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這篇文章中運筆機巧,以最快的速度將人類捕殺兔子的殘忍寫得活靈活現,但人面對的畢竟是生命,作者從文中流露的,是對生命的憐惜情懷。結尾的點睛之筆讀起來覺得平淡,思索的余地卻極為寬廣。
從山腳下的池塘一直到坡頂杉樹林,十里坡上滿是油菜花。油菜花就像滿地燃燒的陽光,風一吹就波浪似的游走起來,從池塘邊一直游向山坡頂上。沒有誰不被這耀眼的花黃、這歌唱著的波浪打動。陽光一來到這里,就不分天上地上一起在燃燒。連冷靜的月光一到這里也被鍍亮,變得跟陽光一樣。盛水的池塘被杉樹林分成兩半,一半倒映天空,還有一半用來盛下油菜花,那樣子,仿佛水也要跟著燃燒。
油菜花開的時候,兩只兔子的愛情也跟著燃燒起來。兔子不知道十里坡上的春天已經劃成田畝。兔子不知道,花色和歌聲的后面,還有一個主人。兔子不知道,花開之后,跟著就是收割。兔子只知道,油菜結籽,菜籽成熟的時候,它們的愛情也已經結出果來。
收割的時候到了,治大叔在水塘邊磨成鐮刀,一瘸一拐朝十里坡走去。他走一步,一坡地的油菜籽朝一邊晃一下,再走一步,又晃一下,直晃得天上地下,他的眼里全是油菜籽,直晃得他氣喘吁吁全身是汗。早些年,他可不是這樣走向十里坡的。那時候十里坡是一片亂墳崗。大隊修禮堂,把墳磚都掏走了,剩下無數坑坑洼洼,成了兔子的繁殖場。兔子在茅草和灌木叢中躥來躥去。每一次與兔子相遇,差不多總是兔子用兩條修長的后腿在奔跑。兔子的兩條后腿是這樣適合奔逃,人永遠也追不上兔子,只好借助槍彈去追趕。每一次,總少不了有幾只兔子伸直柔軟的身子,懸掛在槍筒上。兔子兩條修長的后腿,系上茅草又是這樣適合于懸掛在槍筒上。饑荒年月,正是這些兔子滋養了他,滋養了他和女人之間的事情,也滋養了接二連三降生的孩子。
經過花期的燃燒,油菜稈也像他一樣變得松松垮垮,鐮刀一劃就斷了。他將那條好腿弓在前頭,拖著一條瘸腿一步一步往前走。他走過的地方,油菜躺倒成收割的莊稼。
兔子蹲在自己的家里,它的家在治大叔的油菜地里。鐮刀劃過油菜稈的聲音讓它膽戰心驚。可是它沒有動。
人和兔子就這樣在油菜地里相遇:人下意識地舉起手里的鐮刀。四目相對,兔子的眼睛哀婉而澄澈,閃著凄美的光。就像一道古泉,古泉那一頭,通往極其久遠的年代,人還是猴子的時候,人可以用童年在里面游弋。多少次,他看到的都是兔子奔跑的后腿,現在看到的卻是兩只稍帶紅色的眼睛。兔子用兩只眼睛望著他,沒有動。有一陣,它倒是把人駭住了:兔子怎么不跑呢?兔子見了人不跑,它還是兔子嗎?人猶豫了,手里的鐮刀停在兔子上頭。但那只是一會兒,人很快又記起自己是人,吃肉的人。人不是兔子,而兔子只是一只兔子。人手里的鐮刀落下去,落在兔子頭上。兔子的眼睛慢慢黯淡下去。兔變成肉。
從母兔的身子底下,冒出幾只幼仔水汪汪的叫聲。母兔漸漸冷卻,它們需要母親的體溫,需要乳汁,張開吃奶的嘴在啼喚。沒有母親,小兔很快爛成一攤水,一攤鮮嫩的肉汁。有好多眼睛在其中游蕩。人害怕了。
治大叔得了一種很奇怪的病:他不能閉上眼睛。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有很多眼睛跑到他面前瞪著他——兔子的眼睛。從那只母兔開始,那些被射殺的兔子現在全轉過身來,直直地望著他。母兔下面,那些還來不及睜開眼睛的兔子,也一齊打開了眼睛。還有吃奶的叫聲,那叫聲就像槍彈,打得他胸口汁水橫流。臨終的時候,他睜著兩只猩紅的眼睛,宣稱:來生他會變成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