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為什么反對“鑄刑鼎”

在中國法律演進史的初期，曾發(fā)生過一場著名的且至今仍不乏現(xiàn)實意義的“大討論”：是否需要把法律公之于眾。率先提倡法律公開，并把這個理念付諸實踐的著名人物是鄭國的子產(chǎn);二十三年之后，晉國的趙鞅等人又有同樣的舉動。明確反對子產(chǎn)觀點的是晉國的叔向;當晉國人自己準備“鑄刑鼎”的時候，孔子則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子產(chǎn)、趙鞅要把刑法鑄在銅鼎上，讓公眾知曉，叔向、孔子則明確反對“鑄刑鼎”，這就是爭論雙方的基本觀點。

在兩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我們都知道，法律公開是一個基本的法治原則。為什么在中國法律史的源頭，一個小國的政治實踐者（子產(chǎn)）就提出了如此“先進”的法治理念？為什么澤被后世數(shù)千年的大思想家（孔子）反而要拒斥這種“先進”的法律措施？有一些教科書把孔子反對“鑄刑鼎”的原因簡單地歸結(jié)為“思想落后、保守，代表了奴隸主階級的利益”，這顯然不足以說明問題的癥結(jié)，既低估了孔子的人格，也無助于同情地、語境化地理解孔子的思想傾向。

按照《左傳》的記載，子產(chǎn)是那個時代杰出而理智的政治家，在鄭國的政治舞臺上享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據(jù)說，即使在個人生活中，子產(chǎn)也足以為人楷模。譬如，他遵循各種禮儀，過著具有德性的日常生活，因而獲得了孔子的高度贊賞。但是，作為政治人物，子產(chǎn)心中還有一個致命的隱憂，那就是鄭國的生存危機。在相互傾扎的列國環(huán)境里，鄭國雖然歷史悠久，文化古老，卻地域狹小，實力不足，始終處于強大的鄰邦楚國與秦國的威脅之下，危如累卵。身為鄭國政界的中流砥柱，子產(chǎn)的第一要務(wù)，就是要保障鄭國的生存權(quán)。然而，當時的鄭國與其他國家一樣，都處于禮崩樂壞的大潮中：上層的肉食者們相互謀殺，離心離德，沖突不斷;下層民眾也就像一群無頭蒼蠅，漫無目標，一片混亂。在這樣的國內(nèi)形勢下，鄭國的國力日漸衰敗，社會生產(chǎn)力急劇下降。為了扭轉(zhuǎn)這種趨勢，子產(chǎn)出臺了多項政治改革措施，其中之一就是“鑄刑書”：把法律刻在銅鼎上，讓法律向所有人公開。根本的目標就在于以統(tǒng)一的法律來重建基本的社會生活秩序，實現(xiàn)由亂而治的轉(zhuǎn)向。

獲悉子產(chǎn)推行的這項改革措施之后，晉國政治家叔向很快就派人送來一封信，他在信中指責子產(chǎn)并認為：古代的圣王不制定刑事法典，主要是害怕民眾滋生訟爭之心;民眾若有訟爭之心，必然拋棄傳統(tǒng)的禮義，紛紛引征刑法文本;為了毫末之利，必將爭執(zhí)不休。這恐怕不是國家長久之征兆。面對叔向的批評，子產(chǎn)在回信中寫道：“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這就是說，我的才能很有限，不能為子孫后代考慮，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拯救當下的危局。

沒想到在二十三年之后，晉國的趙鞅等人又要“鑄刑鼎”，這就引起了孔子的抗議。雖然史書上并沒有記載孔子對子產(chǎn)的批評，但在《左傳》的“昭公六年”與“昭公二十九年”中，分別記載了叔向?qū)︵崌赢a(chǎn)“鑄刑書”的批評以及孔子對晉國趙鞅等人籌劃“鑄刑鼎”的批評。把這兩個相去不遠的歷史事件結(jié)合起來，我們可以看到那個時代關(guān)于是否“鑄刑鼎”的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子產(chǎn)、趙鞅主張制定并公布法律，叔向、孔子反對制定并公布法律。

為什么孔子反對制定并公布法律？美國漢學家史華茲在他的代表作《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中提供了一個頗有新意的分析：按照孔子的邏輯，法典提供的行為模式可以支配民眾的行為，而作為倫理先鋒隊的貴族，也可以通過以身作則的方式，支配民眾的行為;如果將法律公之于眾，以之強化法律對于民眾的支配地位，就必然會削弱貴族對于民眾的支配地位。如此，貴族相對于民眾的引領(lǐng)地位、楷模作用、先鋒隊的功能，又將從何談起呢？

竊以為，這樣的觀點不能解釋成為孔子的私心：希望維護貴族階級的私利。更公允的解釋應(yīng)當是：孔子提出這樣的觀點，是堅信自己的“職業(yè)倫理”的必然結(jié)果。仿照韋伯所謂的“以政治為業(yè)”、“以學術(shù)為業(yè)”的著名論斷，我們也可以說，孔子在恪守“以倫理為業(yè)”，這才是孔子的命根子。孔子對于貴族的倫理先鋒隊的信心，強調(diào)“倫理先鋒隊”對民眾的領(lǐng)導(dǎo)，類似于真正的政治家對于政治的信心，真正的學者對于學術(shù)的信心，真正的宗教信徒對于宗教教義的信心。在一定程度上說，孔子的角色，類似于一個布道的宗教領(lǐng)袖。與之對立的子產(chǎn)身處廟堂之高，耳聞目睹的盡是禮崩樂壞的現(xiàn)實，對于當時的“貴族先鋒隊”早已失去了信心;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另辟蹊徑，把建立政治秩序的希望寄托在超越于貴族與民眾之上的法律。這就是雙方各自的長處與局限。

是否“鑄刑書”、“鑄刑鼎”，表面上看，是一個單純的法律問題，深層卻體現(xiàn)了早期法家與早期儒家關(guān)于法律、關(guān)于國家治理的不同立場。同時，在這個問題的背后，實際上是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對峙，政治家倫理與思想家倫理的分野。如果說子產(chǎn)的選擇反映了現(xiàn)實主義的、政治家倫理的思維方式，那么孔子的態(tài)度，則體現(xiàn)了理想主義的、思想家倫理的思維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