加工作,最初從一名小小的通訊員做起。聽父親講,當年剛參加工作送情報的時候,因為沒有車,100~200公里路程甚至要24小時之內徒步趕到,稍事休息,緊接著還要快速返回。由于父親堅韌的意志以及任勞任怨的精神,加之沉著應變的能力,一次次圓滿完成了工作任務。50年代初期,父親就已經是政法系統的一名干部,并且還擁有一官半職。家里所留存下來的黑白相片中,父親身披手槍,皮鞋也是擦得錚亮,看上去很帥氣,也很神氣。但是,聽父親講,那些光燦的后面,并不輕松,工作其實是我們現在無法想象的艱苦。
好多年,父親主要在地處河西走廊西部的戈壁灘工作。廣袤的大漠戈壁,時而狂風遍野,時而沙塵漫天。每當盛夏來臨,戈壁灘熾熱的溫度,幾乎能把人烤焦了。加上當時所呆的地方缺水,糧食也緊張,好多戰友的嘴唇長年累月都是干裂的口子。到了冬天,又是刺骨的寒冷,父親和他的戰友們只能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抵御寒冷。更可怕的是,時常有狼群出沒,甚至不時有生命危險。盡管如此,他們全心全意想著干好工作,沒有絲毫私心和怨言。
當年,父親是分管財務工作的一名股長。當時的財務還遠遠談不上規范,特別是月末和月初的物資買賣相對頻繁,偶爾甚至比較急,月份之間的賬目,也做不到很好的銜接。有一次,父親的一位下屬,向上級領導控告父親存在貪污現象。這樣一句沒有任何證據的控告,接下來是一次又一次對父親的審查、盤問,甚至禁閉,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很長一段日子,父親身心俱疲,精神也是受到極大煎熬,幾乎處于崩潰邊緣。有一次,一位比較了解父親的上司在訊問過程中,父親顯得有些激動,嗓門也比較大,但是依然實事求是地對上司說:“限于當下財務的實際狀況,確實存在月末賬目記在下月初的現象。假如我貪污了,在這廣袤的戈壁灘里,我連藏鈔票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貪污物資了。”父親懇切的言辭打動了上司。上司又詢問控告父親的那位同事是否存在貪污時,父親經過審慎分析,仍然實事求是地說道:“也不可能存在貪污,理由是一樣的,再說能夠貪污什么?”父親回憶說,因為那位誣告他的同事在其他房間聽到了他的談話,當天晚上,那位同事也良心發現,向上級領導寫了一篇悔過書,并且說明他是在誣告父親。后來,父親不僅和那位同事釋然,還成了一生的朋友。父親常常告誡我輩:做人做事一定要本著良心,光明磊落。
1962年,父親因為“反右”運動,不得已回到農村老家,從此拿著極微薄的薪水,教書于鄉間,相伴他的是一群群懵懂孩童。在父親幾十年的教書生涯中,從為孩子們起學名開始,到基本的灑掃應對,再到知識的灌輸,使得無數像我一樣無知的孩子,有機會走向外面更廣闊的世界。
80年代初,父親獲悉國家對于像他一樣的狀況,有許多政策,父親自然也是蠢蠢欲動,認為在最困難時期,對國家還是有過奉獻的,于是寫材料,找證據,費了很大周折,甚至想官復原職。起初,并沒有什么實際結果。平素很少發脾氣的父親,脾氣也變得很不好,很少抽煙的他,也是煙不離手。直到90年代初,因為父親在河西工作期間有些戰友主動幫助落實,最后總算在經濟上對父親稍微有所慰藉。
家里這種艱苦的日子,持續了好多年。父親和母親就是在這種困難的狀況下,一起廝守,相濡以沫,風風雨雨幾十年,我們兄妹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大聲爭嚷。
記得母親臨終之前,我還遠在上海,哥哥給我發來短信說:“母親病重,速歸!”我感到事情不妙,匆匆忙忙回到蘭州,帶上愛人、孩子往老家趕。剛剛走進自家院子,看見父親坐在院子里,我幾乎有些木訥地問候了一聲父親,父親看見我郁郁不安的樣子,卻淡然地對我說:“你母親病已經輸了,人生就這么回事情,你們也不要害怕!”后來,雖然極盡搶救,就像父親所預感的那樣,母親還是走了。
母親于2006年春節剛剛過完她77歲生日,便安詳地走了。記得在母親的喪事上,我們眾兄弟在母親的靈堂前守靈,父親和幾位叔伯正好也在,父親在叔伯面前,很動情地回憶起母親在世期間許多點滴感人之事,特別是母親幾十年如一日對爺爺、奶奶盡心服侍,甚至連一句爭吵都未發生過。一位80多歲的老人,從年輕時便四處奔波,獨立支持,經歷世事如此之多,說到此處,竟然也是滿眼含著淚花,幾乎要流出淚水。
2010年年底,我接父親到蘭州過春節。父親自知行動不便,已經很不愿意長途跋涉了。但對父親來說最大的一個誘惑,也是他最重要的愿望:極想見一面我的表叔。
表叔宋永修,是父親的發小。小時候讀書期間,父親在表叔家生活。他和表叔是蓋著同一床被子、吃著同一鍋飯長大的。
表叔在蘭州一直從事教育工作,退休后定居在安寧區。我撥通表叔電話,表叔知悉父親來蘭州后,他知道自己行動有些不便,比他年齡大一些的父親就更不用說了。隨即,表叔便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兩位兒時的好友,現在都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多年不見,彼此握著對方的手,對視良久。
那天,表叔和父親在客廳整整聊了一個下午。父親聽力已經很不好,很多時候要對父親大聲講話,他才能夠聽得清楚,但是,那天和表叔聊天,父親卻很少重復發問。
父親和表叔所聊話題極廣,比如彼此知道的親朋故舊、兒時趣事、小時候的玩伴、晚年生活、子女狀況等等。“知交半零落”,我在臥室里,從他們的談話中聽出,一起長大的兒時故舊,大多都已經故去。父親和表叔一邊回憶,偶爾也是黯然感喟。70多年以前的事情,在他們的記憶里還是那樣明晰。
晚飯時,表叔執意要請父親到外面餐館吃飯。就餐時,他不停地為父親夾菜,特別是那道特意為父親點的紅燒肘子肉。父親一邊吃,一邊帶點些許調侃的味道對表叔說:“過去是沒有肉吃,牙口好,現在是肉有了,牙齒沒有了!”表叔和父親自然都是哈哈大笑。
多年不飲酒、不抽煙的父親,也燃起了一支香煙,并且適量喝了點酒。臨作別時,是最讓我擔心的,兩位老人要是淚水漣漣,還真讓我們小輩難受。出乎我預料,父親握著表叔的手,稍顯輕松地說:“我們明年再見!”表叔能夠看出有些難受,眼眶也有些濕潤,我和愛人便攙扶著父親急匆匆地離開了,等我再轉回頭時,表叔眼里已經噙滿淚花。一直等我們走得很遠了,父親神情凄然地停下腳步,轉回頭向站在遠處的表叔又揮了揮手,分明是說:你快點回去吧!表叔站在那里,只是使勁揮著手,身子卻巋然不動。那一瞬間,我留意到父親的眼眶也濕潤了。父親和表叔估計都想到了,也許,那就是他們人生彼此最后的背影!
后來的日子,當我偶然回想起兩位老人別離的一幕,感動之余,我甚至有些佩服父親,那種能夠把生命中累積的諸多情感把控到一定境界的灑脫。
一抹晚霞仍掛在天際,淡淡云彩放射出柔和的光芒,我忽然覺得,那些光芒里也有父親所累積匯聚的光亮,他將會永遠映照我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