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是誰?我是一棵樹,一棵長在長江邊最平常的黃桷樹。你叫我老黃也行,因為我確實太老了。我有多大年紀?說出來嚇死你,你爺爺的爺爺,也沒有我歲數大。
我的記憶,從南宋開始。
那年,蒙古鐵騎南下,為了保家守土,家鄉的人民筑起了寨子,奮力抵抗。到了大元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276年,南宋上官守將取得勝利,元軍不得不撤退。為了紀念這偉大的日子,我被移植在寨后門第二道垛子之左。
那時候,我還叫小黃。我只有不到一手指粗,人們只需挖一個小坑,淋一瓢水,就養活了我。
我吸雨露、吮陽光、吞月華,在大自然中,勃勃生長。人們既不在意我,也不傷害我。就像人們的童年,充滿了自由、歡樂。
后來我成了大黃,再后來我成了老黃。
到了公元1980年,我成了全縣的第一古樹,被列為文物掛牌保護。那年,我實足有704歲。如果是人,除了神仙,是活不到這把年紀的。
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鄉親們崇拜起我來,說我能保佑一方水土,一方平安。每月逢十,都有人來給我燒香,給我披紅,給我爆鞭炮。
當然,還給我供水果,供餅子糕點,甚至三牲。
我當然沒有吃啥,我也不能吃啥。可是,我得意,這么多樹啊,我附近就有枇杷樹、黃荊樹、柏樹、青岡樹、樅樹、刺槐樹、低矮的馬桑樹,它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我享受。它們嫉妒羨慕恨呢。可我又內疚,其實我沒為鄉親們做點啥善事。
我真想再活五百年。
甚至想長生不死。
可是,世上從來沒有不死的樹,就如同世上從來沒有不死的人。但我真沒有想過哪一天會死。我雖然老,可根直躥地下,方圓兩丈內,我的根須,絞織成網。我享受的香火,和財神廟的財神爺有一比。我陶醉,當然也有痛苦。比如那香燭的焰和煙,就熏得我難受,流淚、打噴嚏、發癢。
有一次,一個大員外為了求子,連續十天供奉我,香燭不斷,我被熏昏了,要不是及時下了一場雨,我也許會命歸黃泉。這是明中葉的事。
還有一次,幾個小朋友,也許是天太冷,在我的根下燒火烤,他們烤熟了幾個紅苕,好香,饞得我流口水,可是他們堆的柴太多了,結果把我的左半邊樹干烤焦了兩尺多長,要不是有個過路的老頭見到了,攆走了孩子,用尿來熄火,我也許活不成了。這事我記得特別清楚,是大清道光三年的事。我現在半張黑臉,就是拜幾個小朋友所賜。
看慣了人間冷暖,習慣了世態炎涼。我有老僧般的修為,已不急不燥不憎不嘆不哀不怨不怒不嗔。當我被列為全縣第一古樹,披紅掛彩時,我沒有一絲絲得意,當我被煙熏火烤,常常窒息,也不怨人間對我的不公平。我是一棵樹,一棵樹的命運,無法由自己掌握。我已很幸運了,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已不知死了多少年呢,尸骨早化成了泥土。
所以,對掛在我腰際的吊牌,我熟視無睹。
順其自然,也許很多人僅僅停在嘴上,但唯有樹能做得到,因為樹沒有辦法逆反自然。
2
公元1992年,撤縣建市,從此,我不是縣樹,而是市樹。別小看這一字之差,謬之萬里矣。比如,市長比起縣長,要高半格的。開會座位,要靠前。再比如,國家考核,對縣,以農業為主;對市,以工商業為主。再比如,建市了,就得加大市政建設,拓馬路,修高樓,設公交線,辟公園等等,市民們比起縣民,雖然還是同樣一個人,可身份不一樣,就高貴不少。就像嫁入豪門的女人,同樣的肉體,但身份卻不一樣。
建市其實和我無關,只不過掛在我身上的吊牌換了,換成了“市人民政府立”。政府保護文物,像我這樣的全市第一樹,絕無僅有,碩果僅存啊。
我和市民一起歡欣鼓舞,再活五百年不僅僅是心愿,而是完全可能實現的。但是,就在我做美夢時,命運直轉而下。
新修的市政府辦公大樓,挺立在大江邊,仿的是美國的白宮,占地八百畝,多氣派啊。特別是周邊縣的書記縣長,看得眼睛發紅。可是,人家是市,你是縣,無法比擬的。
時任市長叫周明,是從省里派來的。有碩士學位,年紀不到四十,風華正茂,正想大干一番。
周市長很滿意這座新建的辦公大樓,他圍著觀看了三天,還是發現了問題——在市政府的大門前有片廣場,正在種草和樹,可是因為是幼樹、細草,一點氣派也沒有。
周市長是個講究的人,講究到開會誰走在他前面,都要計較。所以,他想到這個缺陷后,叫來辦公廳主任,要他想法弄幾棵大樹來,最好是古樹。
“古樹有沉淀啊,顯得有文化和內涵。”
主任以前當過縣文化局長,知道我的歷史,如果把我搬來,市長一定滿意。市長滿意,對自己的仕途就有好處。于是,在一個春天的下午,我被二十多個工人圍著,他們要開挖了。
我身處山坡,不能利用挖機,只得人工作業。
為了保證我的安全,他們先搭木架子,把我的身體扶住。然后才順著根須,一點點地刨土。仿佛我的根下有黃金,或是埋著他們祖先的骨骸。還好,他們的細活,讓我沒有多受罪。盡管離開那兒時,我曾一度休克。
辦公廳主任來了。文化局長來了。文管所長來了。園林處長來了。他們得現場指揮,唯恐一個不小心,斷送了我的性命。我的命,連著他們的官位呢。
看熱鬧的人山人海,如廟會一樣熱鬧。
特別是附近的村民,堅決不準把我挖走。他們想集體反對,但是,公安派了人來,荷槍實彈,上面發了話,誰敢反對,抓起來。村民無法,默然無語。老人們哭啊,在地上設香案祭拜。
我也不忍心離開大家。我和他們的祖先,和他們生活了很久很久,看著他們出生、成長,看著他們過苦難的日子和幸福的日子,看著他們婚嫁喜喪生老病死。但是我說不出來,我也無力反抗。我連自己的命運都主宰不了啊。
我進城的時候,萬人空巷,都爭先恐后來目睹我的風采。可是,我哪還有風采?根須被草墊包著,身軀掛著營養液,就像一個被搶救的病人,生命危于一旦。我不但沒有風采,簡直狼狽不堪。
3
對我的第一道保護是不準老百姓燒香掛紅祭拜了,也就是從此,我不能享有神的感覺,還原成了一株樹,只是年紀頗大的樹。這點,雖然我心有不甘,可也沒有辦法。每個人都有虛榮心,樹也不能免俗。
其實我就是一株黃桷樹,并沒有啥神妙。俗話說活得長了,成了精。我只不過比起其它樹來,更有理性,更有智慧罷了。
為此,政府專門為我砌了一道圍欄,方圓四平方丈,大約是我在山野的所有須所到之處。這也是為了保證我成活。
人挪活,樹挪死,這一道遷移,我真的死去活來。畢竟年紀大了,周身都是毛病。因此,我每天得掛很多袋營養液。我一天花的錢,相當于城區一個低保戶一月的開支。我不擔心錢,因為市長發話了,在我的身上,花多少錢,都值。
市長看了我幾次,每次都指指點點,臉上有微笑。陪同的辦公廳主任,在卑微中顯出幾分得意。現任文化局長,請本土最著名的作家,叫黃儼欽的寫了一篇賦,請本土最著名的書法家衛揚煒書寫,再石刻在碑上。其文曰:
嗟乎!長江之濱,山寨石門,有一古樹,卓爾不群。吸月精,食日華,挺立七百載風雨。其蓋如傘,其枝如虬,其根如網。夏蔭庇村僮,雨雪之時,供路人小憩。
其樹也,能知前示后,鄉民每有祈禱,必有靈驗。呼之為神樹。樹之神者,懷民心而扎根,憫農夫與商賈。不違天意,下順民心。
逢十與年節,必有香火和供祭。
天蒼蒼而黃,地獷獷而闊,樹深深而挺,山青青而立。此樹也,比肩天地,倚靠山坳,迎風雨而長。歷盡艱難,挺拔聳峙,山因樹而神,樹傳山之妙,引游人,吸墨客,風騷絕代。
今守護政府大樓,佑衛市民,老驥伏櫪,壯心猶存。睹長江巨浪,觀天象風云,和諧社會,再建新功,古樹任重道遠。
周市長大學讀的中文系,碩士修的現代文學,筆頭子當然不錯。但讀到黃儼欽的這篇賦,也贊賞不已。給的潤筆,達每字十元。給衛揚煒的報酬同額。
于是花巨款從外地運來一整塊大理石,高二丈,寬八尺,鐫賦于上,成為全市一個新景點。每有外地客人到此,周市長必陪客人來參觀,并誦讀此賦,抑揚頓挫,聲情并茂,還要合影留念。從此,我的形象,走到了祖國大江南北,我的名聲,傳遍了山山水水。為了讓全市人民知曉我,還把這賦編進了鄉土教材。中小學生,人手一冊。
可我并不快樂。
我呼吸的空氣,再沒有野山的清新,渾濁不堪,常讓我有嘔吐之感。
我吸的水,有漂白粉味,再沒有山泉的醇香。
我幾百年的習慣,被強行改變。每年一度的修枝,在我身上大動干戈,不能讓我自由地生長。我想自殺,可是我又沒有自殺的能力。我想逃跑,我的根卻深深扎在這里,何況還有圍欄呢。
我唯一能表達的方式,就是哭。人們看到很多樹油,其實是我的眼淚凝結。
4
周市長高升了,來了劉市長,劉市長高升了,來了馬市長。
白云蒼狗,時過境遷。但我沒有想到,這個馬市長上任不到半年,我的命運再次發生了巨變。
這一年,省里來了位大領導,是中央派來的,位高爵顯。他上任后來考察,見了我,并讀了賦,并未贊賞。馬市長怕了,領導不發話,比發話的壓力還大。最后經過多方打聽才知道,此公特別喜歡銀杏,就是白果樹,在北方某市當領導時,全市所有的街道,全是銀杏樹。人們送他“銀杏市長”之稱。
因此馬市長決定,讓我挪窩,讓位于銀杏。
說起來,我和銀杏樹也不陌生。這株銀杏樹,是元末栽的,緊鄰著我,也是幾百年歷史了,不容易,在全市古樹中排第八。
老八,你來了?
老八和我剛來時一樣,有氣無力,周身掛著營養液。銀杏和我相比,成活性更差。
樹能聽懂樹的語言,人卻聽不懂。老八是來代替我的,我很想反抗,我活得好好的,都七百多歲了,再移窩,還能活嗎?
可是,沒人聽我的。市綠化隊的工人,早早地來了。這次用上了機械,進度極快。我以為會給我換一個好地方,繼續生活。可是,我被放倒后,劈成了柴。
我死了,死得很不悲壯,連哭泣都沒有。
我可是被保護的文物啊,依法被保護的喲。
我吶喊,我反抗。但沒有誰來聽我的。我被一輛貨車載走,以每斤一角的價格,賣給郊區的農民作燃料。就在我將化為灰燼時,有個人找上門來,用更高的價格買走了我。
他是一位中學退休教師。
他教生物學。
他買我就是做研究。七百多年樹齡,難得啊。
不過,我活不了了,我已變成了一截截的木塊。
退休教師握著我時,老淚縱橫,用蒼老的聲音吶喊:天哪,誰作的孽啊!
他決定寫一封信,給省文物局和省林業局反映。可是,信發出后的第三周,市里來人,把老教師帶走了,行政拘留了一周。老教師從此一病不起,不久和我一樣,同赴酆都鬼城。
我死于公元2011年,算起來,我整整活了735年,算不得壽終正寢,但也算風光一生。如果不是晚年最后的悲劇,我可以含笑九泉。我最后的死因,讓我真的不甘,死得太難看了。
當然,那篇為我而寫的賦,也隨著銀杏老八的到來,換了。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全市的主要街道,兩個月內,全換成了銀杏樹。以前的小葉榕挖了,以前的梧桐樹挖了,以前的黃桷樹挖了。全市的主要街道,一律的銀杏。全市的天空,都是銀杏黃黃的小葉片在飛舞。馬市長因此得了個綽號:挖樹市長。
5
又數年,滄海桑田,喜好銀杏樹的大領導因貪賄事發,身陷囹圄,成了全國臭名昭著的人物。市領導只好把老八也砍了,和我成了伙伴。在陰間,老八對我說:哥,想不到我來得這么快啊!
我無語。
我對老弟銀杏說啥呢?
我不敢想,下一次,被折磨的又會是啥樹?
香樟?扁柏?水杉?
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但要死得其所。
樹也固有一死,也要死有所值。
我和老八銀杏,死得太悲慘了,死得不值。
還好,新上任的市長,懂文物,令史志辦把我和老八的事,記上志書,也算是個安慰吧。可是,這讓小編輯為難。如何寫我們的死因呢?最后,經過集體研究,請示了上級,才寫成如下一段文字:
全市古樹中,以黃桷樹為長。位于原政府大樓門前的黃桷樹,被列為古樹一號保護。該樹生于1276年,卒于2011年,享年735周歲。據有關專家考證,此樹是心存哀怨,自殺而亡。
這個結論,竟然被一致通過。在陰間的我,欲哭無淚。如果有來生,我絕不再變成樹。只是,我還有來生嗎?
(插圖/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