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笥 海外漢學家小傳
湯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英國歷史學家,因其十二卷的皇皇巨著《歷史研究》而成為公認的、當之無愧的學界巨擘。湯因比治史,一反國家至上的觀念,主張文明才是歷史的單位。他將人類文明歸納為26種,研究其興衰治亂的規律,總結出了其著名的“挑戰—應對”模式,對后來者解釋歷史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思維。
池田大作(1928— ),日本宗教家,佛教組織國際創價學會的會長。池田雖非科班出身,但對歷史有深厚的興趣,并具備扎實的功底,曾與眾多國際一流學者或文化名人就歷史、文化、人類社會未來發展等問題進行對談。其中最有名的當屬與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就21世紀的展望,與周總理就中日友好問題進行的交流以及與金庸的對談。童年的一系列經歷使池田對中國有特殊的情感和興趣,對世界和平持執著的向往。
【池田】 "博士說過“作為將來的一種可能,中國也許會成為世界的主導者”。這有什么根據呢?現在還有這種可能性嗎?
我的想法是,與其說中國人是有對外推行征服主義野心的民族,不如說是在本質上希望本國和平與安泰的穩健主義者。實際上,只要不首先侵犯中國,中國是從不先發制人的。近代以來,鴉片戰爭、中日戰爭、朝鮮戰爭以及迄今和中國有關的戰爭,無論哪一次都可以叫作自衛戰爭。
博士說,中國人的秉性,進入近代以來,已由世界主義變成民族主義。我認為這種說法是正確的。然而我認為這種轉變并不意味著是侵略主義的。中國人的民族主義是對鴉片戰爭以來,包括日本在內的外國侵略勢力,作出的不得已的反應。這樣說更好一些。我想所謂民族主義是對外反應的一個方面,基本上還是大力推行著世界主義、中華主義。以前中國采取孤立的外交姿態,一方面可能是為了革命后需要整頓內部;另一方面是所謂中國即世界這種高傲的傳統主義的表現。
【湯因比】 "對于中國的狀況,我基本贊成您剛才的分析。對過去的中國,拿破侖曾說:“不要喚醒酣睡的巨人”。英國人打敗了拿破侖,馬上就發動了鴉片戰爭,使中國覺醒了。
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對外關系中,出現了一些以前中國歷史上沒有過的新東西。1839年鴉片戰爭以前,中國在占世界一半的東亞是名副其實的“中華王國”。雖說只有日本在政治上沒有從屬于中國,但周圍所有國家,也包括日本在內,都在吸取中國文明。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中國是主導著“天下萬物”。
中國開始和舊大陸西部其他文明的各國民族接觸,是紀元前2世紀的后半葉。然而在近代西歐沖擊之前,對中國給以很大沖擊的只有一個印度。但來自印度的沖擊又采取了傳播佛教的和平形式。并且佛教一旦傳人中國,就被中國化了。這正是從匈奴到滿族這些北方民族幾次征服整個中國或一部分中國而最后被中國化了的原理是一樣的。
然而,進入17世紀,代替這些民族而出現的北方的新鄰居俄國人,中國沒能使其中國化。16世紀侵略過中國,19世紀暫時控制過中國的西歐各民族,也沒被中國化。西歐短時間的統治雖已成為過去,但其影響至今還存在。像過去來自印度的影響一樣,它想把中國變為信仰非中國的宗教國。可是中國已經把佛教中國化了。這次似乎要把共產主義中國化。然而中國化了的共產主義和中國化了的佛教一樣,會對中華民族的世界觀和生活方式有很深影響,并會使其有很大的改觀。
1839年以前,中國和其他文明世界的關系,除了一個較大的例外即和平地向佛教改宗,這個來自印度的沖擊外,一般地說都不過是表面上的東西,沒什么重要的。然而在過去五百年里,因為西歐各民族想通過向世界擴張勢力,在技術和經濟方面把人類統一為一個整體,所以這個以西方為主導的,本來是在西歐范圍內統一的過程,也把日本和中國引進到新的全球的文明網中來了。這樣,從1839年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世界的結構中,在軍事、經濟、政治、文化、技術、宗教等所有人類活動的領域中,加深了國際關系。今天雖然已經擺脫了西方在軍事上、政治上、經濟上暫時的統治,但已經無法托故再隱居孤立了。由于西方的沖擊,世界之于中國,已經從舊大陸的東半部擴展到全球。中國再也不能退回到東亞孤立的“中華王國”了。
【池田】 "想一想國際社會中的中國立場,以前那樣推遲恢復北京政府在聯合國的代表權,硬使中國陷于孤立,責任完全在以美國為首的自由主義國家。讓中國本身負此責任是沒有道理的。
不管哪個國家多少都有這種傾向,特別是中國,對自己接受席位的性質極為敏感。由于戰后四分之一世紀里遭受到不合理的對待,所以對新獲得的席位是否正當地評價了中國的國際地位,中國是極為重視這一原則的。
總而言之,中國大概對作為西歐化結果的美蘇兩大強國控制世界,感到難以忍受。當然法國或者英國對此大概也抱有強烈的反感。然面這些國家似乎能夠順應現實,采取妥協性外交上的靈活策略。比起這種妥協來,中國似乎堅持原則的色彩更為強烈。
我們從中國恢復聯合國席位時表現的態度上也能看到,如果不安排好符合這一原則的席位,中國可能寧作國際社會的孤兒。
他們有決心一直等到獲得正當的評價為止。盡管如此,隨著中國回到國際社會中來,今天對全世界的動向將會產生很大影響。
【湯因比】 "中國今后在地球人類社會中將要起什么作用呢?由于西歐各民族勢力的擴張和暫時的統治所形成的地球人類社會,已經擺脫了這種統治力量,今后仍會按現在的狀況繼續存在下去。
在最近新形成的地球人類社會中,中國僅僅就停留于三大國、五大國或者更多的強國之一員的地位嗎?或者成為全世界的“中華王國”,才是今后中國所肩負的使命嗎?
這是全人類,特別是與中國毗鄰的蘇聯和一衣帶水的鄰國日本所關心的。美國可以從東亞大陸沿岸和海上諸島撤到關島,再從夏威夷撤退。一旦需要撤回到北美西海岸,美國和中國之間就可以相隔整個太平洋。不過在今天,單純地理上的距離已經沒有什么重要意義??萍嫉陌l展,使遼闊的太下洋宛如一條小溪那樣狹窄。這就是今天的現實。
因此按我的設想,全人類發展到形成單一社會之時,可能就是實現世界大同之日。在原子能時代的今天,這種統一靠武力征服——過去把地球上的廣大部分統一起來的傳統方法——已經難以做到。同時,我所預見的和平統一,一定是以地理和文化為主軸,不斷結晶擴大起來的。我預感到這個主軸不在美國、歐洲和蘇聯,而是在東亞。
由中國、日本、朝鮮、越南組成的東亞,擁有眾多的人口。這些民族的活力、勤奮、勇氣、聰明,比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毫無遜色。無論從地理上看,從具有中國文化和佛教這一共同遺產來看,或者從對外來近代西歐文明不得不妥協這一共同課題來看,他們都是聯結在一條紐帶上的。并且就中國人來說,幾千年來,比世界任何民族都成功地把幾億民眾,從政治文化上團結起來。他們顯示出這種在政治、文化上統一的本領,具有無與倫比的成功經驗。這樣的統一正是今天世界的絕對要求。中國人和東亞各民族合作,在被人們認為是不可缺少和不可避免的人類統一的過程中,可能要發揮主導作用,其理由就在這里。
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誤,估計世界的大同將在和平中實現。
這正是原子能時代唯一可行的道路。但是,雖說是中華民族,也并不是在任何時代都是和平的。戰國時代和古代希臘以及近代歐洲一樣,也有過分裂和抗爭。然而到漢朝以后,就放棄了戰國時代的好戰精神。漢朝的開國皇帝劉邦重新完成中國的統一是遠在紀元前202年。在這以前,秦始皇的政治統一是靠武力完成的。因此在他死后出現了地方的國家主義復辟這樣的反動。漢朝劉邦把中國人的民族感情的平衡,從地方分權主義持久地引向了世界主義。和秦始皇帶有蠱惑和專制性的言行相反,他巧妙地運用處世才能完成了這項事業。
將來主導世界的人,就要像中國這位第二個取得更大成功的統一者一樣,要具有世界主義思想。同時也要有達到最終目的所需的干練才能。世界大同是避免人類集體自殺之路。在這點上,現在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準備的,是兩千年來培肓了獨特思維方法的中華民族。不是在半個舊大陸,而是在人們能夠居住或交往的整個地球,必定要實現大同的未來政治家的原始楷模是漢朝的劉邦。
【池田】 "從兩千年來保持統一的歷史經驗來看,中國有資格成為主導世界的新主軸。您這一說法,在考慮今后世界問題時,具有極為重要的啟示。漢高祖劉邦對中國的重新統一,作為歷史功績是應該給以高度評價的。
然而從另一方面看,劉邦的成功,大概不能不說是因為有他的前任秦始皇的錯誤教訓。就是說,秦始皇的確在確立長期統治體制上失敗了,但是由于秦始皇用強權把在法律和習慣上地區各異的分散的中國統一起來,這就使劉邦確立統一的政權成為可能。
沒有秦始皇,這一任務要由劉邦自己去完成,那時劉邦的角色也許就要由別人扮演。
不論怎樣,中國也是用強大武力完成統一的。后來,雖也有由懦教的倫理和天子這種理念上的象征來維持統一的一面,但中央政府掌握的軍事力量一旦削弱時,國內就曾幾次陷于分裂危機。
因此,我想說的是,今后世界大同應走的方向,不是像中國那樣采取中央集權的作法,可能是要采取各國以平等的立場和資格進行協商這種聯合的方式。從這種意義上說,與其說哪里是中心,不如說哪里表現出先鋒模范作用。我個人認為歐洲共同體的嘗試,大概能成為這樣的一個楷模。即或需要時間,我希望還是一定要促其成功,成為全世界的楷模。