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大都孤高清峻,視名節為生命,棄金錢如糞土,仿佛罪惡的金錢玷污了他們得清名。然而,誰都知道,當知識作為謀生的手段之時,對“阿堵物”嗤之以鼻最多也只能是偽君子的夫子自道。1923年12月26日,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文藝會作了題為“娜拉走后怎樣”的演講,“骨頭最硬”的魯迅一針見血地指出:“錢—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金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所賣掉。……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
抗戰前夕,北平學界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北平城里有三個老板,一個是胡老板胡適,一個是傅老板傅斯年,一個是顧老板顧頡剛。這話并非空穴來風。早在1926年,傅斯年就斥責從廈門大學歸來的顧頡剛“既有名,又有錢”。然而,顧頡剛卻死活不認帳。且聽“顧老板”是怎么辯白的:“不少師友以為我有個人野心,想做‘學閥’來和別人唱對臺戲,于是對我側目而視,我成了眾矢之的。抗戰前,北平流行著一句話:‘北平城里有三個老板,一個是胡老板胡適,一個是傅老板傅斯年,一個是顧老板顧頜剛。’從形式上看,各擁有一班人馬,好像是勢均力敵的三派。其實,胡適是北大文學院長,他握有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美庚款),當然有力量網羅許多人;傅斯年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他一手抓住美庚款,一手抓住英庚款,可以為所欲為。我呢,只是燕大教授,北平研究院歷史組主任,除了自己薪金外沒有錢,我這個老板是沒有一點經濟基礎的。”
1936年秋,時任燕大歷史系主任的顧頡剛因需要經常往返于北平研究院和燕大之間,為了節省時間,便買了一輛二手小汽車作交通工具,而且還月薪二十大洋雇了司機,這在當時是石破天驚的大事。顧頡剛的富有,可見一斑!
由此看來,“顧老板”這里的獨語,謙虛得近乎“虛偽”。胡適和傅斯年再有錢,也是“公款”。而顧頡剛的錢,全憑自己游棲于學界商界,潛心經營運作所得,是自己的私人財產,所以才是名正言順的“老板”。
1933年7月28日,顧頡剛在寫給自己的學生鄭德坤的信中坦率地講述了自己的“金錢觀”:“我常常覺得在史地方面,盡有救國之方,亦盡有發財之術……錢是一定要的,有了錢可以使個人生活安定而不改變自己的事業,有了錢才可以到社會上做事而不虞竭蹷,所以我們第一要設法弄錢,即以弄到之錢去作學業與經驗之修養,而肩起救國之責任。”原來,顧老板愛財,一是為求得衣食無虞,再則是“學業與經驗之修養”。這樣的訴求,和魯迅的金錢觀可謂一脈相承,代表了那個時期相當一大部分知識分子的心聲。對于這些心存讀書情結的人,“不虞竭蹷”地徜徉于知識的海洋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顧頡剛建議鄭德坤寫一部適用的、通俗的《中國通史》,他自己則另作一部別樣的《中國通史》,除去學問上的切磋,還可以抽版稅。他信心十足地對鄭說:“只消年銷萬部,將來種種事業就可以逐漸進行。”——知識的智慧攙雜上商人的精明,真可謂如虎添翼。也難怪顧老板生意如日中天!
1934年,顧頡剛、鄭德坤編纂,由吳志順繪圖的《輿圖》由禹貢學會出版,譚其驤等任校訂。顧頡剛在給鄭德坤的信中說:“日前接匯洋貳百元,得此后援,裨于畫地圖者不淺。吳志順君從七月份起加薪五元……將來地圖出版,銷路暢旺,亦可分與他版稅若干。”“地圖歸譚其驤兄校對,不幸他作得太遲……弟擬囑吳志順君進城……一方面可以督促譚君速校,一方面修改又便利,其房飯金亦由我們出,兄說如何?”
《輿圖》尚未出版,定金便已收到,使得他可以從容地應付各項開銷。值得注意的是,顧老板十分善于運用“加薪”、“分版稅”等現代企業管理的“激勵機制”,提高員工的積極性。其經營之術,確實令人刮目!
顧老板還真有些經營頭腦。就是在這封信中,顧頡剛告訴鄭德坤“地圖出版,只要善為宣傳,不難暢銷;且《燕京學報》亦可出一專號,可收些稿費也。”豐富的社會資源讓顧老板左右逢源。這不,他還要利用《燕京學報》出一期專號,一來宣傳自己的著作,二來收取稿費,如此一舉兩得之舉,足見其精明之至。1934年,他在寫給鄭德坤的信中也談到利用燕京大學校友的關系來推銷教材:“我們又在城內盤得一黎明中學……現已登廣告……我們所以辦一中學有數目的,其一,以實驗所得編教科書,與燕大畢業同學之任事中學者聯絡,請其推銷....”。
1935年,《禹貢》雜志初創階段,資金周轉發生困難,“經費則大費周章”,顧頡剛不得不四方“乞憐”。對于捐贈者,顧老板也不忘為其宣傳,在部分用捐款購置的圖書上刊刻戳記:“×××先生捐(或募)款紀念,禹貢學會寶藏,蓋于各書卷首,俾讀是書者永不忘此日之嘉惠。”這種宣傳手段和現在流行的做法幾無二致。
顧老板的發財之術遠不止上述幾端。他以學術為平臺,逐漸把自己的業務拓展開來,形成了集團公司,開始了規模化經營,提高了顧氏產業的規模效益。除了任教燕京大學外,他還創辦禹貢學會、出版《禹貢半月刊》。此外,他還經營技術觀摩社、黎明中學、通俗讀物編刊社、景山書社等,頗具規模。
俗話說“千做萬做,賠錢的買賣不做”。諳于商道的顧老板更不例外:“引得校印所,是我們社中第一件事業,一年來居然贏利兩千元。此系第一年,開辦時費用甚多,尚能如此,則第二年以后可知……”
參與投資是顧老板重要的生財之道。他曾告誡鄭德坤說:“兄參加出版公司擬以為快,現在集股期迫,請兄接此函后即將股款十萬元送交暑襪街金城銀行徐經理輔德收轉為荷。”
“長袖善舞,多財善賈”,股市也是顧頡剛重要的投資領域,但對于股市的變幻,他也無可奈何:“現在法幣貶值日甚,此間諸股東意,去年定股本一千萬元,今日便非兩千萬元不可。”
1943年11月,雄心勃勃的顧頡剛創立了大中國圖書局,后自任編輯所長兼總經理。對于未來出版事業的發展,他對鄭德坤說道:“成都方面如能藉兄之力,俾得增加股額,尤以為幸。總望兄出力干與,使此公司成為中國第一出版家也。”一直到1954年,顧頡剛仍擔任著大中國圖書局、大中國圖片社總經理,直到公私合營他才退出。
陳明遠先生在曾對顧頡剛民國期間的收入粗略統計過:“顧1935年42歲時任北平研究院史學主任研究員,月薪400元,仍兼燕京大學歷史學教授,領取半薪160元,月收入560元。約合今人民幣2萬元。加上他著述和編輯所得,年收入超過國幣1萬元(合今人民幣30萬~40萬元),進入了‘文化萬元戶’的行列。”歲月久遠,數字可能會有偏差,但顧頡剛的富有確實不容置疑的。
于史學研究,顧頡剛斤守恪持,獨辟蹊徑,自成一家;于商業經營,顧老板廣謀產業,誠信待人,守法經營。以學生財,聚財助學,如此名利兼得,可謂功德圓滿。
“知識創造財富”,顧頡剛早已走在了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